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夜色已深,一轮玉盘当空如洗,月色清澄。(起笔屋最快更新)
田襄仰首望天,看着那一轮圆月,目中神色悠远,有回忆之色,良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浮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听说执政理政直至深夜,我叫庖厨做了点吃食给执政宵夜。”
一声颇为柔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田襄的回忆,田襄回头,只见他的内佐身后有下人捧着一叠食盒随侍的田赵氏悄然进了屋室。
田襄微微皱眉,但随即看到田赵氏微微苍白的脸色,想到初初接到赵志父病逝的消息,田赵氏当即昏厥之事,心中一软,道:“夜深了,你还没睡?”
田赵氏苦笑,道:“哪里睡得着。”
眼见下人将食盒里的吃食摆置在侧榻的案几上,加之田襄也觉得是有点饿了,也便没有制止下人,算是给田赵氏面子,道:“你们都下去了,内佐不妨与我一起,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显然田襄前一句话是对下人说的,后一句是对田赵氏说。
田赵氏听得田襄的话,眼睛一亮,看着田襄的眼神里有些情绪在涌动,随即施礼回谢,道:“诺,遵命。”
田襄道:“你我夫夫,不必如此多礼。”
言毕田襄落座,一看这摆置上来,俱是小菜,分量都不重,田赵氏一边给执食箸给田襄布菜,道:“我想也是入夜了,吃的太重不易消食,所以吩咐庖厨做了几样小菜,宵夜果腹有不会吃得太撑。”
田襄这段时日与田赵氏相处久了,没什么拘谨的了,以铜箸夹菜用食,道:“秦军兵出函谷关了。”
田赵氏布菜的手一顿,道:“秦军倒是迅雷不及掩耳,楚国呢?”
田襄嘴角挂起一个微带嘲讽的笑,道:“想那楚国先祖,毕路褴褛以启山林,昔日楚庄王一鸣惊人,问鼎中原,却不想传到今日楚人手中,竟是成了这等模样,被吴国一度攻破国都不说,此时千载难逢的契机,竟然除了在楚地边关加紧探查巡视外,不敢稍有异动。”
田赵氏听得此话,微微皱眉,道:“我们联络赤狄,许诺其燕国的土地、人口,联络秦国、楚国是为了拖住晋国,使得晋国不会趁我齐国大军北上之时趁机攻打我齐国,现在楚国没动,只有秦国动了,这秦军扛得住晋国的进攻吗?”
田襄道:“赵志父新丧,晋国政局变动,这往后的事情就要看智瑶的了,若是他能反应过来,只怕我齐国未必能在晋军挫败秦军之前吞下燕国这块肥肉。”
田赵氏听得田襄提及赵志父,脸色更见苍白,但神色倒还算平静,道:“执政料定晋军能败秦军?”
田襄并没有错过田赵氏在听到赵志父三个字时脸色一瞬间的苍白,心中微微有些疼惜之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虽然与田赵氏成亲是父亲田常的安排,但这段时日相处,田赵氏试试以他为先,又于齐国政事上多有相助,田襄如何能够不感念这番心意。
握住田赵氏的手,道:“逝者已矣,不要难太过了。”
与田襄三载夫夫,这是第一次田襄有这种安慰疼惜的举动,田赵氏看着田襄握着自己的手,愣住了,再抬眼见田襄眼中微微的疼惜,田赵氏突然就哭了,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滴滴滑落。
也许人都是如此,许是怨恨父亲不公,同是庶子赵无恤得以继承赵氏家业,自己却要别出他姓,但连田赵氏自己都没意识到,只要父亲还在,只要在心中那个永远腰杆不大弯的父亲还在,自己就永远像个有靠山的孩子。
当那个一直挡在自己头顶的大树倒了,如何能不惶惑?
而此时,田襄握着他的手说带着疼惜的神色说“不要难太过了”。
田赵氏止不住的不流泪,有难过,亦有些情绪在心中涌动,让他觉得也许以后的日子是可以期待的。
田赵氏擦了擦眼泪,道:“让执政费心了,我……我,执政,吃菜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田襄也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太过,意会言传便可,也不再多说,再次拿起铜箸夹菜进食,田赵氏在一边看着田襄吃东西,然后似乎想到什么,问道:“方才进来时,我见执政在笑,执政笑什么呢?”
田襄一愣,方才他见月中月正圆,赏月之时不禁想起以前和夏瑜、田舒在临淄老酒馆喝酒吃老鹿肉的往事,回忆起他一幕幕,他竟是笑了吗?
