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宰相协王办苗务
四皇子初识不倒翁
再说雍正断然绝情杀子,虽然没有明诏布告天下,但弘时因“处事妄诞,放纵不羁”,当时就革掉了王爵,数日之后就传出他“羞愧自尽”的消息。
数年之内就囚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隆科多舅舅”至死,加上弘时这个亲生儿子之死,凡是有党援之心的勋贵大臣,格杀殆尽。真正是铁面无情,六亲不认。果然是惊世骇俗,震慑了官场猥琐龌龊之风。
尽管天下众官地主豪绅,对雍正“火耗归公,改发养廉银,摊丁入亩,士民一体当差完粮”的新政,仍旧腹非不已,怨气冲天。对田文镜、鄂尔泰这样的酪吏曲阿圣意刻意剥削,假报考绩邀功图进的小人行径切齿痛恨,但确实再也没人敢仗马一鸣,伸冤叫屈。更不敢攻讦雍正树立的这几位“模范总督”了。
不但雍正,就是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都觉得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政务绝少滞碍了。
这简直又是一个“雍正盛世”的神话。但这是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染红的虚假神话。
正如三阿哥弘时在绝命词中写道:
茫茫无数痴凡夫,
机关众妙门难入。
泉台将至昏灯尽,
残月晓风向谁哭?
计程西去漏三更,
回首斯世情难述。
寄语吾家小儿女,
清明莫将新柳赋。
雍正的龙体时好时坏,弘历深知还在为弘时难过。每天,在韵松轩处理政务之后,总要亲自端了让太监熬好的参汤、燕窝、熊掌之类补品,送至澹宁宫或露华楼雍正与乔引娣的寝宫,服侍雍正服下。
坐下来,弘历还不时报告一些喜讯儿:诸如俞鸿图河工进展啦,岳钟麒战车制造情形啦,千方百计把雍正的思绪拉回到政务上来。有时,雍正的脸色开朗了一些,便对弘历说道:
“你放心,弘时死,朕不伤心。朕要舍不得他,难道就不能给他别的处罚?朕如今每每回心,想起阿其那塞思黑他们,就愀然不乐。但国法家法俱在,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社稷,重器也,虽天子不得以私居之,你一定得明了这一条。朕老了,身子骨愈来愈差,精神越来越不济。圣祖爷晚年放任了一点,天下就变得异常难治。你要吸取这个教训,在朕身边措置政务,朕就懒怠一点,你多操办一点,正事儿也就误不了。”
弘历已泪流满面。他明知阿玛除掉弘时阿哥,既是前朝之鉴,实又是为他今后登基扫除障碍。对父皇这份苦心他感激涕淋,说道:
“阿玛龙体欠安,还是要瞧御医,这是正道――”弘历顿了好一阵,欲言又止,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易经》翻开来,塞了张纸条在里面,递给雍正,鼓起勇气说,“大臣们多有议论――特别是李卫、田文镜等人,说那个贾士芳仗着万岁信任,在外面胡作非为,说过一些极不利于皇上的话……”
雍正接过《易经》看了一眼,翻开的书页里却是一张纸条,上里写着:“诛贾士芳。”寥寥四个字,雍正看了像触了电,目光一闪道:
“大臣们都这么说吗?”
