不知哪个伟人说过，生活就是一场战斗。
克己学院的生活尤其如此。作为全国最优秀的一批学生，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摆出战斗的姿态迎接未知的敌人。
于是，开学以来第一场惨烈的战役，就在这个中午，打响了。
“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呵啊！今天的特餐是我的！！！”
“看招啊！！！”
走廊上掀起无数阵狂暴的旋风，一个个男生像穿膛而出的子弹，以鬼哭狼嚎之势飞向食堂的玻璃大门。如果此刻，有女生正好站在这条走廊里，绝对会春光外泄。然而，即便真是如此，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驻足。饱食思淫欲。绅士风度，在吃饱了之后再说吧。
鉴于此，大部分女生都三三两两，一边聊天一边悠闲地对着男生们的背影指指点点，全校只有一个人例外。
没错，那就是我。
“三秒后到达楼梯口，没有人，很好，安全。——喂，龙，差不多了！”
“好的，小雪，我去了！”
在我的严密控时之下，龙单手撑起二楼楼梯扶手，一个蹬地翻身，直接从楼梯的空隙间向一楼落去。白色外套撕裂静止的空气，高高跃起的身躯毫无压力地轻盈坠地，掀起一阵尘埃（实际上学校的地面很干净，这里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那一瞬间，樯橹灰飞烟灭。
一旁的新生纷纷被这超现实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已经经目击过无数次的中高年级学生，也都高仰着头，发出了绝望而崇敬的呐喊——
“出现了！！！白色饭桶！！！”
“噗——”
就不能起个帅气点的外号吗？！我一边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一边强忍着要憋住笑意，简直难过得要死了。
此时龙已经摆好起跑的架势，他双手撑地，看似舒缓地将身子微微前倾。但是，他眼神像是在笑着，其中透出的强烈战意和挑衅意味，让他周身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
“都给我——让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我的裙子！！！”
没想到真的有女生中招了。然而，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龙的声音和气势完全盖过了弱气女生的惊叫，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继续以披荆斩棘之势冲入敌阵。
如此看来，叫饭桶实不为过。
…………
待我缓缓步入食堂时，正好轮到排在龙前面的学生打饭。这就是这一年来我们练成的组合绝技——时间掌控。
“小雪！你看，我拿到今天的特餐券了！”龙一直在向食堂门口张望，一发现我就立刻拿着手上绿色的纸片向我挥动，仿佛在挥一面印刻着荣誉的小锦旗。
“我看到了啦！”我使劲摆摆手，希望龙快点安静下来。说了多少遍，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我一边挥手一边大喊，他就是不听。
我低下微红的脸颊，向那个唯一的方向走了过去。人声嘈杂的食堂之中，龙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地进入耳中。
“阿姨，来一份特餐和一份A套餐！”
“小伙子，你一个人吃两份啊？”
“嘿嘿，我食量大嘛。”
…………
想要在人满为患的食堂找座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当你排完多米诺骨牌一样的长队、不幸遭遇行动迟缓的盛饭阿姨、或是领着一大帮亲朋好友想坐在一起的时候。而对于占据时间优势的我和龙，找座位则完全不成问题。当龙像个训练有素地服务生一样，双手各捧一份套餐稳稳降临于我面前时，我已经拿好餐具、占好了地理位置极佳的两个面对面的座位。
今天的特餐真不错。蒜香牛柳煮成诱人的金黄色，溢出香浓的肉汁；蛋卷切成一口的分量，整整齐齐地摆成花朵形状，外围以黄瓜切片装饰；菠菜及四季豆让人回忆起了春天那明媚的青绿；五彩缤纷的配菜旁边，还有散发着甜腻气息的芒果布丁。真不愧是开学第一天，连食堂的厨师们都干劲满满。和一旁两菜一汤、完全不值一提的普通套餐比起来，特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满汉全席了。
龙自然地把特餐放在我面前，从我手中接过筷子，就准备大快朵颐。
“今天轮到我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你就吃这份吧，小雪。”龙说着，已经送了一口饭到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上个学期最后一天是谁吃的特餐啊？”
“这种事情无所谓啦，好啦，快吃快吃。”
他趁我不注意，突然把我手里的筷子抽走，然后特地夹了最大的一块肉，向我嘴边伸过来。
“我、我自己会吃啦！我吃还不行嘛！”
“嘿嘿。”
他这才把筷子放下，冲我傻呵呵地笑一笑。
