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们来自何方、有怎样的过往,克己都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你们、给予你们展示自我风采的舞台。从今天起,在座的每一位新生,你们都将是新的克己人!”
啊,好像快结束了……
随着校长声调的逐渐升高,我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终结。将深陷座椅中的身子正了正,装出一副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听讲的样子。
“建设克己需要你们的力量,克己也承诺,将会提供不负于各位能力水平的师资、条件、环境。在这里,你们将度过美好而激动人心的高中时光!”
身旁传来清晰而安稳的呼吸声——那安详的、毫无防备的天真睡脸,就仿佛台上正在演奏安魂曲,而不是令人心潮澎湃的精彩演说。拜此人所赐,我整场开学典礼都被睡意传染,完全走了神。这才开学第一天而已,我可不能像他这样堕落腐朽啊。
“喂,龙,醒一醒。”
我推了推旁边这位冤家的肩膀。
“唔……”他努了努嘴,往我推动的方向挪了挪身子,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不带一丝罪恶感,也没有丝毫顾虑,真是服了他了。我行我素也得分清场合吧?
不过——
平时总是活力过胜、溢满夸张神情的脸,此刻却无比静谧。观众席暗着灯,只受到来自舞台馈赠的几缕灯光,柔和地在他脸上抚上一层细腻的纱。他像婴儿般沉睡着,看不出一丝瑕疵与邪恶,唇如清晨的露水,圆润而饱满,微微张开。特别是他纤长的睫毛,此刻就是一把打开的绢扇,艺术品那般精致,让人不禁想去触碰与破坏。与一贯平易近人、甚至有些太过自来熟的形象相比,此时的龙,格外新鲜。
内心萌发起近乎母爱的奇特情感。我惊觉不妙,赶紧将注意力再次转向舞台。
“你们的青春因克己而丰满,克己因你们的到来而精彩,你们的背影,克己也将一路守候。最后,我想向各位新生,致以最诚挚的欢迎。克己——欢迎你们!!!”
全场掌声雷动,连坐在后排的我都觉得礼堂在颤抖。靠近舞台那块的高一新生们纷纷起立,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正在抹眼泪的背影。
这也太夸张了吧?居然被开学典礼的致辞弄哭,现在的年轻人泪点实在太低了。我去年这时候有这么激动吗?不可能吧?
我承认校长的演说次次都令人折服。不过,更让我打从心底佩服的是我身边这个家伙。在这狂轰滥炸都不足以形容的轰鸣声中,他依然沉浸在梦乡之中——就算炸弹在学校里爆炸,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吧?
“喂,龙!结束了!”我用尽力气,再次推他的肩膀,把他当做钟摆一样摇来摇去。这次他总算有点反应了。
“嗯——再……睡……雪……”
居然还想再睡?!算了,把他一个人丢在礼堂里好了。我狠下心来,决定放手不管。
“让他在这里睡到自然醒,然后惊觉已经上课。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被全班同学围观,他嘴角还残留着和周公相会时的证据……想想就有趣。开学第一天迟到,又是瞌睡惯犯,这下事情可大条了哦,看老师怎么处置你。”我为自己的天才想法而自豪,等待着开学典礼结束的信号。然而,本应此刻上台的学生会副会长夏忆秋却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三步并两步跨上台的教导主任。
“请同学们安静,接下来教务处有个通知。”
他露出一贯严峻而不耐烦的神情,象征性地推了把眼镜,用他那代表性的官腔鸭嗓开始宣布通知。每次他出场总没什么好事,会场的气氛瞬间沉重起来,老生们都噤口不言。新生们大概是被他们所感染,在一阵观望之后,也选择了端端正正坐下来听讲。
“呃……从今天开始,每周,周三,社团活动增加半小时。”
啊?
