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飞奔,一刹时出了西便门。捧着小金匮的隆科多,旁边还坐了一个瘦小老头,这是雍王府特意差心腹找来的一个老锁匠。隆科多是胤祯生母乌雅氏的兄弟,是雍亲王的舅舅,他与佟国维表面分道扬镳,其实叔侄之间早有契约,各辅一主——佟国维辅胤禩,隆科多辅胤祯,谁登基佟氏一门都有依靠。现在小金匮里的诏书,像一把火烧灼着隆科多,究竟是谁,这等于是一场赌赙。谁赢了谁坐江山,谁输了谁进宗人府,能坐一辈子冷板凳还算好,要不就人头落地。隆科多顾不得另一把金钥匙的掌握者、另一位顾命大臣张廷玉看出蛛丝马迹,他什么都不顾了,颤着嗓子对身边的老锁匠说道:
“快把金匮打开!”
说罢,他把他掌握的金钥匙插进锁孔。金锁毫无动静。老锁匠拿一根小铁丝,在另一个锁孔里撬了撬,咔嚓一声,锁盖弹开了。隆科多逼不及待地扳开匮盖,拿出镶金边的黄绢展开一看,果然如他所料,上面朱笔写着:
朕爱其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十四子
钦此康熙六十一年正月谷旦
隆科多从怀里掏出一支朱笔,在小朱砂盒子里濡湿,就在颠簸起伏厚幕遮盖的车箱里,将黄绢垫在金匮盖板上,手捉朱笔拼声敛气,在诏书的“十四子”的“十”字上,轻轻加上一横,一勾。然后捧在手上,嘬着嘴吹干。兀自狞笑着冲老锁匠说道:
“老家伙,看不出吧!”
老锁匠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他是唯一一个看到过篡改康熙爷传位诏书的见证人,自然知道他身处险境,正想如何脱身。隆科多已把诏书按原样折迭好,放进金匮,将盖板盖好,可是锁盖压了下去,又弹了上来,怎么也锁不好了。他拿那把钥匙旋了好一会,无济于事。遂对老锁匠说道:
“你把锁复原,军爷留你一条性命。否则——”
老锁匠两手发弹,用小铁丝捅了好一阵,也没把锁复原。隆科多急得满头大汗,冲驾车的车夫大吼一声:
“慢!放慢——别颠死你爷了。”
后面李德全、邢年那辆车跟了上来,隆科多从帘幕缝里伸出手摆了摆,示意他们的车走头。刚到一片荒野树林,太监车冲向前了,就在这时,听得弹簧咔嚓一响,小锁复了。隆科多垂着的心落了地,抽出腰间佩剑,举了起来,对老锁匠冷冷地说道:
“别怪军爷无情!新皇帝登基,会赐恩抚慰你的后人的!”唰地一声,把老锁匠的头削了下来,甩进树林。同一时候,马车嘎地停住,前面一辆同一模样,同一蓝围幕的长车正好停在那儿。隆科多抱着小金匮,跳上那辆车。
车夫嘎嘎嘎打着响鞭,一眨眼超过了前面的车……
差不多也就在同一时候,十三爷胤祥握着“如朕亲临”的令牌,领着十七爷胤礼和倒戈的鄂伦岱,后面跟着几十骑王府亲兵,风驰电掣朝丰台大营狂奔疾走而来。鄂伦岱从西宁领十四爷胤禵之命,来京师打探消息,却被同母兄弟的胤祯策反过来。康熙召胤禵回京面君的谕旨,也就被胤祯压下,他怕老十四回来捣乱,连张廷玉都蒙在鼓里。
雪原上数十骑如一支黑箭,射到了丰台镇前。胤祥收缰一望,散布在镇子四周的黑压压一大片军营,阴森森,黑沉沉,毫无动静。胤祥将手中鞭子一挥,说道:“太监们进去通报,就说十七爷和侍卫鄂伦岱前来劳军!”
