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同学，你好，请问教学楼在哪里？”
“哦，我正好要去教学楼，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啊，同学。”
“因为我本来以为自己要到教导处罚站了，结果老师要罚的是坐在我旁边的笨蛋，根本不是我。我被无罪释放了。”
“看来你和‘旁边的笨蛋’关系不错啊。”
我抿起嘴唇藏住笑意，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领着这位高个子同学向教学楼走去。因为刚刚得知自己不用受罚，龙这笨蛋却逃脱不了厄运，所以我心情特别好。本来我是不会像这样和陌生人聊天的，但现在正逢劫后余生之际，有个能听我发泄的人在，我也就欣然和盘托出了。
“话说，你居然不认识教学楼，难不成是新来的吗？”
“是啊，我第一天来这里，很多地方都不熟悉。”
“哦，那是学弟喽？我是高二（2）班的，我叫刑雪。”
我一边领路，一边上下打量着身旁这位新生。他穿着校服，但并没有规规矩矩地穿好，而是将镶着红边的黑色外套的拉链拉开，让它像披风一般随着行进向后摆动，更凸显出他身材的高挑纤瘦。明明比我低一个年级，但无论从身高，还是从那自信从容的侧脸，都看不出他是未经世事的高中生。
不过，也不能以貌取人。现在的高中生都越来越成熟了，更何况在我们这个充满大杂烩的学校。身为学姐，我也得努力变得成熟一点才行。
“学姐好，我叫隋尘。”
他向我意味深长的一笑。
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叫做“学姐”啊！真是历史性的时刻！
瞬间，一股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在我内心升腾而起。我一边享受着被人尊敬的飘飘然，一边向学弟介绍起学校的构造。
“这里是办公楼，教务处啊、老师们的办公室、校长室都在这里；斜对面就是教学楼了，一楼是一年级、二楼是二年级，以此类推；教学楼对面是实验大楼，实验大楼后方是旧的实验楼……
“学校很大，结构也很复杂，但是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以后，你也一定能完全搞清楚的。现在记不住没关系，接下来可以慢慢了解。”
“好的，谢谢学姐。”
不知为何，他的笑容让我觉得很奇怪。我非常热情地为他讲解了各栋大楼的分布，他的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好像他早就洞悉了一切一样。可是，当我们遇到岔路时，他又确实需要我的指示才知道往哪走。何等神秘的学弟。
“好了，教学楼到了。一楼全是一年级的教室，沿着走廊走就能找到你的班级了。我去二楼了，拜拜~”在教学楼的楼梯口，我向学弟挥手告别，便踏上阶梯。没走几步，就隐隐觉得身后有些异样。一转头，竟发现那个学弟还跟着我。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学弟？”
“不，我也上去看看。”
“可是还有三分钟就要上课了，再不去教室就赶不上第一节课了。二年级的教室和一年级的差不多，没什么好参观的。”
“不用管我，你去上课吧。”
他老成的笑容让我有些后背发毛。我满腹狐疑，慢吞吞地继续向上攀登台阶，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头。因为我害怕，我一回头，他可能就不在身后了。
“从头到尾跟在身后才更可怕吧……”我狠狠地甩了甩自己的头，打消乱七八糟的念头。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日，而且还是在全国高中最高等学府克己学院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闹鬼啊？！
这学弟是带着怨念死去的吗？有什么无法完成的心愿吗？对啊！可能就因为他是鬼魂，所以才在这个学校游荡了多年，长相才会显得那么老成、身材才会那么瘦弱啊！可是为什么偏偏盯上我啊？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吗？要怎样他才能消失啊，有没有什么线索……
从楼梯口到教室短短十几秒的路上，我调用起十七年来最高效的大脑机能，飞速思考着对策，每一步都像穿着红舞鞋一样煎熬。
突然间，一抹红光在我脑中闪现。我一边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一边回过头，锁定了学弟左臂夹着的那样物品。
“学弟，那红色的本书——是什么？”
“哦，是教科书啊。历史书。”
“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是啊，你当然应该觉得眼熟。因为这就是高二的历史书嘛。”
我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到高二（2）班教室门口了。
但他没有驻足，甚至连速度都不曾减慢。一边以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了我的提问，一边潇洒地经过我面前，踏进了眼前的教室。他将手上的历史书顺畅地甩在讲台上，仿佛要丢弃一般留在身后。随后一个转身，撑起讲台，羽毛一般轻盈地坐了上去。
“什么是历史？”
他问。昂扬而优雅的声音回荡于寂静的教室。
“有谁能告诉我吗？有人曾经思考过吗？”
他环顾四周。充满生气的目光追逐着纷繁的思绪。
“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书本上所看到的历史，其实都是后人根据记忆写成的，免不了带上主观情感和臆测，包括篡改。没有人能完全还原历史，即便一个史家再怎么公正、甚至亲历历史事件，也无法仅仅用文字就还原完整。
“再加上我国国情特殊，这由国家编撰而成的教科书中，有多少隐瞒、有多少篡改、有多少臆想、有多少对、有多少错，有人想过吗？
“历史书并非完全诉说真实，因为历史书并不等于历史。同样的，历史老师也并不等于历史，我也会犯错误。”
他顿了一下。
