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场家庭会议闹得是不欢而散,四婶被奶奶四处追着逃窜,不愧奶奶经常骂她是‘懒婆娘’,才三十来岁的年纪连个老太婆也打不过,嘴贱的最终结果就是被自家婆婆揪掉了整整一绺黄头发,还被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我让你臭美,臭美……老娘今儿个就薅光你那几根毛……”
奶奶打小就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勾猪粪打猪草,割麦栽秧都是那个年代女子的必修课。那时候大家都是吃大锅饭记公分的,奶奶做事手脚非常勤快,虽然只念到了一年级的书,待字闺中的时候却也是个很端庄大方,矜持内敛的姑娘,略通文墨的爷爷能看上奶奶也是因为这点子女人的娴静淑良,只是嫁了人生了这么多孩子以后,柴米油盐的日子过腻了,性子也变得越发的暴躁起来,在沈丹的印象里,奶奶油光闪闪的脸上总是充满了各种对儿媳和她们这些没打把的孙女的抱怨,谩骂和憎恶。
本来沈丹还以为这下四婶肯定是喊打喊冤有的闹了,谁知到了晚上,四叔家竟然没有丝毫要“火山爆发”的迹象,大伯母见奶奶气呼呼地回来倒也不哭不闹了,拎着沈乐就回家“啪嗒”一声把大门给关得死死的。
果然这些个人都是吃软怕硬的怂货,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六叔一直是不动声色地坐在天井口的台阶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整整一包,他的脸逆在光里,看不真切,只觉察出他的落寞和孤单。沈丹的姑姑则是看着没热闹可瞧了,干脆一副官太太的姿态拍了拍手上的瓜子渣,嗑了一地的瓜子壳扫也不扫,就自顾自地跑到房间里看电视去了。
青儿的脸上虽然还是火辣辣地疼,但小小的她却还是很害怕奶奶突然对她很凶的那张老脸,她躲在母亲的背后只是哽咽着一直抹眼泪,那个吝啬鬼大嫂一向打人手辣的很,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眼里含着泪水还没流出来,忽然被奶奶一把瞅见,她正愁着没处撒气,忽然张口就骂道,“养你们这些现世宝有什么用,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老娘是死了还是残了怎么了……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没一个是顺心的,大的大的成个家娶的老婆恨不得爬到老娘头上搭窝,小的小的越大越留成仇,我就是把这颗操碎了的心掏出来挖出来也捞不到一丝丝的好处,哪个有我活得这么受罪……”
奶奶往地上一躺捶胸顿足地越发哭得厉害,沈丹的母亲刚想过去扶起这个婆婆,却被这死老太婆一掌推撞到墙上,手肘上破了一大块皮,血糊糊的沾了白墙灰,沈丹气得要去跟这个不讲理的奶奶拼命,却被母亲暗暗地拦住了,她只是摇摇头,有轻微虚弱的声音回荡在沈丹的耳畔,“丹儿,别……”
母亲其实是在保护她,她这样弱小怎么可能打得过奶奶,最终吃亏挨打的还是自己。
可是沈丹心里一直都明白,母亲一味地忍让与妥协终究是有苦衷的,因为生的是两个女孩儿,小女儿又是先天性的心脏病,奶奶从来就没把这个三儿媳妇当成一回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儿媳比较听话好使唤,估摸着母亲早就被奶奶赶回娘家去了,可是说到底还是沈丹的外婆家太过穷苦,没有可以撑腰的本事,母亲这么多年来始终活得唯唯诺诺,做女儿的,沈丹心里如何能不疼,哪怕是在梦里,她都很想举起一把菜刀来,把那些可恶的嘴脸统统削平。
六叔的聘礼的事最终也没能讨论个所以然出来,喜婆子说云南那么远的地儿,她也是托了那边的媒人才讲了这门亲事,况且六叔又是从牢房里改造出来的,这七里八里的地儿谁不知道这个沈家的头难剃的很,这一把拿出聘礼钱还好说,若是一星半点都拿不出来,谁愿意操这份闲心。
奶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从这几个媳妇手上拿钱不是跟割她们肉似的,真正是养了这么一大群的儿子有什么好处,越想心里越气,一个人夜里坐在堂屋里唉声叹气的,整夜整夜的失眠,本来好久没犯的血压又升上来了。