丰台将军成文运,刚刚接到八爷派线人传来口谕,命他率全军至畅春园勤王护驾,他已把文武将佐传到中营,却迟迟不敢下令。圣上在那儿,朝廷文武百官大都在畅春园,若问起勤哪家子王,护哪家子驾,该怎么对答?九门提督近在尺咫,若抢先把阿哥们掳走进城,三万人马师出无名,困于冰天雪地的坚之下,只需张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厅里几十个游击千总,被主将传来,却又迟迟不发令,早等得一肚子怒火。正在焦躁,忽见十三爷胤祥头戴薰貂金龙二层冠,身着五爪金龙团龙褂,脚蹬鹿皮皂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众人不禁一愣。这些人多半都是胤祥掌管吏部时遴选出来的军官,见了恩主,扑嗵扑嗵跪了一地。胤祥心想十七爷和鄂伦岱已缠住了成文运,便脸带微笑道:
“胤祥刚出来,就奉圣命来丰台大营处置军务,”他目光扫视着众人,“众将听宣!”
话音未落,成文运气势汹汹跑了进来,后面跟着气急败坏的胤礼和鄂伦岱。成文运与胤禩关系陷得太深,连身家性命都搭上了,一见十三爷出现在大营,立即紧张得结巴道:
“十,十三爷,您,您这是?”
“喏!没见圣上的令牌么?”胤祥正色一呼,“我此刻是代天行令!来呀,解除成文运的将军、武器!”
成文运猛地一愣,想想不能束手就擒,苍白着脸挥手道:
“十三爷在宗人府犯了痰壅,丰台大营听命八阿哥,都给我回去听令!”
众人都被吓呆了,泥塑木雕跪着不动。
“鄂伦岱!”胤祥大吼一声,“把抗旨的成文运给我宰了!”
“扎!”
鄂伦岱“噌”地一声抽出剑来,从成文运胸膛一剑直插进去,顿时血如泉涌。成文运扑嗵一声栽倒在地上。鄂伦岱抽出剑在皮靴上擦了擦,笑道:
“奴才原本瞎了眼。瞧,跟着十三爷办事多痛快!”
外面的事已尘埃落定,隆科多与李德全、邢年也已到达畅春园。风风火火走进穷庐,隆科多带雪的马剌叽嘎叽嘎踏得地板作响。他扫了阿哥们一眼,走进康熙箦床,默默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缓缓将小金匮搁在兀案上。装模作样从腰间掏摸了老半天,掏出那把刚用过的小金匙,对张廷玉说了声:
“老臣相,还是你先用钥匙吧!”
“将军先用。”
“臣相先用。”
两人正在谦让,十三爷胤祥一股旋风般刮了进来,在阿哥们旁边跪下。
两位顾命大臣同时用钥匙,小金匮咔嚓一响,打开了。张廷玉拿出传位遗诏,看了一看,顿时唬得心里一跳:在“传位十四阿哥”的“十”字上,横添一笔,一勾,变成了“传位于四阿哥”。朱笔笔迹未干犹自可,也许常人难以发现,可他天天见惯康熙御批的人,怎能分辨不出康熙的御笔和作假者的涂鸦呢?篡改遗诏,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敢如此造次?他偷觑隆科多一眼,隆科多也正脸红脸紫瞅着他。他并不怕隆科多,他手里还攥着康熙赐死的手谕呢!可明明两把金钥匙,他怎么打开小金匮,还用朱笔改了字呢?这决不是隆科多一人能办到的。刚才四爷胤祯来迟,几乎可以肯定是与胤祯、胤祥联手了。这个隆科多改换门庭投了新主,把康熙爷都不放在眼里了。想到胤祯的凶残狠毒,张廷玉两腿有些微微发抖了。立即镇定下来,仿佛什么破绽也没发现,不露声色,稳稳重重地把遗诏递给隆科多,说道:“各位阿哥,隆科多奉旨布达大行皇帝传位遗诏!”