“满嘴食物就不要笑啊……”我低下头，小声咕哝着，最终还是有些犹豫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好美味。真不敢相信能在学生食堂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
“哦，对了小雪，今天下午我要去练习。”我们边吃边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又要去练习篮球？这才开学第一天啊。”
“对啊。这个学期有场很重要的比赛。”
“只要跟篮球有关，就算是拍篮球比赛你都觉得很重要吧？好啦，知道啦，陪你去就是了。”
“真的？！你对我太好了，小雪！”龙的双眼瞬间变得闪闪发亮，他嘴里还含着东西，说话却很大声，那高兴劲儿，我甚至觉得他马上就要激动地跳起来了。
“哼，我只是找个地方做作业，顺便嘲笑嘲笑你的球技而已。”我的一句话让龙的脸一下子哭丧起来。
“我的球技哪有那么差，好歹也是校队王牌吧？”
“球技好有什么用？有句话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智商。你知道你为什么当不上队长吗，不就是因为智商不够吗？”
“打篮球又不靠智商！”
“原来如此。原来你深爱的篮球是就一项不需要智商的运动啊？”
“不是这个意思！呜啊——”
看着龙急得抓耳挠腮、抱头仰天的样子，我露出了享受的坏笑。
“哈哈，笨蛋龙。”
…………
“唰。”
橙色的球体划出优美的流线型，悄然无声地穿过篮筐。
龙手上的球就像一颗温柔的水滴，从来不带任何攻击性。它静悄悄地升腾而起，随风滑行，成为水滴穿石，最终回到地面，泛起层层涟漪。平静、流畅、稳定，看似柔弱，实则蕴育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水循环……”
我坐在边界线以外，打开书本摊在膝盖上。还好，第一天上课作业不多，让我能够在光线还充足的时候，悠闲预习明天上课的内容。不过，居安思危，我已经能预料到，每周三增加的半小时社团活动、以及逐渐减短的白天，将会对我的作息带来怎样负面的影响。
“希望学校能收回成命啊。”
我侧过头靠在书页上，深深吐了口气。
“小雪！”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话语中高昂的热情在空旷的体育馆内被反弹数次，余音久久未曾消逝。
我见怪不怪地慢慢抬起头，正对上双手抱球，对着我歪头傻笑的龙。
“刚才那一球你看到了吗？！超精彩啊！”
汗水从他的两鬓悄然流下。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我依然把双手握成喇叭的形状，向他稍微大声地呐喊：
“没——看——到——！有本事再进一个啊！”
“好，你看着！”
龙以满满的气势加以回应，转过头的瞬间，表情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他仰望着篮筐，就像教徒看到了圣迹，亦或是，梦想家看到了理想实现的一线曙光。
唯有在打篮球的时候，龙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表情像磁石，让我难以转移目光。
汗水从他的白色汗衫后浸透出来，慢慢晕染、扩散。
开学第一天。正式课程结束之后。社团活动开始之前。空无一人的体育馆。
夏日的余晖未尽，秋日的爽凉未至。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唯有归巢的乌鸦在远方嗷嗷掠过。
汗水垂直滑落，他身躯斜向地运动，构成精确美丽的角度。看过无数遍同样动作回放的我，甚至能够预见下一秒，他手上沉甸甸的梦想滑翔的轨迹，以及那最终成功的结局。
然而，就在球进篮筐的前一秒，我低下了头。
故意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看，只是觉得不想看而已。
“小雪！刚才那一球看到了吗？！”
不管问我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
“咦，小雪，今年加了不少新社团嘛。”
开学前两周，又到了各个社团争奇斗艳、抢夺新社员的巅峰时刻。特别是开学第一天，大家都卯足了劲。无论走到学校的哪个角落，都会被热情的社团成员塞上一堆宣传单，有些还会笑脸相迎地邀请过路人进行活动体验。角逐最为白热化的，莫过于我们现在所在的操场。四百多平方米的操场上，各个大小社团的摊位星罗棋布，将操场点缀成了一条银河。
“每年都这样啦，反正几个月后就不剩几个了吧。当社长又是什么一周报告、月末报告、又是什么人员流动、活动安排，还要搞自己的个人报告、考虑以后的发展什么的，累都累死了。还是当个普通社员好，只要每周写自己的个人报告就行了。”
我和龙随意地顺着人流涌动。学校规定，开学前两周可以出席社团活动，也可以去其他招募社员的社团进行体验。我们俩所在的社团之一，是全校屈指可数的大社团，每次活动都没什么有意思的事，何况他们现在忙着召集新社员，于是我们自然选择了出来闲逛。
“报告？啊~怪不得社团里每周都有人催我交作文，我还以为他们很欣赏我的写作水平呢。”
“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吧？这一年的个人报告你是怎么写的啊？”
“每周截止之前我就找一篇你小学写的作文打上去。”
