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每一次秒钟的震动都清晰无比地通过耳膜传来。一秒。又一秒。每一下都敲击着她的心，罪恶感与愧疚感如水波一般起伏四散，延绵不断。这无休无止的单调节拍于她简直和拷问无异。
四周的办公桌上叠满各种文件，令人联想起这里本该出现的忙碌景象。然而此刻，全校学生都静心于开学的第一堂课之中，它们仿佛功成身退的老者，默默将睿智的目光投向犯下罪责的少女与少年。
是的。拥有艳丽的黑色长发、如钟摆一般散发着干练、精准的气息，她——那名少女深深垂下头，展现出真挚歉意的同时，却并未让人觉得卑躬屈膝。
这原本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一副景象！教导主任边合着钟的节奏左右踱步，边恨铁不成钢地在心中呐喊。尽管他并未说出口，却早已将犀利的目光射向站在少女右侧的少年，其凛冽程度，简直能把墙都凿出一个洞来。
然而——
“哼哼……哼……”
双手抱着头的少年闲适地靠在墙上，好像他背后是一张弹性良好的躺椅。他高昂着头，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日光灯的照耀，口中还悠然自得地漏出几句轻快的旋律。
你以为你是来度假的啊？！教导主任内心的温度计早已爆表，他紧皱的眉头是此刻唯一的安全闸门，但也不知道何时就会被他自己的蛮力扭断。
真是无法无天！好学生顶撞老师、差生更是目无法纪，这个学校完了，完了！全国第一等高中居然发生这种事，而且还在开学第一天！接下去还不造了反了！天哪天哪天哪！
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急，脚步由每秒一次上升到每秒三次，呼吸声也愈发急促。他觉得胸口郁结、脚步虚浮、异常难受，不得不说点什么来发泄，于是把脑中最后想的三个“天哪”给喊了出来。
也许是憋得太久，内心的冲动急于破门而出，他这突如其来的三句感慨声调骤高，完全和公鸡的啼鸣有一较高下之势。
男生的嘴角不经意间弯了一下。
“你还敢笑？！”几十年的教学经验告诉他，决不能放过这一把柄。他气急败坏地站到他面前，后者立刻绷紧了脸颊，但眼神中明显还留有戏谑之意。更确切地说，他的眼神并非暗含嘲讽，而是完全不在意教导主任要说什么。这位可以左右他们结业、毕业，集各种教学事务大权于一身的老师，以其严苛的作风和苦大仇深的长相，令全校大部分学生闻风丧胆，对他而且则像个过路人，无所谓。
“反了反了反了！眼里还有没有老师了？！校规都被你们扔去喂狗了？！”火山终于喷发。他一边指着男生一边破口大骂。这期间，他注意到，自己右边的女生一直在微微颤抖，且他每说一句，她的头又低一分。
我还是别说得太绝了，他想，夏忆秋这孩子是好学生，自尊高，就算我责骂的是这小子，她可能也会当做是批评她。和她谈话必须注意一点。
教导主任斟酌着。他从未让好学生到这里罚站，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干这样的事，所以一下子应对不当。好在自己经验丰富、善于应变，要是换另一个老师来，这个优等生的自尊心可能就粉碎殆尽了。他想到这里，有些洋洋自得。又转向一旁的女生，看到她那诚心认错的样子，想到她平时的表现，心里的怒火就烟消云散了。然而，拨开火熄灭后留下的层层灰烬，他的疑惑依然像木炭一样沉重。
“夏忆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自觉语气还是有点重，但话已出口，不好更改。何况他今天真的很生气。
“开学典礼公然顶撞老师，反对学校的决议，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老师。”
这自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本以为，只要他开口问了，她一定会一五一十地交代前因后果，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同时他也确信了，夏忆秋一定有隐情。
“你说，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老师相信你，不会随随便便做出这种违规违纪的事。你说出来，说出来老师就不怪你。”
“……对不起，老师。”
教导主任很佩服这个女生。尽管她表面看上去羞愧地快要哭出来，声音依然干净、利落，没有为了寻求原谅而刻意变了调。然而，另一方面，无论他如何追问，她都雷打不动地以道歉回应，这让他既无可奈何，又怒从心起。其实不问也知道，八成是那个“学生会长”的指示。除了他，还真想不出有谁能让夏忆秋做出如此出格的事。
当然，此时教导主任愤慨不平，只是因为想到那个“学生会长”凭借职阶强迫夏忆秋反抗学校指示，并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比如——夏忆秋自身的想法。
“为什么盯着她问？我也有原因啊，问我呗。”
不合时宜的轻快声音打断了教导主任的思绪。他原本准备把那个男生晾在一边，让他好好反省，他倒好，不仅没有一点悔改的迹象，还敢在他询问夏忆秋时油嘴滑舌地插话，真把他气得够呛！
连夏忆秋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她不明白，为何这个男生被老师罚站、责骂、强制翘了一节课，还能如此淡定与释然。
“你能有什么原因？你能有什么原因！你给我闭嘴！”教导主任脸上松弛的赘肉随着声波上下抖动。
“哎呀，我当时睡得正香呢，结果突然间听到什么‘要增加社团活动时间、减少校队训练’，这我怎么能接受呢！”
男生自顾自地说起来。他的话语就像弹球，不断往教导主任脸上猛砸，虽然并不带刺，却依然砸得他红一块紫一块，最终连成一片。
另一边，夏忆秋认真而耐心地聆听着。即便她刚刚得知，眼前这位男生是与自己不同世界的“差生”，她依然觉得有必要让他说完。这不仅源于她素来认真的性格，也因为这番话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竟然觉得他说话的方式很有趣。