“是。”
“这事要李卫来办。他有神通,朕现在用得着,而且现在他有功无过,不能无缘无故处置。你要谨密,说不定他能猜测你这纸条的。”
“他要把《易经》都看穿了,也就制不住了。”弘历笑说道,“我和李卫说话,都是用这部宋版《易》,谅他不知其中三昧的。”
雍正笑着点点头,说道:
“嗯,你很会想事情,朕到时候也用这部《易经》给你传旨好了。”
弘历退了出来,当晚便有旨意:乔引娣晋位“贤嫔”,在畅春园造宫居住。
雍正十年以后,有弘历、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旰宵劬劳,政务倒也顺手,但军务却又十分棘手。云南、广西改土归流,当地土司本来就不服,新选派的州县官员来到这些穷乡僻壤,事多任繁,又毫无油水可得,许多州县官衙没有主官,任凭胥吏上下联手盘剥苗瑶百姓,屡屡激起民变。自从雍正五年镇沅土司刁翰率苗民聚众起事,焚烧府衙,几次用兵征剿,都是“兵来我进山,兵去我再来”,总不能平服。
鄂尔泰是以“改土归流”重任,投合“圣决”入为枢相的,当然深感不安,亲自请缨返回贵阳主持。雍正自然照准,仍命他以军机大臣身份督办云贵军政,命贵州提督哈元生为扬威将军,湖广提督董芳为副将军,都由鄂尔泰节制,进剿扫荡叛苗。
雍正十三年五月,贵州古州、台拱一带苗民再次滋事反叛,且声势浩大。如果不及时镇压下去,将再次漫延到云贵、广西、湖南诸省。张廷玉接到哈元生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立即晋见病中的雍正。
雍正躺在澹宁宫东暖阁炕头上,张廷玉将军报内容一字一句念给皇帝听了一遍,雍正半天没有吱声。张廷玉抬头看时,只见炕上的皇帝又瘦又困,仿佛昏昏睡过去了一般。他把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乔引娣,希望这位贤妃能帮助叫醒皇帝,听到旨意。
乔引娣摇了摇头。张廷玉绝望地正想退了出去,却不料炕上动了一动,接着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咳――这个鄂尔泰……”
张廷玉立即躬身上前时,又没有了下文。他再往前凑了凑说道:
“皇上,鄂尔泰早两个月已奉旨去了云南,是不是叫他返回贵州?”
“衡臣啦,”雍正在乔引娣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用一条枯瘦的胳膊支着上半身,气喘嘘嘘地说道,“你是两朝老相了,比朕还大了六七岁吧!你经历过康熙朝,你,你知道……圣祖爷为了平定南方、云贵的三藩之乱,为了剿灭西北的噶尔丹……台湾的郑经,御驾亲征,不惜数十万将士血战沙场……马革裹尸,为的什么?就为造出个太平盛世嘛……如今,朕身子不好,不能御驾亲征了……但是云贵苗民不能乱,一定要抚,要剿灭。能抚就抚,不能抚就杀!杀!杀……张廷玉接旨!”
雍正已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到一个“杀”字,咬牙切齿,仿佛用尽了他平生最后一点力气。
听到“接旨”二字,张廷玉一甩袖跪了下去叩头道:
“臣,张廷玉听旨!”
“命果亲王允礼、宝亲王弘历、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等自即日起筹办苗疆事务。命刑部尚书张照、副都御史德希寿,即日起程前往贵州,稽勘苗民叛乱事宜,协助鄂尔泰、哈元生等将领,务必将苗乱平息。工部尚书巴秦褫职,着查克旦为工部尚书,钦此!”
