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新兵张四牛是个有趣的家伙。
顶着副长着急了的脸,硬是在进营第一日起就把我打入了黑名单,原因很单纯,没有眼力见的悉小九礼貌地叫了他一声大叔,而以。
他个儿很高,却很单薄,像甘蔗林里最高的那根,愈高愈显得单薄。他新入兵营,被派去奚星微的大帐做内侍。我去找奚星微的时候,他正守在帐前,我站到他的面前,才刚刚到他的胸口。
我仰着头看他,说:“大叔,我要找悉星......八王。”我看到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他说:“你...你是哪颗葱,八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我想想也是,正欲乖巧地离开,奚星微却在帐内喊我:“是小九吗?进来。”他愤愤地看着我,我也疑惑地回看向他。
后来,我深知我伤害了一颗脆弱的心灵,愧疚无比。每每逢他当值时,我总扯出最迷人的微笑,遥遥给他比个大拇指,夸他太帅了。或者偶尔从帐内拿了两个野果,讨好地递给他。
起初,他不屑一顾,我夸他时他傲娇地撇头不理会;我递给他水果时,他不接,我只能讪讪地将果子塞到他的甲衣里,一边一个,心里愤愤,硌不死你羞死你。他当值时不能随意动弹,只能着急忙慌地冲我低吼:“你给我拿出来!拿出来!”
我眨着无辜的眼睛,可怜道:“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拿。反正离你换岗就只有一个时辰,到时你自己取出来就是了。”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原谅你。”
我渐渐和张四牛亲厚起来。
有一日,他一反常态,将我拉至一旁严肃地跟我说:“小九,我必须告诉你,我喜欢女人!”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所以,你千万不要对我有想法。”他一本正经,接着说。
我做晕倒状。举起手对天发誓:“牛牛,我真的对你毫无想法。”
他方长舒一口气。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你千万别生气。他们在背后都在传,说你是那个。”
我问:“哪个?”
听他同情万分的讲完,我在心里笑得前俯后仰。面上却装着淡然。他继续说:“他们还很过分地打赌,猜你到底爱八王还是钟将军还是我。”我撇了他一眼,心里却蹭的烧起一把火,我掏了掏钱袋,掏个底朝天就只有二十两银子,我全倒在张四牛手上,说:“去,全给我押上,押钟离!”
他愕然,大声道:“小九,你真的是断袖!”
四牛消化了好几日,还是决定善良地接纳我,并且更加的耐心细致,就如同我有某种不治之症一般。
这难得的善良让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只是这张四牛的胆子实在有违于他的身高,他甚至不敢拿刺枪去刺一个草人,我无比费解他为何要参军。看他抖抖擞擞拿着长枪的胆怯劲,我默默擦了两把汗,内心不断地按捺住那个暴脾气的奚小九,闭目不忍直视。
自从张四牛正式参练以后,我便日夜跟着他们的队伍,一来训练误伤时能让新兵们及时就医,一来张四牛能多少有个心理慰藉。他以己度人地认为奚小九一定不会因此而鄙视他。
训练由钟离的副将胡大人负责,奚星微和钟离仅仅站在高台巡视。胡大人看着日日守在张四牛身边的我,对他颇宽容,每每鼓励张四牛,给他调整心态的机会。于是,我便看着张四牛拿着刺枪从早上站到午时,又从午时站到傍晚,一声口号没喊,一枪也没刺出,忧郁且令人无奈。
我偶尔给他擦个汗,偶尔拍拍他的肩,偶尔递下水,偶尔也气急败坏地冲他吼:“你倒是给小爷刺啊!娘们兮兮的。”
他就饱含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便深深地低下头来。
一日,张四牛印堂发黑,似有不祥之事。果不其然,那一日的训练,他们口中的煞神钟离竟离开统帅台,到训练场近距离巡视。巡至张四牛处,张四牛仍端着刺枪犹豫着。
我见钟离的脸色不好,赶紧小声叫唤:“四牛,你快刺,快刺!”
张四牛亦是感受到旁边强大的气场和诡异的气氛,涨红了一张脸,握着拳头作刺杀状,来来回回好几次,却在草人的胸前停住,没有刺下去。
对草人来说,活在张四牛手上比死在其他人手上要更痛苦吧。我心里愤愤。
钟离的怒火已经氤氲在眉间,他目光锋利有甚于张四牛手中的枪刃,望向张四牛的时候,张四牛兵器拖在身侧,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就差没遁地逃走了。
钟离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他冷冷地说:“军营不收废人,一个时辰内徒手挖出单人战壕,否则,滚蛋!”
看着张四牛绝望的模样,我心中涌出一股伤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莫名情绪,几步冲上前,“徒手挖掘,你这不是摆明了要赶他走吗?”说完发觉自己的声音过于义正言辞,倒有一些争锋相对的味道,实在有违于我的初衷。
张四牛就快涕泪交加的功夫,我看到钟离的脸上已经阴云密布了。我心里后悔不迭,却也没有办法再重新措辞,就只能看着钟离一步步走到我跟前,垂眼怒视着我,夹杂着怒火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倒是挺关心他。”
我刚想解释一番,却听到他说:“那行,我附借工具,一个时辰挖不好,就给我滚!”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像是无心又似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丢到了张四牛的脚边,却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心上。倒在泥土中的,是小蓝。
钟离拂袖而去。背影显得薄情而冰冷。
我仰头看了看像是要落雨的灰蒙蒙的天,硬是将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我拉了拉呆住的张四牛,低声道:“快点挖吧。”
雨水冲刷着的练兵场,任务轻松很多。我蹲在张四牛身边,用尖锐的石块陪着他一起挖。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分外不舒服,然而当我看着小蓝在泥淖中进进出出,快要看不出颜色的时候,我感觉什么难过都不值得一提了。
一个时辰后,张四牛留下来了。
奚星微怒骂我一顿,差人给我送去干净衣物,把我拎去他的大帐内烤火。但我还是病了。
倒在被褥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三日。奚星微每日过来看我,迷迷糊糊地听他说了一些话,有些听进去了,有些却轻飘飘地始终游离在我耳外。
他说张四牛终于敢刺草人了。对此,我深感欣慰。
第三日傍晚,我起了高烧。全身烧的热滚滚的。我感觉到身边站了一些人,听到奚星微说要把我送回宫。旁边有人说,舟车劳顿,病情可能会加重云云。然后,便没有意识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捂了一身的汗,口干舌燥,意识倒清醒了一些。我将被子往下推了推,却立即有人将被子给我重新裹好,将我的手往被里塞。
我想起五岁高烧的时候,我八哥趴在我的榻边两个时辰,替睡觉不安分的我盖回被子。我热的受不了,气鼓鼓地乱折腾时,他也不恼,嬉皮笑脸地哄我,他说:“好小九,再捂一会就好,母后说了,捂出汗就好了。等你好了,八哥把新札的纸鸢送给你。”
我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八哥。”
奚星微轻叹了一口气。
我想他是知道我的心事的,但他也没办法了解我的难过。
“我好像弄错了,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我还是放弃好了,因为太难过了。”我哽咽了一下,拿被子抹掉了顺着眼角留下来的眼泪。继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