确实不能接受这个通知，她想。增加社团活动半小时，反过来就减少了平时做作业的时间，等同于变相削减了睡眠。对于与她同一年级的大多数高三学生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而且——
“篮球是我的灵魂！”
她的严谨思考回路被这样一句极富感性的话打断。她略带惊讶与疑惑地望着他。
“除了小雪以外，篮球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怎么能让你们轻易夺走！”
他高昂着头，透过教导处的窗户眺望远方，就像演讲者面对芸芸大众。明明他的话语毫无动人之处，他那正儿八经的语气、以及其中蕴含的真挚情感，却如明媚的阳光，确确实实感染了她，触碰到她内心尘封的一角。
“我已经拿做作业的时间来打篮球、拿上课时间来睡觉了，你们还想要我怎么办？！难道希望我考试的时候也睡觉吗？——哦对，上次英语考试我就不小心听着听力睡着了，哈哈。”
“噗——”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夏忆秋哑然失笑。
目瞪口呆的教导主任像水牛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抚着胸口重重敲打，仰起头贪婪着高处的空气，那样子就跟翻着白眼似的，让人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老师，我看你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要不你先放了我们，我们下次接着聊？”
“滚出去——！！！”
伴随着教导主任惊天动力的怒吼，夏忆秋和那名男生被一同赶了出去。
忍不住想笑。
踏出教导处大门的那一刻，夏忆秋就像忍耐酷暑穿越沙漠后喝到了第一口沁凉的泉水，全身上下感到说不出的舒爽与欢愉。
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心情。第一次当众站出来反对学校的决议、第一次被叫来教导处训话。开学典礼结束后，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教导主任说“夏忆秋，待会儿来我办公室一趟”，就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她抱着赎罪的心情而来，思量着这件事会对她整个高中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会是怎样影响她一生的污点，也许她会永远活在这一阴影之中……
然而，不可思议。她的脚步如此轻快，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什么疾风骤雨的训话，而只是一场略带遗憾却依然欢乐的晚宴。她微醺着，独自一人走在黎明时分空旷的大道上。她甚至想立刻张开双臂，拥抱清新自如的空气、将第一抹绚丽的朝阳纳入怀抱。
开学第一节课，整座学校笼罩在半睡半醒的蠢动中。她停下了脚步，明显能感受到脚下涌动着什么。那是自己血液的流动、还是整座学校的血流呢？她感受着、体会着，学校的心脏和她的心脏开始同调。那是迈出崭新一步的悸动与不安，是命悬一线突破挑战的庆幸与后怕，是发现未知领域的敬畏与兴奋。她转过身，因为直觉告诉她，他会朝她搭话。
“没想到这么快就放我们走了，看来今天老师心情不错。”
他又在表述奇怪的感想，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不过，她以一贯矜持的态度忍住了笑意。
他挠挠头，继续说道：“这位同学，难得我们有缘在教导处遇见，问一下你的名字，以后我们好互相照应。”
他这话终于让她憋不住笑了出来。什么有缘？什么照应？这个男生好有意思，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你不认识我？”微笑着询问的她，发现了他话语中另一个奇特之处——他似乎不知道她是谁。上学路上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来打招呼、走在校园中被陌生的同学注目，这些于她早已是家常便饭。可以估算，整个学校不认识她的人恐怕不到百分之一，更何况，今天早晨的开学典礼还是由她主持。
“我第一次跟你一起罚站，不记得以前见过你……啊！难道你是新生？开学第一天就那么有活力，真是太棒了！我是二年级的，我们交个朋友吧，以后在教导处一起加油！”
她笑个不停。这个男生为什么那么奇怪、那么滑稽啊，又是为什么，自己对他一点反感都没有呢？倒是自己，这么接连不断地被他逗笑，旁人看了，可能以为奇怪的是她呢。
“我是三年级的，我是学生会副会长，叫夏忆秋。”她端正姿态，却依然掩饰不住笑意。平时严肃正经的装甲早已不知剥落到了何处，她也就无意再将厚重的伪装背负。
“哦！原来是副会长啊！真可惜，那我们就再没机会一起罚站了。”
不过她经常来这里送资料，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少吧？她在心里偷笑。她觉得自己的性格变得有些顽劣，甚至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没想到自己的语气居然带着点挑逗的意味，她吓了一跳。
然而，没关系。
少年微微抿唇，像是掩饰害羞一样转过头，凝望着教学楼的方向。朝南的教学楼此刻一定被初秋和煦的阳光充斥，热烈地如同盛夏吧。而这里，明明是阳光找不到的阴影处，却不知为何，因为室外的阳光和室内阴影的强烈对比，变得明晃晃起来。眼前仿佛升腾起无数光之粒子，于两人身边回旋飞舞。在模糊得耀眼的视界中，唯一清楚的，是他光辉耀眼的脸颊的流线、映衬着那独一无二，比八月夏季转角偶遇的阳光还要爽朗、纯净。
“我叫龙——任岳龙。”
这微笑，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