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开学典礼的最后一项议程。让我们隆重请出克己学院校长——著名教育家、国家教育局副局长、首都大学荣誉教授——杨洪宁先生，为我们致开学贺词。大家掌声欢迎！”
一如既往的一番套话。为了掩盖自己毫无感情的语气，我尽可能加入了抑扬顿挫，并在列举一连串头衔时放慢语速、增加停顿，像大奖即将揭幕时那样卖着关子。这是我两年来自己领悟到的技巧，一定能带动同学们的心情。
掌声轰鸣——看来这一策略获得了成功。然而，让我未曾预料的是，今天观众们的热情简直完胜舞台上炙热的聚光灯。即便今天是开学典礼，即便再怎么盛况空前，这将人耳朵都震得发痛的掌声，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但是——
不经意地，我勾起了嘴角。
这才是，我的、我们的克己啊。
“辛苦了，副会长。”目光所向之处，他悠闲地将头靠在椅背上，不知从哪拿出一瓶矿泉水向我抛过来。
“啊！……谢谢。”他的行动还是那么突然，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要失手。不过，尽管反应慢了半拍，水瓶还是安安稳稳地落到了我手上。
他再次把手搁到脑后，兴味盎然地聆听校长的讲话。他的座位位于舞台左侧幕布的正后方，从这里根本看不到台上的任何情况，但他却依然神采奕奕地凝视前方，好像校长就站在面前。
绛红色的幕布？有什么好看吗？
我边出神地向着他凝望的方向，边用水瓶轻触早已变得滚烫的脸颊。
进入学生会将近三年，身处副会长之位的第二年，各种活动、主持、讲话都经历了不少，我自觉应该受到了充分锻炼。可是……
果然，在他身边还是会紧张。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正放空眼神的焦点、仔细倾听着。时而露出会心的微笑，时而因校长的妙语连珠，随着台下的掌声一起拍手叫好，时而又因某些艰涩难懂的部分而撑着下颚蹙起眉头思考。
我也真是的。明明是如此重要的讲座，我却光顾着做别的事，实在太浪费了。
内心苦笑着，我将视线投向灯火通明的舞台。
“无论你们来自何方、有怎样的过往，克己都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你们、给予你们展示自我风采的舞台。从今天起，在座的每一位新生，你们都将是新的克己人！”
热浪如潮，从台下围拢而上，从聚光灯的氤氲中俯冲而下，两股浪潮翻滚着、交织着，汹涌澎湃地席卷整个会场。
“建设克己需要你们的力量，克己也承诺，将会提供不负于各位能力水平的师资、条件、环境。在这里，你们将度过美好而激动人心的高中时光！”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如我美好而短暂的高中生活。转瞬之间高潮迭起的演说也将落幕。而正是预感到终结的来临，才会有人依依不舍地站起、向前倾身，仿佛这样做，就能抓住最后的一字一句，将这段记忆永远留存脑海。
“你们的青春因克己而丰满，克己因你们的到来而精彩，你们的背影，克己也将一路守候。最后，我想向各位新生，致以最诚挚的欢迎。”
一个又一个身影，缓缓起立。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一点、一点，起身、直立。灯光洒满舞台，与台下星星点点闪烁的眸光相互映衬，显得格外神圣。
谁都不敢大声呼吸。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变得分外小心翼翼。从音响奔涌而出的声波百转千回、不断反弹，在耳中留下悠长不散的余韵。
“克己——欢迎你们！！！”
完美的总结。简单即是极致的完美。每一个字、每一个声调都透露出饱经风霜后的洗练与深沉。那是历经风吹日晒后依旧巍然矗立的冰山。在阳光下静静折射，在阴影处悄悄散发微寒的白雾——那是令人心醉、也是令人敬畏的绝景。
会场瞬间安静了。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和大家一样，完全陶醉于校长所塑造的另一个世界中了。
是冰山的某一处龟裂了吗？——微小却又坚实的掌声，在广阔的礼堂中回荡。然而，冰山不为所动，以为那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裂口而已。
然而——
从那小小的缝隙起始，破裂、冲撞、挤压、爆发，从山峰到山脚、从山脊到山中央，四通八达、无所不至的开裂声响彻天际。冰山像是被一颗倒挂的树所侵占，树干、树枝便是那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裂缝。
短暂的喧嚣过后，古老的冰山自恃经验丰富，试图以不变应万变。然而——
不可能。