雍正口述完这道谕旨,已是精力耗尽,像一根枯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不再言声。听凭乔引娣、高无庸一班太监宫女去服侍,进食金丹。
张廷玉跪在那儿,高喊过“臣领旨”,半天没有起来也没有吭声。他呆呆地瞅着被人围着的雍正,心里一阵透心的寒颤。他自知皇上的龙体愈来愈令人担忧了。但雍正兀自拒绝太医院的太医看病,也拒绝服用太医开的药方,却偏生信奉贾士芳一类骗子、道士、术士、巫医,不停地进食什么金丹。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不管是皇子亲王,还是朝廷重臣怎么进谏,都无济于事。他曾听宝亲王说,李卫曾提出杀贾士芳,可雍正还迟疑不决,这一隐患不除,皇上的生命堪忧。
有什么办法呢?张廷玉想着,焦虑着站了起来,就着殿内的几案,将雍正的口谕挥毫形成文字,让乔引娣用上雍正“圆明居士”的御玺。他捧着圣旨退了出来,径自来到韵松轩,向宝亲王弘历等人传旨。
贵州苗民叛乱,这当然是用兵的头等大事。贵州地处大清腹地,与当时同样在用兵的西北不一样。西北自从康熙朝剿灭了噶尔丹,准葛尔部时绥时反,那里有岳钟麒坐镇西路军,又有将军纪成赋,副参领查廪护理北路军,况且岳钟麒最近表奏有十胜把握:
一曰主德,二曰天时,三曰地利,四曰人和
,五曰粮草广储,六曰将士精良,七曰车骑营阵
尽善,八曰火器兵械锐利,九曰连环迭战,十曰
士马远征,节制整暇,断言策零噶尔丹跳梁小丑
不难指日荡平。
张廷玉对西北军事无太多后忧。即算西北战事拖延,大漠孤烟,地荒人寥,也不太影响国家安宁。贵州苗乱就不一样了,弄不好,祸起萧墙,湖南、广西、云南、贵州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西南一乱将波及全国。张廷玉想雍正下如此决心,拨出亲王大臣主要力量来对付平定苗乱是有道理的。
当下,在韵松轩召集了上书房、军机处和六部九卿内阁会议。
张廷玉宣旨完毕,弘历缓缓言道:
“万岁对贵州苗疆事务如此关切,我们做臣子的自当奋勇当先,肝脑涂地,不惜代价,也要把苗乱荡平,让皇上放心。现在朝政事务无虑,有方先生、朱相和各部大臣料理,断无不可。我意,果亲王叔、弘昼弟留在京城,传达旨意,我与张相去一趟湖南,就近督促平定贵州苗疆事务。鄂尔泰、哈元生将领已经领旨出兵,张尚书和德希寿副都御史,即日起程前往贵州。我与张相随后就到,快马传递,以资决策。张相,你意如何?”
张廷玉是第一次单独与宝亲王弘历共事办差,他虽已年过六旬,但身子骨倒好。他乐意与弘历去一趟湖南,把苗务办妥,也算除去心头之患。
“宝亲王说的很是,”张廷玉环顾左右说道,“张照、德希寿尔等到了贵州,务必要去古州、台拱一带苗民再次滋事反叛的地方,实地勘查,不可道听途说。鄂尔泰、哈元生将军用兵,只是迫使苗民求和的一种办法,且不是主要办法。主要办法还是招降,安抚。你们告诉鄂尔泰、哈元生,不可滥杀无辜!更不可伤及非聚众闹事的苗民百姓!最好生擒叛乱之首领,宣示皇上招抚之意,只要他们愿意归顺不再闹事,就可既往不咎。这就是抚,皇上亲授口谕时一再说了这一点,望二位好事为之。”
张照、德希寿领了旨,当日即刻离了京城。领着一班笔帖式戈什哈,数十匹快马,日夜兼程,不到十天半月便抵达贵州台拱。
五天后,张廷玉和弘历请旨成行,弘历带着嫣红、英英和一帮子王府亲兵、侍卫,张廷玉就带两名随从下级官员,合拢来也就有数十人。
因为有皇子宝亲王弘历随行,张廷玉自然也要有一些讲究。临行前,便向沿途各省各州县、官驿发出邸报,途经直隶、河南、湖北、到达湖南,各省督抚、各州府府台、县令一应官员自然都要迎送。朝廷内外官吏,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未来的天下将是这位宝亲王弘历的。三阿哥弘时一死,没有人再与他争储了。那些贪官谀臣一路巴结还来不及,谁敢怠慢?
