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中,一群魏军士兵把陈庆之团团包围,举起了手中的刀。人群的间隙中,他看到王文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匆匆离去了。他呼喊着她的名字,想要冲出重围追上她,但士兵们黑压压地一拥而上,把他踢倒在地,拿刀砍来。他左闪右躲,大声喊叫着
一下子,他呼喊着从上坐了起来。喘息渐定后,陈庆之才发觉这只不过是场恶梦罢了。
他转头看了看窗外。昏黑而寂静的长夜已经过去,另一个苍白无力的清晨不期而至。
他伸了个懒腰,发现混身上下还有着隐隐的酸痛。他提起睡衣仔细察看,身上没有一处刀枪伤痕。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努力回想梦里所发生的一切,但好象完全头绪。城前的那场战斗更让他感觉已经离自己如此遥远。
他下穿好衣服,来到门外面。清晨的空气里浮泛着一丝微蓝的薄雾,带着些许寒意。
他晃晃悠悠地在街上走着,路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一路上碰上那些士兵,他们总会向他挥挥手,点点头。他觉得很奇怪,之前他们不会这么干,根本不会理他,或者就是充满敌意和戒备地注视着他过去。
他走到城门口,那里什么也没有。城门大开着,几个管城门的士兵站在城门两侧,注视着进出城门的人们。那些人,有的要出去经商,有的要种地收割,有的从外面刚回城来
他顺着台阶上了门楼,元略他们也不在那里,除了一队士兵值守在上面。
他从楼上往城外望。成景俊带着他的军士们正在打扫城外的战场。他们一辆辆的小推车装上战场上的尸体,挪到城后山边挖一些大坑掩埋掉。成景俊看到了他,使劲地向他挥手。他也挥了挥手,然后从楼上下面,出城向成景俊走去。
在城外,除了清理战场外,也有一部分士兵正在修整着有些残破的城墙,为将来的防御作着准备。
“大人终于还是醒啦。”成景俊看到陈庆之过来,微笑着打着招呼。当天发令打开城门的那个军主也在成景俊身后,正向陈庆之点头示意。
陈庆之也点了点头,然后对成景俊道:“什么叫终于还是醒了?”
“大人不知道?大人你已睡了两天两夜了。那天,我们跟随着元鉴军一路狂追,杀得尸横遍野。回来时发现找不到大人,还以为您一同追去未归呢。各位将领派兵四处寻找,后来反倒在城前的死人堆里找到了大人。”
他显得很惊讶,心想若没有成景俊,或许自己也要跟着被埋进大坑里呢,便向成景俊抱拳称谢:“多谢成将军搭救之恩。”
成景俊哈哈笑道:“不是我找到您的,是他。”
陈庆之一看,是那个军主,便向他拜谢:“多谢将军搭救!”
那军主还礼道:“不敢不敢。大人一介书生,却是有胆有谋,出奇谋在先,而遭遇强敌,竟然也跟着我等粗人一道浴血沙场,着实让人感佩。城中哪个兵卒不道大人英雄的?”
陈庆之摆摆手道:“将军言过了。还没请教将军的尊姓大名呢。”
那军主道:“护军大人别叫小人什么将军将军的,惭愧啊。小人么,只是一个军主,只管带着成将军手下的一千兵卒。平生只有贱名一个:马佛念。”
“马军主。”陈庆之躬身行礼道。
马佛念哈哈笑了:“军主不是什么大官,不用如此拘礼。”
“有人来了。”成景俊朝城外来路上指了指。
陈庆之和马佛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从城南门外很远的地方走来了一支梁军,中间一驾硕大的四马拉动的车轿,气派异常,在渐渐散去的雾气中格外显眼。
“看这排场,这彭城里又来了一位大爷啊。不知是元都督官司大、元司空官大,还是这位爷大?”马佛念说。
“元司空?”陈庆之不解地道。
成景俊解释道:“刺史元大人昨日刚刚受了皇帝的策封,做了司空。”
“哦。”陈庆之应道。
成景俊继续道:“不过依我看,这司空也不过是个虚衔,并没有实权。这来一位,就得走一位,不是来送新任的司空大人回建康的,就是来替元大都督守彭城的。”
“也可能两个都是。”马佛念道。
南门那边,元法僧、元略,后面跟着朱异等一干将士,早已迎出门来。
车马经过他们面前时,大官轿中探出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的脸来,伸手向几位大人拱了拱手,并不下轿。官轿径直开起城门去了。元略等人也只好跟在后面往回走。元法僧似乎不太高兴:这排场比他大多了。
“好大的谱啊。”马佛念道。
陈庆之依稀认出来,那是皇帝的二公子豫章王萧综,便告诉了成景俊。
成景俊道:“果然是皇亲贵戚。马上要召集各位将领了吧。大人,我们走。佛念,这里就交给你了。”马佛念拱手称了一声诺。
陈庆之跟着成景俊朝大开的城门走去。军士们还在城外忙碌着。
车马到了府衙前停下,行伍中所有的军士都下马,分列两队,分立于城中直街两侧。豫章王萧综在从人的搀扶下缓缓从车上下来,转头细细察看着府衙的整个面貌。元略和元法僧早已迎到面前来,毕恭毕敬地行过大礼,然后将萧综迎进府衙内去。萧综对两位略施一礼,也不谦让,居中而行,进了府门。
陈庆之他们这时也到了府衙前。几位主要的将领都到齐了,胡龙牙也在,都跟着进了府衙内,在大堂廊下排得齐整。而朱异自以为原是元略的先锋,不同于普通将领,自顾自跨上台阶,站在元略后面。
成景俊示意陈庆之也一并走上去,陈庆之现出为难的样子。成景俊凑过来道:“您是护军,是大都督的副帅,不同于一般的将领,上去吧!”