田赵氏见田襄走神,微微咬了下唇。
田襄不过发愣片刻,然后便回神,神色间多了点淡漠,道:“不过是些少年轻狂过往,早就过去了。”
站在蓟都那不算宏伟的城墙上,看着已经进入有几分冬日寒意一片荒芜萧索的大地,服人神色里有太过浓厚的沉郁,不言不语。
夏瑜从下人那里知道服人夜半巡城不归,心中挂念,便出来寻找,及至在这蓟都城墙上找到了服人,只见服人衣着单薄,站在城墙上,此时正仰首望天。
夏瑜从身后菏泽手中接过羊皮披风,静静上前给服人披起。
服人有所察觉,转头,见到身后的夏瑜,没有说话。
夏瑜看着服人眼中化不开的沉郁,眉头一缕忧色浮现,但给服人披着披风的手没停,道:“天寒,不要受冻,此时情势,若太子您患病,会动摇军心。”
服人听夏瑜这话,知道现在他确实是病不得病不起,也顺从的任由夏瑜转至身前给他系上披风的带子。
看着夏瑜近在咫尺的脸孔,夜色之下,美得惊心动魄,服人竟是有些看得痴了,这一瞬间,服人觉得天地都仿佛静默了。
一点冰凉飘过,洒在服人颈项间,惊醒了沉静。
服人仰首看天,只见一片墨色,月色半为乌云染,只透出几缕薄光,映着这挥挥洒洒飘落的雪花。
燕地的第一场雪,终是落了。
服人抬头看着这场雪,就这么看着,良久,开口道:“我记得三年前,临淄城下,也是一场好大的雪。”
夏瑜听服人提及三年前的临淄,明明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却又恍如隔世之感。
服人却没注意夏瑜的神色,只是看着这飘落的雪花,道:“阿瑜,你知道吗,我是通过临淄的那一战,才知道你记住你敬佩你,你知道你那一把大火不仅仅烧了越人十万儿郎,更让越国这个正当鼎盛的国家突然陷入沙场大败而起的庙堂动乱,让齐国从灭亡边缘走回来了转危为安,一兴一衰,不过一场大战。”
夏瑜没说话,只是静静听服人说话。
服人站在蓟都城墙上,看着渐渐被雪花覆盖染白的萧索大地,道:“我燕国派到晋国的使者传讯来,晋国执政智瑶,率领赵氏,领上军出战秦军,韩氏、魏氏留守晋国国都,看来短时间内,晋国抽不出手来帮我们了。”
夏瑜仍是不语。
服人也没等夏瑜回答,接着道:“军中斥候来报,赤狄血洗我燕国北地边关,几不留活口,我燕国……我燕国百姓,被屠戮之状……宛若猪狗,以赤狄的进军速度,不过三五日,就到蓟都了,而田舒的大军,这几日也也在整军备战,观齐军大营情状,田舒正在囤积过冬的物资,看来是想趁着大雪冰封北地,围困蓟都,与我们打一场持久的围城战。“
夏瑜还是没说话。
最后的最后,服人静静立在这风雪交加的蓟都城墙上,长叹一声,道:“阿瑜……听你的,我们……迁都迁国。”
听到服人这句话,夏瑜抬头,看着服人,道:“太子你决定了?”
服人微微握紧了拳头,目中神色再次变得坚硬,道:“决定了,我们没有第二条路了。”
夏瑜道:“国中贵戚不会那么容易答应。”
服人道:“他们的家眷都在我们的控制中,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夏瑜道:“他们会与怨恨,甚至可能有谋逆之心,效昔日简公事,就算他们因为家眷聚在太子手中而有所畏惧,愿意随我们迁国迁都,长途奔波,总会有空隙,若是他们途中跑了,或是里通外敌,给齐国人通风报信,那我们带着他们会更加危险。”
听懂这里,服人有点弄明白夏瑜的意思了,道:“你不想带着这些公卿贵戚,难道要把他们留下来?那他们只怕就会为齐国所用,田舒下易水,而易水两岸无逃民,这其中就有易水两岸的燕国封君官吏相助之力。”
夏瑜微微静默了会儿,道:“把他们留给齐国人,这些熟悉燕国国情的封君贵族就会成为帮助齐国统治燕地的助力,所以我们不能把他们留给齐人,我们……把他们留给赤狄。”
夏瑜这话一出口,服人几乎立刻就理解了夏瑜话中的含义——赤狄是几乎从来不留俘虏的,他们只知道屠杀,如果把那些燕国贵戚留给赤狄,就等于判了这些人的死刑。
满朝贵戚,多是公室宗亲,多是服人的血缘亲族,而夏瑜此时却等于是要服人把这些服人的血亲都“杀光”了,服人的眼神立刻变得凌冽锐利坚硬,看着夏瑜,隐隐有慑人之感。
而夏瑜看着服人的眼神却平静,可是正是这份平静,却似乎隐隐代表着一种并不妥协的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拟歌亲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