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左醒来时觉得右手有些发麻。他支撑着身子爬起来,抬眼望向厚重的窗帘。屋子里的炭火已烧尽,残留半点余温勉强暖着屋子。床头柜上烧烟的蜡烛早燃尽了,滴滴白蜡顺烛台滑落凝结在上面。
他扯了床边的铃,又靠床头点了支烟,揉了揉还隐隐作痛的额角。仆人很快就端着盥洗的脸盆进屋,另也有人将他要穿的衣服放在旁侧。尤一曼身边的紫悦垂手立在小门外恭敬汇报着:“先生,妈咪让我跟您提醒一句。您今日下午两点在玛利亚花园有个舞会需去参加。”
霍左原本扫了眼拿来的西装大衣有些不耐烦,闻言也只能说一句:“……行,谢谢你妈咪提醒。”
“给您准备了早餐。您是在房间用还是下楼?”
“送房里来吧。”
“好。”
遣退其他多余的佣人,霍左自己将领带系好,又把尤一曼给他挑的手帕插入西装上衣口袋中。用过早餐以后头痛并没能缓解多少。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抽过大烟后第二天起来身体多半会有些不舒服,可每次要抽时偏偏又忘了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进入那种状态中时会有多软弱,有多让自己感到唾弃。可他也仅仅只想要这一夜短暂的懦弱而已。比起被别人窥见利用的伤口,倒不如就让自己去亲手割开那颗血瘤。他不需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自己原来还有如此卑微且无能的一面,关于弱点这些都不应该留存在他对外的形象之上。他人只要对他感到畏惧,感到害怕就够了。他人可以憎恨他、恐惧他,但他绝不允许别人可怜他。
这是底线。
即便在某些时刻,霍左自己也不明白他所坚守的这些底线又有什么用处。
霍左起床时已接近中午。稍稍收拾过,便驾车出发前往今日举办舞会的玛利亚花园。舞会发起人是中央政治委员会的副会长邱志明之子邱煜。
此次舞会一方面是邱副会长为他刚刚从纽约留学归来的儿子接风洗尘,另一方面,也是在目前的政治局势之下向他人引荐介绍自己的孩子,希望他能与上海这些上流人物多有来往,在国民政【和谐】府之中担当重任后也方便进行进一步的工作。
霍左到达现场时时间卡的刚刚好。来往宾客还不算多,不过也到了不少重要任务。他熟门熟路的与生意场上的老朋友们碰了面,谈了谈蒋总司令,配合的赞扬几句。中央政治局的人和霍左也大多熟识了,去年“四·一二”事件中,他与马维三为国民党的行动提供了许多便利。红青帮在压制工人武装运动这件事上起了很大作用。可以说“四·一二”行动在上海能大获成功,霍左、马维三等人的倾力相助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但这并不值得霍左拿来夸耀。事实上,最初他并不同意马维三调用红青帮的人来武力压制工人罢工游行。他说:“铜币我有的是,如果政治局想要,那霍某义不容辞。但是这样伤天害理直接对无辜群众下手开枪,我还是做不到的。”
“那你霍左又算是什么好人了?”马维三那个时候好说歹说,游说了霍左整整一个月,最后两人都各退一步,只是出人冲散游行队伍,逮捕主谋,剩下统统都交由政治局的人来处理。马维三对这件事看的很清楚,他也直言不讳告诉霍左:“你参政,不自己冲到台面上去,那别人永远就只把你当个流氓。现在政治局的人有求于咱们,咱们这件事只有做,且做好了,将来才有可能在政治上抢到一席之地。”
他说人的地位是靠着血堆起来的,老弟这个道理你不是早就明白吗?
霍左当然不是不明白,可他却也不忘提醒马维三一句:“咱们是靠着杀人越货,走私枪支、贩卖烟膏发家致富的,以前我们是坏人,可至少还留几分余地。别人恨我们但没把人逼死的地步,也不会有人跟我们反抗。现在你要跟政治局的人合作,在他们眼里我们一天是流氓瘪三,一辈子也不一定翻得了身。”
马维三就问他:“那给你一个机会翻身,你翻吗?”
不翻就是死。
翻吗?