这样,陈庆之才勉强走了上去,站到元略后面,朱异的旁边,正好被萧综看到了。
“原来庆之也在这里啊。”萧综在堂前上座坐定,对着陈庆之道。居然不理会其他人,而先跟一个普通的副将说话,元略和元法僧心中有点不乐。
陈庆之低着头,慢慢从元略身后走出来,恭敬地行礼道:“见过豫章王殿下。”
萧综微微点了点头,关切地问:“庆之在此间,身居何职啊?”
陈庆之回道:”庆之不才,忝居大都督护军一职。”萧综嗯了一声,思索着什么。
元略一声干咳,打断了萧综的思路,他站起来,向萧综一躬身,道:“不知殿下此来,可曾带来圣上给我等的御旨?”
陈庆之悄无声息地缩回到元略身后,朱异妒忌地看了他一眼。
萧综道:“大都督不说,小王倒忘了正事了。”对着手下从人一示意,从人连忙从身后背着的长木匣里抽出一份背绣五爪金龙的锦幅来,小心翼翼地呈给萧综。萧综随手取来,用另一个手的手指轻弹了下锦幅,看了看元法僧,对元略道:“圣上御旨在此,命小王暂代大都督守彭城,并命大都督火速派遣精兵,护送司空元大人回京面圣!大都督可细细看来。”说完,便于座上将锦幅递向元略。
元略恭身而进,在地上行了三叩六拜的大礼,方才双手平伸,从萧综手中接过锦幅,倒退了两步后展开来细细看了一遍。
萧综也不等他看完,对堂上堂下的各位将士道:“小王日后镇守此城,还望各位将军能鼎力相助,不忘圣上的托付之意。”众将三呼千岁。
萧综见元略已经看完,便道:“小王已言尽于此。大都督可按旨安排了。”
“诺。”元略对萧综一欠身,转身跟元法僧说了几句,然后走到堂下来,与几位将士说些什么。
陈庆之在一旁心想,萧衍这老皇帝也好笑。把元法僧带回去倒也罢了,可这元略的大军才到彭城不久,刚刚击退元鉴的大军,稳定了局面,就让自己心爱的二儿子来抢功劳了。
这时,元略已经一一作了安排:让人清扫馆驿,给萧综腾出休息和处理公务的地方,等元法僧离开后,再让萧综搬到元法僧的官邸居住。再命元法僧及亲信立即回去收拾行李家当,并安排一名将领领了兵符,去提点精兵一千,准备在元法僧收拾妥当后于即日护送元法僧及其家眷、亲信去建康。
元法僧木然地站在那里,任凭元略在那里一一安排妥帖。陈庆之默默地盯着他看。这一时刻对于元法僧应该是百感交集的吧。忙乎了这么久,又是做徐州刺史,又是称帝的,为了不被胡太后掌控的洛阳政权吃掉,只得卖身于萧衍,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了,只带着家眷数人,去建康做个富家翁。
陈庆之正在沉思,萧综走过来,站到他面前,道:“庆之在此间,圣上那边可就没人陪着读书下棋了。”
陈庆之道:
“圣上也希望庆之能学到些东西,将来能有大用。”
萧综点点头道:“庆之果然有志向。不如从明日开始,来小王身边做事吧。”
陈庆之被他突如其来地这一句,好象吓了一跳。但他对萧衍的几个儿子都是敬而远之的,心想,这萧综一介王孙公子,终究没经历过行伍战阵,一来学不到什么东西,二来又要受那许多礼节束缚,远不如跟着元略这个外乡来客要来得自在。于是,他便谢绝了萧综的好意,道:“殿下错爱了,庆之本一无所长,跟着殿下也是无用。不如让庆之混迹于行伍间,学点安营扎寨、骑马射箭的本事,日后方可为殿下效劳。”
萧综不屑地道:“那些有什么好学的?”陈庆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萧综又道:“既然这样,你先慢慢考虑着,什么时候愿意来我这里了,尽管来找我。不过,”他对陈庆之悄悄地道:“元略只是个魏国逃亡来的贵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怎么可能会被圣上重用呢?你跟着他,又能有什么前途呢?”
说完,他便飘然离去,不再理会陈庆之,还有一边忙碌着的元略和抚怀感伤的元法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