台下的闲言碎语像烟雾一般弥漫开来。有人震惊地呆在原座,有人和身旁的人交头接耳,新生则大多不明情况地左右四顾。教导主任显然预料到了这些反应,完全没在意,继续说道:
“因此,本学期开始,周一、周二、周四、周五社团活动时间为六点半到八点,周三则为六点半到八点半。请各社团调整好时间。”
不是吧?居然延长社团活动时间?!我先是惊讶,而后便感受到无尽的愤怒。原本每天的社团活动就占用了不少学习时间,现在还要延长,那么我们就更别想早点完成作业、早点休息了。要是到了高三还得花那么多时间参加社团……
我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学校总是擅做决定,根本就不了解我们的实际情况。但是,一方面,这是学校的决议,我们就算无奈,也只能接受。另一方面,学校可以打着“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的旗号,而我们如果有异议,那就是不遵守纪律、不理解老师的苦心。基于以上两点,除了接受以外,我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
“唔……”龙以令人钦佩的执着,继续谱写着自己的梦幻曲。然而他根本不知道,现实已经崩塌成了何种惨状。
“同样,呃……原本校队的练习,也需……也需缩减半小时。”教导主任继续用他那慢吞吞的语速发表着长篇大论,我则开始在心中盘算,如何挤出更多时间赶作业。
“缩……减……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梦话。
“呃……因此,也要请各个校队,请校足球队、篮球队等等,缩减呃……练习时……”
“我反对!”
“我反对!”
“——啊???”
…………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就做出了行动。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此刻的所作所为,可能是我一生当中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由于场面过于混乱,我将按照逻辑顺序为大家进行解析。
首先,龙突然从梦中惊坐而起,用他多年征战赛场训练出的高亢嗓音,极速而强力地反驳了教导主任的决议。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身影从后台踏上舞台,黑色的过肩长发如高高飘扬的旗帜,瞬间夺走人们的眼球。姣好的侧颜在发丝中时隐时现,柔顺的发丝勾勒出动感的曲线,???(下颚脸颊这边的骨头)则是静美的线条,两者的结合,就是那能让全校男生都为之疯狂的美丽脸庞。她用当仁不让的眼光扫视全场,义正言辞地道出反对的话语,为这份美丽平添一股迷人的英气。
——那正是现今学生会副会长,夏忆秋。也是本次开学典礼的主持。
最后,和气质令人折服的副会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弓着背、完全手足无措地站在龙身旁的我。在龙起身反对的那一刹那,我由于过分惊讶与激动,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拉住龙的衣袖,想把他拽下去。但是很显然,失败了。
全校学生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我和龙就像高高的靶子一样,极其刺眼地竖立在观众席当中。
教导主任凌厉的眼神像激光枪一般将我们双双射穿。十环!两个十环!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校园老手啊,啊哈哈……
“这位同学,请问你刚才说什么?”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对着的是龙。
“笨蛋,你赶紧坐下来啊!”我暗地里都快把他的袖子扯破了,可他依然纹丝不动。
“嘿嘿。”
“傻笑你妹啊!我看你还没睡醒吧?你想得罪教导主任吗?!——虽然以前也没少得罪啦。”我既要拼命压低声音、又要充分让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实在是心力交瘁。
“旁边这位女同学,你有什么见解?”教导主任的话锋突然间向我袭来。
“啊!不不不!我只是……”大脑一片空白,我只能拼命摆手,乞求教导主任能明察我的清白无辜。
“老师,篮球队……”
“这位同学,不管你有什么话要说,先把嘴边擦一下吧。”
“啊!”
龙这才发现自己嘴边还沾着哈喇子,立刻抬起右手抹在了袖子上。
“喂!用纸巾啦!好恶心!”
我还没来得及拿出纸巾,龙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除了犯罪证据。
“哈哈哈哈哈——”
礼堂内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不过我猜基本都是嘲笑——我们的行为完全被大家当成好戏来看了。
“谢谢老师!不过,篮球队的训练时间不能减啊。”
“我已经和校队的负责老师协商过了,你有什么理由反对?”
“这个学期期末的比赛很重要啊,老师。”
“每天减少半小时,并没有什么问题吧?时长和效率并不能划等号。如果克己学院的学生都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效率提升到最大,还有哪所学校的学生能做到?此外,这个决议是涉及到全体学生利益的,不能因为你一个篮球队就废除吧?在提出反对以前,还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这……好像有点道理……”龙挠挠头,根本无法反驳。想想也是,智商完全被压制了。
“下次能不能不要这么鲁莽啊。明明是你自己站起来反对的,现在居然被对方说服,真是对你无语了,篮球白痴龙!笨蛋龙!”