“可能大家一上来就在想，我为什么穿成这样。
“那当然是因为我青春洋溢。”
台下发出了丝丝窃笑。
“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大家明白，老师、教科书，和在座各位一样，都不是万能的。我们处在同等的地位，我们所知有限，而且都会犯错。‘只要人还在追寻，那就必然会犯错。’”
“所以，不要全盘加以信任，要学会怀疑。
“或许你们又会问，连老师和书都不能信了，那我们还能信谁？
“很简单。相信真实，相信真理。
“可能又有人要说，‘相信真理’？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去相信？
“我们当然不可能完全达到真理，但历史的真相往往就潜藏在那些苍白无力的文字里。再优秀的史学家都无法记录完全真实的历史，但反过来，再善于虚构的文学家，都无法将历史真实完全从文字中抹去。从字里行间研读其真意，反复推敲琢磨、四方经营，我们最终可以无限接近真理，这就是历史研究者的任务与目的。”
“我一直相信一句话，叫‘教学相长’。我穿校服，不只是希望在形式上与你们平等，还希望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里，我们真的能互相怀疑、互相促进，共同无限接近真理、无限接近历史的本质。
“我是隋尘。以上，就是我简短而深刻的自白，谢谢各位。”
鸦雀无声。
不是压抑、无奈或其他。
而是太过讶异、太过震撼，那潜藏于内心的激烈情感已经塞满了整个教室的空气。
在这样疾风骤雨来临前的闷热空气里，历史老师——他——隋尘——
只是望着我们默默微笑。
“啪……”
不知是谁引燃了导火索。
“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此起彼伏的掌声汇成了小溪、江河、凶猛的奔流，在整间教室内一发不可收拾地翻腾汹涌。
“哦哦哦哦哦哦——！！！！”
鼓掌声、喝彩声、惊叫声，甚至有人不惜打破规矩站起来鼓掌，欢腾的气氛冲破薄薄的墙壁和玻璃，在漫长的走廊、高耸的教学楼、广阔的校园回响着。
“隋老师！隋老师——！喔！喔！”
——要如何绽放，才能在转瞬之间被人铭记。
但他做到了。
他扫视全班，那充满笑意的眼神定格在我身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此刻多了一份玩乐的意味。
我苦笑着，站在教室门口象征性地拍着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做出‘学姐’两个字的口型。
——好想死。
说实话，我现在就想立刻从旁边的栏杆跳下去。
“咦，小雪？你为什么站在门口？”
“因为我刚刚听到了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演讲，激动地无法自理了。”
事到如今，龙为什么如此迅速地归来，又如何向他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索了。
“任岳龙同学，是吧？”隋老师用手指点了点脑袋，想起了他的名字。
“是！老师，你认得我啊。”龙喜出望外地向前踏出一步。
“刚刚在开学典礼上认识的，很多老师都知道你的名字，看来你在他们心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啊。”
“嘿嘿，没那么厉害啦。”
“笨蛋龙，才不是在夸你！”要不是现在在老师面前，我可能就一拳头打上去了。本来我就够消沉的了，又添上龙这个麻烦，简直令人身心俱疲。
“你很有意思啊，任岳龙同学。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就迟到。”
“要是第二、第三节课迟到，那不是更糟糕吗，哈哈。”
这个笨蛋。凡人已经无法理解他的大脑回路了。我紧握双拳，努力压制着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向隋老师解释道：“老、老师……”
“噗——”
隋老师笑了。是的。在我战战兢兢、磕磕绊绊说出“老师”这两个字之后，他竟然极为轻微地笑了！也许从台下看不清楚，但是站在门口、光线绝佳的这个位置，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笑、了！！！
我强忍着极度的羞耻感，顶着火辣辣的滚烫双颊继续说下去：
“他也不是故意要迟到的，因为他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了。请你千万不要就此放弃他……”
虽然以后了解了他的成绩水平后，你也一定会放弃的，但至少不要在开学第一天就下达最终审判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抬起头，隋老师脸上的表情却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丝生气的意味都没有。
“放弃？我为什么要放弃？”
他从讲台上矫健地跳下来，缓缓向我们靠近。透过门框的阳光如一束微弱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为他如艺术家般有些蓬乱的发丝镀上一层朦胧的银白。如果说，总是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龙是太阳的话，挂着神秘的微笑、拥有无法琢磨之魅力的，就是眼前月亮一般的隋尘吧？
“你的过去我不曾握在手里，何谈放弃？至于你的未来，它还没有到来呢。
“不过——”
他伸出右手，向前四十度。
“我能预见你的未来，龙同学。
“那一定不会是一条索然无味的道路。”
鬼使神差地，龙也将手伸出，两人像是在缔结一项关乎一生的合约，短暂而庄重地握了握手。此后，微笑的依然微笑，无辜的依然一脸无辜，一切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而在一旁的我，成为距离了此次仪式最近、却不明所以的观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