跪在地上的阿哥们,身子都猛地一抖,一颤,有的紧张得就要晕倒。此刻,胤祥已定下主意,装作无意间向门口靠近半步。只要旨意不是胤祯承位,他立即要保护胤祯,夺路杀出畅春园!
隆科多胸有成竹,避开胤禩、胤禟、胤祉等人兴奋、疯狂的目光,徐徐展旨,朗声读道:
朕爱其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于四子
钦此康熙六十一年正月谷旦
没有人应声,仿佛天地万物在一瞬间全凝固了。只听得外面沙沙沙沙雪粒子打在屋瓦上、地面上、枯树上的声音。张廷玉外表僵直内心却地震、火山、海啸般在激烈冲撞燃烧澎湃斗争着。他知道在康熙众多皇子中,最有人缘的是八皇子胤禩,最有学识的是三皇子胤祉,最富军事才干的是十四皇子胤禵,最仁慈多艺的是原太子胤礽,而最凶残干练的就是四皇子胤祯了。原来老臣中多半都偏向胤礽,因他被兄弟们盅惑乱宫,被康熙一废再废,连带争谏复立的人都杀的杀,关的关,贬的贬,难成气候了。后来百官又闹哄哄立胤禩,因胤禩生母不得康熙欢心,由母及子对胤禩深怀成见,将胤禩幽禁宗人府,对“八爷党”大加打杀。没想到,在剩下可供选择的三个皇子中,康熙最终选了胤禵。
张廷玉揣摸康熙的心思,大概因为近年西北边境不靖,康熙选择胤禵希望他以武力最终一统边陲,最造太平盛世。这样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比暴虐的胤祯要好。谁知康熙深谋远虑,筹划得滴水不漏,最后却阴差阳错,召胤禵回京面圣的谕旨被扣,使胤祯和隆科多赢得了时间。现在遗诏已经宣读,倒行逆施硬塞给大清亿兆臣民一个凶狠的新皇帝,一切都成定局。再要更改,便意味着一场厮杀,千万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怎么办,张廷玉从大局,从庶民百姓生死忧戚考虑,也只能将错就错,违心地辅佐新君了。朱子曰:“治乱系于宰相。”他也就尽一个宰相、一个臣子的所能,使新皇帝在新朝多多体恤庶民,不滥杀无辜不兴冤案,延续康熙朝的太平盛世,也就阿弥陀佛了。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过了老半晌,胤禟着了魔似地咕咕哝哝一声:
“这就奇了,皇上明明有意传位给十四阿哥,怎么就传给了老四呢?”
胤禩愤怒得眼中冒火,额上青筋蹦跳。狠狠盯着隆科多,吞了好一阵唾沫,终于说道:“隆科多舅爷,若有矫旨,天诛地灭!你能否将遗诏当众展示给兄弟们看看?”
“当然可以!”隆科多把遗诏斜对着众皇子,晃了一晃,“你们可仔细看清啊。”
“谢恩!谢皇阿玛隆恩,为天下臣民选了个好皇帝!”胤祥第一个山呼海啸,磕头磕得额头发青。接着胤祹、胤恒等几个小阿哥也跟着叩头奉旨。胤祉回头看一眼脸色铁青的胤祯,心知如不再吱声,后果不堪设想,忙也叩头道:“臣胤祉谨遵父皇遗命!”
隆科多一手紧捂着砍老锁匠血迹未干的剑柄,走到直挺挺跪着一声不吭的胤禩、胤禟、胤礻我身边,冷冷地问:
“你们三个阿哥,不想奉诏吗?”
“不是不奉诏,”胤禩的目光骨碌碌转了一圈,找了个理由强自镇定地说道,“十七阿哥胤礼还没来,是否把他找来好一起听旨?”
胤祥咧嘴一笑,嘲弄地说:
“十七阿哥奉圣命统帅丰台营三万兵马,在园子外宿卫!”