“那不是跟社团活动的内容毫无关系吗？！等等，你说什么？我的小学作文？”
“啊，哈，哈，哈。是啊。”
龙挠挠头，想用爽朗的笑容糊弄过去。
“个人报告不是要抽查的吗？这种东西居然能通过审核？！”
“这都能过审核，不正说明小雪的作文很厉害吗？没想到小学就如此厉害，在下甘拜下风！”
“你以为作揖能解决问题？”
我用充满鄙夷的眼神盯着龙。听说个人报告由社团部人工审核，一想到我的小学作文沐浴在某个认识的老师的嘲笑下，我就背后发凉。
“哦！那边是什么社团！以前都没见过！”
龙稍稍用力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试图转移话题。我原本还想好好教训他一番，但是担心在人流中走散，不得不顺着他往一旁的社团摊位走去。
“啊！这什么社团啊？花样作死协会？我们致力于在公开场合调戏校领导、寻求每次考试都比上一次烂的方法，瞄准股市开跌时立马购入的时机等等……”
“噗——”
这个学校总有那么多奇葩而有趣的东西存在。
…………
“这边这个是……一个人的部。”
“哈哈，这个部是怎么成立的啊？成立社团的下限人数是三人吧？”
“其实我们部有三个人……”这个社团摊位上的一位同学有些尴尬地向我们解释道。
“既然有三个人，那就别叫‘一个人的部’啊，哈，哈，哈！”龙为了彰显自己极低的情商，对此进行了一番嘲笑。
…………
“阿三英语社……这个社会不会很适合我这种英语烂的人？”
“别，你的水平连阿三都无法阻止了。”
…………
各种奇思妙想的社团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即便我和龙是两个老人，也像新人一样，兴奋地东奔西走，逐渐忘记了时间。同时，看着新人们在多如牛毛的选择面前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也看到了一年前充满好奇心的自己。
神秘而高贵的克己，在此已过一年。
突然，前方人群的行进停滞了，远远地传来女生兴奋的尖叫。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争着向前伸脖子，企望通过身高优势窥探一二。
“发生了什么？”
“看不到。差……一点就……”
龙一米八二的个子都显得很艰难，可见大家的好奇心是多么无法抵挡。
“同学们。”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向这边传来。声音一直延续到我们身后很远，难以想象，站在近处的人正遭受着怎样强烈的声波冲击。
“会长！会长！！！是学生会长！！！”
然而，什么都阻挡不了学生们，特别是女生们的热情。尖叫声此起彼伏，甚至有盖过扩音器之势。来者正是克己学院学生会会长。学习成绩格外优异、待人接物和善真诚、办事滴水不漏、广受学生们的支持和老师们的欣赏，再加上长相帅气，他能够在以人气为评判标准的学生会选举中取胜，也就不足为奇了。
“各位同学，各位新生，我是学生会长白帆。欢迎各位参与到本学期第一次社团活动中。社团是大家培养兴趣、发掘潜力的地方，众所周知，克己学院以其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为一大特色。本校一共有大小社团将近三百个，相信一定能满足大家的需求。无论是在大社团、还是在小社团，都能找到发展的空间，兴趣是唯一的准则……”
听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便觉得兴味阑珊。
“怎么办，小雪，还留在这里吗？”
“我们走吧，这边太挤了。”
连我都觉得无聊了，龙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想好好听吧。
我们拨开停驻的层层人群，向人流较少的摊位走去。
“……学校也会给予相应的扶持，只期盼大家能打造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有任何问题，社团部的众位老师将竭诚为各位解答。相对的，进入社团后，许多必须的遵守的义务，比如每周需要撰写的个人报告，也希望大家能按时完成，此外……”
优雅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渐渐落下的夜幕中。
很多人应该并不是为了演讲的内容而留下的吧？聆听学生会长的话、一睹他的阵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一场追逐的仪式一样。
“……克己学院学生会欢迎你们的到来！……”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我只是，站在每周升旗仪式的队列里，坐在大礼堂广阔的观众席上，远远地看过他几眼而已。从未想过能够接近，也并不想去接近，因为整个学校憧憬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无法兑现的期待，最终只会变成无尽的痛苦煎熬，所以，一开始就抱着轻松的心态不去接近就好。
确实，很多人都这么选择，他们选择了留在那里。而我，却选择了离开。
我并不执著于什么，因为我明白，那是完全是另一个、我无法企及的世界。
我只祈求这样平静的日子能继续延续下去，然而，就在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