途经河南,在田文镜府衙滞留一日。田文镜是雍正树立的“模范总督”,偏偏张廷玉和弘历都瞧不起他,自然要在这里敲敲打打一番,把沿途所见所闻向这位以残酷著称的总督提个醒。火候归公,摊丁入亩是田的一大发明,他以此邀宠。张廷玉审查了河南的库银账簿后,不无讥诮地对田总督说道:
“田大人在京里官声不错,但是我与宝亲王一路听到的却是怨声载道。摊丁入亩有一定道理,国家赋税,理应不论贫富一体分担。但是,人丁有的发得快,有的发得慢,甚至一代比一代减少。赋税如今都只算田粮,人口众多的人家,田亩不能增加,口粮都入不敷出,又怎么能承担过重的税粮呢?田总督应筹良策。”
田文镜虽得皇宠,但现在雍正病入膏肓之际,是张廷玉在朝廷专权,况且未来的天下又是这弘历宝亲王的,他自然只有点头如捣蒜的份儿了。
“张宰相教诲得是,看来康熙朝三五年编审一次人丁,根据人丁多少调济田亩,在这样的基础上摊丁入亩就有道理了。下臣自当留意。”
弘历却是说得直白:
“田文镜,你可不能报喜不报忧。如果百官不服,百姓不满,激起民变可就成大事了。这次贵州苗民闹事,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狗官贪赃枉法激成的,皇阿玛要我陪张相去处理此事,可见皇上对此极为关切。河南在宸拱之下,更要好自为之。”
田文镜连连叩首,好像是豆腐掉在灰地里,吹不得拍不得,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总算把这两位得罪不起的爷们送出了辖地,心才落了下来。
到达湖北,在武昌总督衙门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弃车马改乘船走水路去湖南。这是弘历的主意,这位皇阿哥从小好游山玩水,就是以钦差身份督办云贵军政旅次,他也没忘借机会潇洒一番。
好在一路上,每天都有张照、德希寿在贵州快马急传来的军报,弘历和张廷玉对贵州平苗事务的进展,了如指掌。他们一路上运筹马背车舆舟船,遥控指挥,倒也不怕耽误了时日。
上了湖北总督准备的一艘大船,弘历带着嫣红、英英和一帮子王府亲兵、侍卫,在船头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好不快活。张廷玉则在船舱里批阅沿途从京城、从贵州急递的各种奏章、邸报、军书。看得眼花缭乱了,也偶尔来到船舷的外面,欣赏长江两岸的江南景致。江南胜景,跟老家桐城一样青山碧水,无比秀丽,只是比桐城的山水更开阔浩淼罢了。
未到江南先一笑,
岳阳楼上对君山。
张廷玉不是诗人,但突然想起了这一诗句,对岳阳古城也生发出无端向往之情。自秦皇汉武,就传下不少有关八百里洞庭和湖中君山小岛上的故事。更远可朔尧舜时代的娥皇女英,屈子在洞庭湖畔的行吟,贾长沙凭吊屈子的牢骚怨语。至唐宋,迁客骚人,更是纷纷来岳阳楼、洞庭湖畔朝觐般歌哭疯吟。
昔闻洞庭水,
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
他又想起了当年吴三桂陈兵岳阳,跟清兵决战的情形。那时每天三四趟急报传入上书房,所以他对岳阳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大船到达城陵矶,岳阳知府黄凝道领着府县官吏早在那儿迎候。恰好这时候,飞马送来了贵州钦差大臣张照和德希寿勘查苗务的喜报,喜报曰:
皇恩浩荡,贵州古州、台拱一带苗民叛乱基本
平息。不幸台拱九洞十八寨苗民死伤一千二百
余人,苗首已囚。现在已着哈元生、贵州督抚
及州县官吏入苗山抚慰受惊百姓,宣示皇上招
抚之意。请宝亲王和张相放心,臣张照、德希
寿不日将押解苗匪首回京述职面圣。
张照是当代一位书法大家,紫禁城各宫都留有他的墨宝,但民间要索取他的墨宝,却难乎其难。张廷玉看了他工工整整的楷书写着的军报,也赞叹不已。
平苗事务旗开得胜,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再无必要去湖南督抚所在地长沙了。张廷玉和弘历商定,就在岳阳盘桓数日,进一步等待张照的下文。黄知府听了这一决定高兴得不亦乐乎,立即着人骑马飞报府衙,打扫庭除,迎接这旷世难得的风光时刻。他自己却随船侍候,从三江口进洞庭湖,径直向岳阳城扬帆驶去。
船至岳阳楼城墙下,八百里洞庭,真个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所写,“予观乎巴陵盛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浑无际涯”,弘历和嫣红、英英站在船头上看呆了。斯时,只见波涛翻滚的湖面上,一队一队黑色的庞然大物,随着巨浪一起一伏,时隐时现,煞是奇特新鲜。弘历指着那黑色水牛背似的东西问道:
“那起伏不定的究竟是什么怪物?”