瞬间的崩塌、惊人的炸响，冰片剥落、再剥落，冰块坠落、再坠落，整座冰山在崩溃、在哀鸣、在怒嚎。大地为之颤抖、天空为之失色，连山之根基都一并吞没，将一切吸入无垠的地下漩涡之中。一切都在疾风骤雨之间完成，热浪、震颤，眨眼之间就将我们吞噬殆尽。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
掌声雷动。舞台真的在颤抖、幕布明显地摇晃着，在观众席上震耳欲聋的赞叹声中，可以看到前排有人摘下眼镜，抹了把脸。校长对着话筒又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但没有一句听得清。从舞台侧面，我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在道谢。
向每年都如此热情、如此热血沸腾、如此青春活力的新生道谢，向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都来到这里、聆听并沉浸的我们道谢。
这便是克己学院校长——全国高中最高学府校长，所致的开学演说。
无法压抑的感动与自豪激荡着心灵，我带着想要哭泣的冲动回身望他，却见他露出和校长类似的沉稳微笑，依旧饶有兴趣、一脸期待的样子，似乎今天的主菜还没上桌。
数分钟后，我知道了他这一神情的含义。
“你说……什么？”
“看来你今天不在状态啊，副会长？没有听清我的话？待会儿教导主任会上台宣布一个通知，你去反对他——就是那么简单。”他将双手交握撑在下颚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是，既然是教导主任的通知，那么已经经教务处审核了吧？我们怎么能反对呢？”另一边，我内心则是完全乱了套。这项要求于我无异于晴天霹雳。
“因为你是副会长啊。学生会难道不该为学生服务吗？现在他们要宣布一项不利于学生的通知，你自然应该反对。”他依然那么不紧不慢，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而，他看起来越是平静，我就越是不能抑制自己的焦躁心情。
“说到底，那究竟是什么通知？”
“延长每周社团活动半小时。”
“什么？还要延长？”
“嗯。你也明白吧？再这样下去，高三学生的压力就太大了。”
“确实如此……可就算我出去反对，也没有用吧？那可是教务处的通知。”
“你以前试过吗？”
“什么？”
“试过反对吗？”
没有——我很想脱口而出。但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现在问题并非是我有没有反对的经验，问题是反对本身，我怎么可能——
“没想到你也会变得那么优柔寡断啊，副会长。”他微微一笑，站起来踱步到我身前。被挡住的聚光灯在我身上投下强烈的阴影，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落入了黑暗之中。
“还记得一年前，学生会选举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说自己是为了克己的全体学生而参选，如果成为了会长，就会全心全意为同学们着想，所以不会输。当年的你怀抱这样的大志，令我很是佩服，觉得你是个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但现在——”
他绕过我，把我抛在身后。光明重又回到了我身边，然而，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无法抑制地颤抖。是因为终于看清自己失去的东西，也终于预感到，有什么一直细心守护的东西，将要在这一刻破碎。
“副会长……你也仅止于此了。”
“请同学们安静，接下来教务处有个通知。”教导主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呃……从今天开始，每周，周三，社团活动增加半小时。”
“好了，该你出场了，副会长。”
他的声音在远去。四周的风景在远去。我多想回头、奔向他的背影、抱住他，求他不要离开，他会像往常那样，对我做的任何事、提的任何建议都表示赞同吧？即便是我唯一一次任性的要求，他也会接受吧？因为我是副会长啊，我是在他身边、默默注视了他一年的、唯一的副会长啊？！
然而，身体却没有动。
“……我们是优秀的克己人，但愿为国贡献、敢为天下先，追求真理的脚步永不停息，坚守正义的决意永不动摇，不畏强权、不辱使命，权利之名永存心中——”
不自觉背起了克己的校则——这算是我紧张时候的一个坏习惯吧。现在想想真是好笑。我只是有口无心地反复念诵而已，真正的含义，我从来没有去践行。
是啊，我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原地。
因为至少，这份尊严，绝对不能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