我颇为嫌弃地责备他,他则依然没有领会事态之严重,一脸天然地向我笑着歪歪头。
“接下来……夏忆秋,你又是怎么回事?”解决了我们这两条杂鱼之后,教导主任终于将目标定位于最大的猎物上。从他不再从容的语气中,可以推测,他也和在场的大部分同学一样,对夏忆秋的出声反对感到不可思议。
“抱歉,老师。这样的决议,我也不能同意。”夏忆秋微微低着头,似乎闭着眼睛,声音也不如之前站出来时铿锵有力,而是恢复成一惯的沉稳。然而,话语中依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魄力——这就是所谓的先天的气质吧。
“你有什么想说的?”
教导主任的语气比面对龙时稍稍缓和。他转向夏忆秋,与她面对面,讲台简直变成了两个人对弈的棋盘,散发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就像您说的,效率确实不能和时长划等号,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吧?不下足够的功夫、不花足够的时间,成就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取得的。这点,对于克己的学生也同样适用。难道老师希望,我们都成为一群急功近利的人吗?
“此外,既然这个议案必须考虑全部同学的利益,那么篮球队队员的意见为何就忽略了?他不也是‘全体学生’中的一员吗?如果说,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就要牺牲少数人,那么怎样的程度才不算是少数人?即便是所谓的‘多数人’,不也是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吗?忽略了每个个体,又何谈总体呢?
“最重要的是,”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社团活动真的不能再延长了,老师。我们知道这是学校的特色,也有利于同学们的身心发展,但课外活动毕竟不能代替学习。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学业就将受到影响,所以,我希望老师们能重新考虑这项决定。我的话说完了。”
她又把头低下去,像个等待量刑的罪人。
但是——
“说得太好了……”不经意的赞叹声,从我唇齿间涌出。
我旁边那个什么都没听懂、一脸迷糊的人暂且不论,从我现在站着的地方——观众席后排,可以很清楚地俯瞰整个观众席。虽然夏忆秋学姐并没有校长演讲那样的大排场,但几乎每个人都向前坐了半个椅子,将身子前倾,几乎要碰到前方同学的椅背——特别是高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听得比任何讲话都认真。这是当然的。因为,夏忆秋学姐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这是在漫漫沙漠旅途中获得的水源地的线索,是大雾弥漫的航行时预告天晴的信号,这是引导迷惘心灵的路标,是破晓的微光,是闪电,是希望。当身为虻虻大众的一员、无力也无心传达真情实意之时,有人站了出来,喊出了我们想说的话。此刻,她就是我们的救赎。无论成败,她就是我们的英雄。
“…………”教导主任沉默着。这沉默究竟意味着累积中的愤怒,还是冰山的融解,我们不得而知。在这极为难堪的沉默中,台上与台下对峙着,双方各自拉着弦的一头,绷紧,状况一触即发。
“夏忆秋。”终于,教导主任疲累地开口了。
“在。”副会长表面看来平静如湖水。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教导主任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我未来的高中生活,就在他这一念之间了。
“马上就上第一节课了,有什么问题,开学典礼结束之后一并反映。”
台下有人发出了小小的嘘声。最终得出的竟是这样回避的结果,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开学典礼到此结束。夏忆秋,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知道了……”
“还有,那边那位同学。”
教导主任居然还记得我们,把我吓了一跳。也是啊,我们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当活靶子啊,怎么可能逃过他的魔爪!
“哎?是我吗?”
“你也是,马上到教导处来一趟。”
也许是听不清我的声音,教导主任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就气鼓鼓地踏着细碎的小步子走下舞台,留下我和龙两个面面相觑。
“他叫的是谁啊?不是我吧?是你吧,龙?”生平第一次被叫到教导处训话,我简直急得要哭出来了。
“太好了!终于能和小雪一起去教导处了!走,我带你去参观!”
然而,眼前这个始作俑者、这个罪魁祸首,完全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这才是最让我哭笑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