“那是**,拜风的**!”黄知府在一旁解释道。
“**?”英英笑问道,“水中怎么会有猪?既然是猪怎么能游水呢?”
“不是养在猪圈里那种猪,”黄知府不知这年纪轻轻的美女,竟是宝亲王的内眷,大胆说道,“是一种比猪还大得多的水中之鱼,学名江豚。鱼脑袋跟猪长得相似,故本地子民呼之曰**。”
“啊!快看**过来了。”英英欢喜得手舞足蹈,“你看它们一拱一拱的,像是在向宝亲王叩头跪拜呢。”
“这叫**拜风。”
“不,是拜咱们宝亲王!”英英坚持说。
黄知府自知说走了嘴,立即改口道:
“姑娘说得恰切,是拜咱们宝亲王!拜远在紫禁城里的皇上呢。”
舍船登崖,穿过岳阳楼下的城门洞,来到岳州府衙歇息,弘历和张廷玉的住所自然都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切摆设铺陈都焕然一新。
这正是六月初夏,不凉不热,这府衙又天然没有一只南方可恶的蚊子,住在这里真是舒适极了。当晚,岳州黄知府在岳阳楼设盛宴款待宝亲王和张宰相,登上主楼第三层,两桌酒席,凭窗而布。真个是登斯楼也,则心旷神怡,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弘历从小喜好做诗,此时此刻,他却一句诗也做不出来了。在这满楼唐宋名家题壁的诗海中,弘历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他不敢做诗,三杯洞庭醉酒入口,他却是又吟唱,还跟张廷玉等人以诗赌酒。说定他吟一首,依次跟不上来者罚酒一杯。
弘历开口便吟: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
心随湖水共悠悠。
张廷玉立接一首:
剗却君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好,好,这是李白的诗。”弘历回顾黄知府道,“怎么,黄凝道,你身为岳州知府,竟凑不出一首诗来了?”
“宝亲王爷,微臣实在是太高兴,太紧张。”黄知府也许是为了讨好皇子重臣,故意装做慌乱想不起诗来了的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臣该罚,该罚!”
“好,下一个――嫣红!”
嫣红吟道:
万山春尽子归啼,
一叶轻舟下五溪。
行到洞庭回首望,
苍烟落日满黔西。
“好,好!”弘历若有所思地道,“这首诗,跟我们这次的钦命非常相符。只是贵州苗乱已平,若不然,咱们真该‘一叶轻舟下五溪’,‘苍烟落日满黔西’了。哎,嫣红,这首诗是谁人所作?”