至此,胤祯方知大事已经成功,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几乎瘫软在地上,就势伏地抢天撞地悲恸地哭道:
“万岁啊万岁!您在位六十一年,吃……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做儿子的还要让您呕气……您驾鹤归天,为什么要我来当这个大任啊……阿玛呀……”
“万岁!”张廷玉和隆科多、李德全和邢年,不约而同奔了过来,扶起哀哀痛哭的新皇帝胤祯。张廷玉一边挪椅子请他坐下,一边劝慰说:
“此乃大行皇帝深谋远虑,授您帝位,您千万不可推辞了。现在,宜先定大事,方可筹办一应丧仪。”
因仍有三个兄弟没有明示奉旨,胤祯兀自还在掩面哭泣假意推辞。张廷玉心知肚明,那遗诏上做的手脚,没有胤祯参预,隆科多独自是断断不敢行事的。他不再犹豫,到了这一步只能忠心事主。遂顺着新皇帝虚意推辞的心思,震震袍冠,冲众人委婉说道: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日之事,上有先帝遗诏,下有群臣拥戴,万岁何得再辞?”他将胤祯的坐椅挪了挪,让其正对着跪地的阿哥们,转过身与隆科多一同跪了下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参见万岁爷,行三跪九拜礼!”
急得抓耳挠腮的胤祥就要说这些话了,现在由顾命大臣张廷玉说了出来,自然比他说胜过十倍。他带头一声高呼:
“万岁——!”
接着在寝宫侍候着的所有侍卫、太监、太医、宫女,全都跪了下去,齐声呼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阿哥无一遗漏,总算全都叫出了口。
胤祯用感激的目光望了张廷玉一眼,迅速结束了他虚与委蛇的推辞。立即以新皇上的身份站了起来,微笑地向众兄弟抬了抬手,用使人感动的语调说道:
“兄弟们起来!”干戈化玉帛,他甚至用温和的目光瞅着胤禩、胤禟、胤礻我等几个兄弟,只要承认他,让他做皇帝,他此时此刻可以答应给他们更大的官做。他收回目光,拭去脸上的泪珠,仍然以悲天怜人的口气说道,“没想到父皇骤然驾崩,更没想到父皇把这样一个重担交付给朕。既然到了这一步,朕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胤禩心里像有一百条毒蛇咬着似地想:还未登基就一连说了两个“朕”,还要说他不想干,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那个“朕”却还兀自在说:
“目下百事待理,一时还想不出个头绪。朕想,如今上书房人手少,得增补几个。外头的人朕还不熟,只好请三哥、八弟进来帮着料理。就请八弟做上书房总理王大臣吧!里头有你们几个,京师防务暂由十三弟维持。咱们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确定下来,接着再接见园里的大臣——十三弟,你去传旨!”
“扎!臣领旨。”
胤祥夸张地深深叩了个头,大步流星出去了。
张廷玉见胤祯多少还有点不自然,众阿哥还在懵着,倒是封了总理王大臣的胤禩松弛下脸来,心想八爷不会掣肘了,便率先进言道:
“皇上的主意很是。奴才以为先帝一生经文纬武,一统华夏,虽是守成,实如开创。所以似可定为仁祖皇帝。”
“哦,张廷玉说的也对。”胤祯沉吟子半晌,又道,“不过,我朝已经有了两个‘祖’帝。太祖之后,又有太宗,世祖奠定天下,称为祖当可。大行皇帝仁孝性成,天赐智勇,朕以为应拟为‘仁宗’。”
“祖者,始也!”胤禩有了安抚,一时心平气和下来。便思谋道,“大行皇帝乃第二代,用‘祖’不妥,倒不如用‘武宗’二字。”
“武宗二字不妥,”隆科多说,“明武宗就是昏乱之君,主上岂可与他同号?听起来也不美。”
胤禩一听隆科多开口,平静的心态顿时又冒起火来,一哂说道:“武宗不好,就世宗。国祚又长远,子孙又光鲜,岂不甚佳?”