反正手上鲜血淋漓本来积累的怨债就够多,死一个是死,死一群还是死。革命的都知道,要革命首先就是要流血。不然怎么叫做“革命”?肯定得先革了谁的命再说。
翻。
霍左当然会选后者。
去年四月,以马维三为首成立了“中华共进会”,霍左领导指挥了多次反匪行动,并逮捕不下百余名记录在案的共党、工盟成员。在当时,马维三以血腥洗劫、恶意审讯等手段向政治局提供了大量情报,并在戈登路的大饭店里骗杀了工人运动领袖张永安。
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霍左非常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虽说他都以化名王先生排在了马维三之后,但想害他想杀他的人只多不少。他也为昨日见面时,沈一弓暂且按捺下的杀意感到一丝庆幸。也许青年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许他对自己有所怀疑,但那些怀疑都尚未成型。
霍左找沈一弓保护许若农绝不是为了赎罪。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所以从不在这方面做无意义的自我安慰。
他只是在试图去摸索探寻一点——所谓的正义,到底应该是什么?
沈一弓所说的底线,究竟又在哪里。
另一边,许若农让老婆婆给沈一弓泡了杯热茶。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书房,沈一弓看起来还是有些拘谨。他对面坐着的就是一直以来领导江浙地区工人运动的共产党员许若农。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墨绿色的套头毛衣压着里身一间绒线格子衬衫。头发像是有些时间没有打理,刘海几乎要遮住眼睛了。但他说话时的语气仍很精神简洁,与略显邋遢的外观全然不同。
许若农简单和沈一弓讲了一下他在上海的任务和目前的政治情况。
“要杀我的人很多。”他说,“但目前来说,霍先生为我提供的这处住所仍然是安全可信的。我需要在五月前将所有文件集结成册,保证能够顺利前往苏联,参加会议。”
许若农简单指了指周围的那些书籍资料。沈一弓像个孩子那样认真听他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还需要不断在上海周边进行工作调查走访。你的任务就是在我离开这间屋宅的时间里,保护我的安全。”
“全天候吗,许先生?”
“我会联络你的。霍先生有没有给你一个电话?”
“有,我拿到了。这是您的电话吗?”
“不,这个电话是给你的。记住那个号码然后烧毁。这台公共电话机在望江路1372号,如果我前一天没有跟你布置工作,那么就请你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准时去那儿。会有人告诉你具体的时间地址。”
“我明白了。”
许若农说完这些,放下杯子站起了身。沈一弓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对方笑着冲他摆摆手:“你不要那么紧张拘束。对了,看你年纪也不大——我不是在怀疑霍先生挑人的能力,只是你看起来,真的太年轻了。”
“我属马的,许先生。”
“那巧了,我刚好比你大三岁。”
沈一弓挠挠头,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就说:“您也非常年轻了。”
许若农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重新把眼镜戴上,他看起来也不想冷落他的客人,也就随口搭腔:“对了,我没记错的话,霍先生好像也属马?”
沈一弓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继而点了点头:“嗯。”
“你们一样大吗?”
面对许若农的疑惑,沈一弓摇头,他抿了抿嘴,脑海中想起昨日才见过的那人面容:“没有,霍先生……比我刚好大一轮。”
书桌后的人感叹了一句:“他可一点都看不出比你大整整十二岁啊。”
其实大多时候沈一弓也并不觉得对方比自己大出一轮。既然聊到霍左,青年也就将自己的困惑问出:“话又说回来了,许先生——您是如何认识霍先生的呢?”
他对此感到好奇。这一丝好奇之下,甚至怀揣着某种异样的期许。期许那个人并未像自己所想那样无恶不作,期许对方原来也在渐渐变好,至少已不再会滥杀无辜。
而许若农的下一句话,却重新将他这份期许化作了粉末。
他说:“霍先生去年失手害死了我许多一同工作的同事。我因为曾帮他修复了一份相片而幸免于难。如今出于工作需要重新回到上海,本地危机重重,我唯一能够想到寻求帮助的人只有他了。”
沈一弓脸上僵硬了笑容。
“与虎谋皮,是吧?”许若农抬起头给了沈一弓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他竟然还真的能在身边找出一个跟他生活毫无关系,与他作风全然不同的人来保护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