“是王爷的妻弟傅恒所作。”嫣红回道。
“傅恒所作?”弘历大概想起了他的巧儿,这会儿已随丈夫高恒去山东做官,好久没见到他心爱的姨妹子、小情人了,心中不免嗒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傅恒亲自吟给妾听的。”
“啊……”弘历若有所思,无心再喝酒赌诗了。
一连数日,张廷玉晚上在住所处理公务,白天则陪同弘历遍游岳阳名山胜水。游洞庭湖,游君山,游汩罗屈子祠,游长江赤壁古战场,游汩罗江中游小坪杜甫祠、杜甫墓……竟是游兴大发,乐以忘返。
数日之后,弘历和张廷玉收到张照已启程返归的军报后,索性推迟了归期,传讯张照来岳阳相会,再一同回京。从贵州到岳阳,不过几百里地,快马一两日便到。张照当时还只四十多岁,正年富力强,他竟跟副都御史领一伙刑部司官,押解着两名苗匪首,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于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岳阳。
张尚书一到,岳阳知府黄凝道便打开了小算盘:原来岳阳楼上有唐宋以来名家诗圣题壁题词,独独没有留下范仲淹《岳阳楼记》千古名篇的墨宝。这无疑是岳阳楼的一大憾事。楼以文名,文以楼传,他早就想请当世天下书法名家张照书写《岳阳楼记》,制成雕屏,悬挂岳阳楼主楼之内,这将是留传千古的瑰宝。只是张尚书轻易不肯赐墨,他托北京的同年学友牵过线,也一事无成。这次,张照尚书亲临岳阳楼,这不是绝好机会?
在岳阳楼设宴为张照、德希寿接风洗尘,黄知府便小心翼翼提出了这一要求,竟遭到张照一口拒绝。次日,为弘历、张廷玉和张照等人设酒溅行,黄知府一激将,二恳求,加上有弘历、张宰相从中搓合,这位当代书杰书怪总算答应回京以后,抽暇把《岳阳楼记》写好,再差人送来岳阳。这就是在岳阳楼悬挂了两百多年,并演绎出真假雕屏故事传说的那块张照所书雕屏的来历。
苗疆事务已平,朝野振奋。连雍正的龙体都似乎有了起色。秋七月,鄂尔泰因云贵军政失察,造成贵州苗乱,给皇帝上折子,自请辞伯爵、大学士之职。雍正许之,给假养病,仍食俸禄。署甘州提督刘世明,以失察兵丁抢劫扰民,交刑部议斩立决。
八月,雍正授口谕,由张廷玉写成明诏,诏曰:
从前经理苗疆,本为乂安民生。乃经理不善,以
致逆苗四出,勾结熟苗,抢劫居民。是以安民之
心,成虐之政。返之初心,能勿愧乎?所有贵州
本年钱粮,通行蠲免。其被贼州县,蠲免三年,
以示抚绥捄恤之意。
由此可见,苗疆事务在病入膏肓之际的雍正心目中是何等重要的地位了。
苗乱已平,但西北战事拖延不决。有十胜把握的岳钟麒大将军,正气吞山河要横扫准葛尔顽敌之时,策零噶尔丹跳梁小丑却派特使特磊进京,说要朝见皇帝,路过西宁要见岳钟麒。岳钟麒见过特磊以后,怀疑他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缓兵之计,众将齐呼,杀了特磊,不要中计。特磊却大摇大摆地说:
“《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对我准葛尔情形一无所知。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病死,现在我们准葛尔各部是由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执掌权力。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一向尊容中央道统,仰慕中华文明,谨守西疆为中央屏障。我是为争取和平而来。”
岳钟麒半信半疑,立即将特磊来朝的详细情形具折奏陈,并说:“策零阿拉布坦奸诈狡猾,毫无信义,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请旨将特磊就地正法,以励士气。”
十二天后,雍正接到岳钟麒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军书。雍正在病榻上看过军书,随即作出朱批:
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胜也。东美未闻之耶?噶
尔丹策零果能谨守臣道,仰伏阙下,朕亦不必为
犁庭扫穴而后快。即将特磊妥送来京,俟朕亲询
,我军暂缓西进。惟恐特磊有诈,戒备不可稍懈
,汝将军事布防调停洽妥,亦同特磊进京可也。
钦此!
岳钟麒明知此举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倔犟脾气又半点违拗不得。只得连夜安排军务,带了几十名亲兵,快马护送特磊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