张廷玉一听心里着急。因为这话暗含着对新君胤祯的讥剌,生恐皇帝听了出来,忙接口道:
“世宗也不甚美,不足以概括先帝一生功业。”
“张廷玉一派胡言!”胤禟终于找到了发难的时机,“‘世’字不美,将我朝‘世祖’置于何地?‘宗’字不美,何以置我朝‘太宗’皇帝?”
胤祯知道老九是借风点火,企图捣乱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如果开头不打个下马威,今后咋办?遂挪了挪身躯,冲张廷玉说道:
“张廷玉,把大家说的都写出来,由朕斟酌。”
张廷玉忙至案边,援笔濡墨疾书几行,递了过来。胤祯接过略略一看,说道:
“张廷玉说得好,‘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称祖未为不可;皇上一生开疆拓土,教化臣民,伟业难述。‘神化难名曰‘圣’,所以朕意定为‘圣祖’!”
说罢,不待众人再议,从案上拿过裁纸刀,向右手中指一搪,用血写出“圣祖”二字。”
新皇帝见了血的,谁还敢再议?胤禩、胤禟、胤礻我对老四的凶狠了如掌指,早噤若寒蝉。
“至于朕的帝号,朕想可以随便些。”胤祯一滴血镇住了兄弟们,曲身立起踱了两步,缓缓言道,“朕名胤祯,帝号取个谐音,就叫‘雍正’吧!”其实这“雍正”二字,从他封“雍亲王”那天起,就不知在心里默念过多少遍了。他仰起脸,终于筹躇满志地,“其余兄弟们要避讳,一概将‘胤‘字改为‘允’,也是谐音,叫起来方便,听起来亲切——”忽然回头对隆科多,“隆科多,去澹宁宫传旨,朕要见见六部降卿大臣,计议大行皇帝丧事。别的兄弟随朕左右参赞朝务,朕心里悲痛迷乱,离不开你们!”
其实,他是怕把这些兄弟放出去,在外头乱事。
“扎!”隆科多尽管身为国舅,但在这个残暴出名的外甥跟前,一点不敢乱动,恭身退出。
阿哥们虽还有几人不服,但人在屋檐下,谁还敢强出头?见他如此专横拔扈,也只得忍气吞声,先保全性命再说。遂一齐叩下头去,高呼:
“雍正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发旨年羹尧:六百里快马传十四阿哥回京奔丧,可带十名随从骑兵。”雍正眼里闪着寒光,“国家大变,要严防奸佞小人作乱。着兵部下牒将九城暂时封闭,天下兵马非奉朕旨意,不得擅动一兵一卒,违者立斩!”
新皇帝说一声,张廷玉在一旁答应一声,笔走龙蛇。须臾,几道紧急措置诏书便明发出去了。
斯时,隆科多走了进来,雍正让太监略一整理衣冠,在起驾前说道:
“李德全、邢年,你们率宫人速整理装束大行皇帝衣装,仪容。朕去澹宁宫见过九卿,百官和阿哥们即护送父皇圣体回紫禁城,向天下发丧!”
当夜,百官和诸皇子悄没声息护送大行皇帝圣体回到紫禁城,暂厝乾清宫正殿。内务府、礼部一干人等,筹措为大行皇帝入殓一切事宜。累了整整一天的雍正回到养心殿,稍事歇息,便召还在大殿守灵的张廷玉、隆科多和老三允祉、老八允禩,商议丧仪诸问题。当议到天子居丧的时间时,诚郡王允祉卖弄他饱读经史的学识说道:“天子居丧不与常人同,取三九之数。为二十七月。载在周礼,皇上该看过的吧!”
胤祯并没因这个唯一“在外头”的长兄,带剌的话而生气,缓缓言道:
“心同,则礼也同。朕以孝治天下,何况自幼习佛,我佛慈悲。居丧之期不能马虎。”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几个阿哥巴不得他居丧日子越长越好,好让他们在外头重新聚集人马进行反扑。他僵硬地冷笑一声,问允禩:
“八弟以为如何?”
“周礼所云天子居丧数九,”允禩拿腔拿调地道,“可谓九年,可谓九月,也可谓九日。并不一定是二十七个月,我看皇上有九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吧。”
雍正在心里暗笑,“你们有九个月够了吗?”脸面上却是连连点头,瞅着张廷玉问:
“张廷玉,依你之见呢?”
“皇上,”张廷玉一直沉默着在想,阿哥们作难雍正处处阻梗,如果再守九个月、二十七个月丧,不赶紧治理朝政,他和隆科多的用心将付之流水,朝野将会大乱,受害的最终是老百姓。他打定了主意方道,“无论时日长短,总以心孝为主。所以周礼云‘居丧宁戚’。日行八万里,遥看一星河,日月交替是同一自然之理。奴才以为,天子礼不同庶人,可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代二十七月,九日可代九月,但心丧三年不可少,主子只要此念存于胸中,谁都从礼上挑不出什么纰漏的。”
雍正内心欢喜,却摇了摇头道:
“二十七日太短,不行。”
“不是二十七日,是以日代月。”张廷玉强调说,“这不过是礼丧,心丧三年乃人情大理,这就不少了。”
张廷玉绕着圈子,无非说明礼丧和心丧的关系,以日代月似乎无懈可击。弄得允禩、允祉等兄弟无话可说了。
“那……”雍正迟疑不决地说道,“那就勉从张廷玉的奏议吧!隆可多、老三、老八,你们说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又顶上一句,“二十七日中如有军国大事,皇上还当以权视事。三年之内,皇上每日当到大行皇帝梓宫行礼。这样,于国于民,于圣心于圣祖皇帝英灵均有所慰藉……”
“张中堂言之有理!”隆科多立即附和着说。
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最后议定大行皇帝谥号为: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上书房大臣允祉、允禩目前还只挂个名儿,实际天天跟雍正和兄弟们在守灵。
隆科多不是文臣,乃一介武夫,于文字不勉吃力,况又坐不下来。所以,制诰草诏一切事务全落到了张廷的肩上。起草了“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康熙驾崩的文告发布天下后,皇室宗亲、将军、蒙古王爷、邻国便节纷纷前来京城守灵悼丧,张廷玉和六部九卿大臣更是忙得无分昼夜。
一切都按发送孝庄太皇太后的例,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后期满,雍正皇帝除服理事。
在二十七天中,为防北京肘腋生乱,张廷玉、隆科多、允祥在上书房轮流值差,催促各省督抚修表称贺、吊丧,严令甘、陕、豫、晋、冀各省地方官及时申报迎送大将军王允禵入京情形。北京的允祉、允禩、允禟、允礻我则随着雍正皇帝守灵,寸步不得离开大内,连入厕睡觉都有专设的太监监护。这些人尽管心里怨气冲天,无奈里里外外都有眼目瞧着,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别说倡议作乱,就是递个眼色道个寒暄都立即有人报告雍正。
允禩、允禟、允礻我心里叫苦不迭,把唯一希望寄托在即将回京的大将军王允禵身上。允禵在西北统兵十万,如若他把兵马带了回来,登高一呼,幸许还能一改朝局。
允禵在军中接到丧报,原本也想带兵入京。但北京城里不但允禩、允禟等人,就是自己的门客幕僚、心腹大臣,别说一片纸,一封信,连一句话也没捎出来。京师是什么情况一团漆黑。允禵实在难以决策,况且军中只剩六天粮草,发文年羹尧,年羹尧又推李卫,这都是老四的死党,要从他们手中弄粮是不可能的。没有粮草,大军启程完全不可能,况有明谕,只许他带十名随骑,平日暴躁不羁的允禵也只好忍气吞声,选了十名亲信侍卫仓促成行。
皇阿玛驾崩,允禵毕竟哀痛不已,况且回京后前途未卜,一路上冰天雪地,晓行夜宿,默默寡言,痛苦不堪。花去近一个月时间,这十一匹在途中驿站不知换过多少次,倒下过多少匹的小小马队,终于抵达北京城下。
早有礼部司官接着,引导到紫禁城西华门外。允禵已身不由己,只得递牌子晋见。六宫都太监李德全迎了出来,向允禵请安道:
“十四爷,今儿礼成除服,万岁爷方才还念叨着您呢。”
“万岁?万岁不是驾崩了吗?”允禵冷冷地明知故问。胤祯虽是他的同母胞兄,但他们兄弟间从无亲情。现在这个胞兄做了皇帝,他恨得牙痒痒的。就是自己不能继承大统,让八哥做皇帝也比胤祯强。
李德全不敢言语,只是默默领着允禵往里走,直到离乾清宫不远的太和门,他才好心地说:
“十四爷,奴才受过您的恩,这时候不能不关照一声。京城情形大局已定,过几日您就明白。当今主子不比先帝,最是心细,十四爷有啥心事,慢慢和万岁说,毕竟打不散的亲兄弟嘛……”
允禵领了老太监的心意,兀自踏着积雪扫尽的天街,随李德全入乾清门进乾清宫。但见乾清宫九楹大殿朱红门墙窗柱全都蒙上了白绸,六十四盏宫灯也是白的,丹墀上下灵幡白帐一片悲惨。大殿上素缦白龛正中金漆楠木棺前,供着父皇的灵牌,上写:
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
功德大成仁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之位
允禵猛觉头嗡一声响,便泪眼模糊,跌跌撞撞,也认不清两边站着无论是新皇帝旧皇帝还是自己的亲兄弟,一头撞到楠木棺上,长嚎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
“阿玛!你怎么就去了……儿还在西北为您打仗啊……冰天雪地,儿心里好苦……皇阿玛您知道吗?原本打下拉萨就回……您……您怎么不等等我……让儿看您一眼……听听您的遗……遗……诏……”
“举哀!”张廷玉听着允禵话中未尽之意,生怕这楞阿哥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惹出大祸,在旁大喊一声。
于是两旁男昭女穆,东面依次跪着的胤祯和众兄弟允祉、允棋、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礻兹、允祹、允祥、允礻禺、允禄、允礼、允祈、允稷、允礻韦等十六个成年阿哥,西边以雍亲王福晋为首依次跪伏的康熙嫔妃、答应、常在……凡受过康熙一幸之恩的宫女们,全都嚎哭起来。这群人不像允禵,都是哭乏了的,只是陪着干叫,早没有了眼泪,也没了真情。有的干脆捂着脸假哭干嚎,有的抠砖缝儿哼哼。雍正见越哭越不成体统,便走前一步,对允禵说道:
“十四弟,你终于回来了,阿玛在天之灵一定感到欣慰。不过,今天是除服的日子,有些大事得赶紧商量,你节哀,朕找时间再跟你说说知心话。”他转对张廷玉,吩咐,“所有女眷、内官外官都退出去。你传旨朕府上的邬思道,我要回去一趟了,然后移住养心殿,多少朝廷要务都在等着。”
张廷玉领旨走了。
所有阿哥都跪直了身子,雍正转对众兄弟道:
“就这样,兄弟们都回去,先料理一下家事,从大后天起照常办差。朕已下诏恩赦天下,上书房人手不够,调马齐、朱轼进来办事。关照兄弟们几件事,一件是要开恩科取士,一件是要铸雍正制钱,这都是通常的事。还有一件,今夜要抄十三个京官的家,皆是贪赃枉法亏欠库银,防转移财物。兄弟们有拖欠的,早早还了——跪乏吧!”
说罢,雍正在众侍卫和太监拱拥下兀自走了,留下一群阿哥直起身来,你望我,我望你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