四叔其实是个孝顺的,他知道家里的存折里还有好几万块钱,就想着先跟媳妇商量商量,谁知四婶刚一听到要拿出钱来,忽然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朝着四叔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沈子贵,除了老娘我死了,你要是敢拿出一分钱出来填那死婆子的窟窿洞,咱们立马离婚……”四婶想着婆婆跟对付仇人似的始终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心里一阵阵的委屈泛上来,刚一说完‘离婚’这两个字忽然就往后一仰,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四叔一心烦就想抽烟,可是卧室里媳妇从来都闻不得烟味,他只好关上房门,一个人蹲在墙角对着月亮吞云吐雾,以至于四婶半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茅房里解手,忽然撞到了四叔的身上,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差点让沈丹以为这个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四婶终于想通了,剖腹自杀了。
大伯母自从拉着沈乐回家把门关得死死的,就没有探过头出来,奶奶一向最疼的就是沈乐这个大孙子,每天不是心肝肉儿的叫就是好吃的好穿的全给了沈乐,大伯母能捞着好处,奶奶又是什么好东西都贴补给了这个大孙子,到了儿子手上的东西还不都是她腰包里的了。
应该说一开始大伯母与奶奶确实是一丘之貉,母慈子孝的好不和睦,只是有一次奶奶高血压犯了颤颤巍巍的跌倒,刚好跌到了大伯母的身上,其实那时候奶奶的意识已经非常混沌,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只是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人的衣服,大伯母一看情况不妙,赶紧掰开奶奶的手,刚好四周没有一个熟人,她蓦地溜得比谁都快,生怕这老婆子有什么毛病摊在自己身上,后来过了很久,奶奶从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手心里攥着的那枚衣服的扣子是大儿媳妇身上的,从此把这个大儿媳妇看成了眼中钉。
妈是个什么货色,儿子也跟着后面有样儿学样儿,沈丹很小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处处就爱占小便宜的堂哥,那时候家家户户条件都不是很好,爷爷做了生产队长每个月手头上才能拿点工资,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就会带点芝麻糖啊蜜枣啊回来给这几个小孙子吃,可是沈乐永远就跟馋死鬼投胎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手里的蜜枣吞完了,看到那时才没丢丢大的青儿手上还握着芝麻糖在那啃,他忽然一把抢过来就塞到嘴里吞了下去,青儿顿时就哭得呛了一口的口水,奶奶听到哭声从厨房里跑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青儿臭骂一顿,“你个丑丫头龇嘴就是哭,跟你那没用的妈一个德性,我让你哭,我让你哭……”
她冲过来就要拧青儿的脸蛋,沈丹张嘴一口咬在那死老太婆的手腕上,那时候她只是为了保护妹妹,可没想到换来的结果却是奶奶的一顿毒打,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她却从来不哭一声,只是害怕会让手足无措的母亲担心。
可是她心里蔓延起来的层层恨意,为何同样是奶奶的孙子,可是那老太婆从来都没有正眼瞅过一回她,那些顽固的可恶的重男轻女思想,她记得村委会大队排灌站的水泥墙上总是刷着一层一层的一字眼: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
多么讽刺的宣传标语,在沈家,你生不出儿子,你就是个废物,连吃饭时上台面的机会都没有。
母亲头一胎生的是个女孩儿,奶奶心里就有些不快活,后来母亲又怀上了,五月出怀的时候母亲的肚子不是圆滚滚的而是尖尖的,而且母亲特别爱吃酸。
一开始奶奶还怕母亲会摔倒流产,特意派了小姑照顾了几个月,可是后来奶奶一听别人挑拨说这是生女孩儿的征兆,立马就变了脸,隆冬腊月冻死人的天,她让母亲自己去水跳板上洗床单,那时候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咬咬牙小心翼翼地踩在青石板上,可毕竟是怀着这么大的一个身子,若不是旁边邻居搀扶着,不仅小的保不住,甚至连母亲自己的性命也要搭进去。
那时小小的沈丹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脸色,家里几乎什么营养品哪怕是外婆那边偶尔送过来的也都被奶奶和姑姑搜刮干净过去。
沈丹趁奶奶不在的时候,偷偷地从她家鸡窝里偷了几个鸡蛋,却刚好被出来找吃的姑姑看见,姑姑嚷嚷道,“难怪最近我总发现咱家鸡窝里就这么两颗蛋,原来都被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讨饭鬼偷去了……”
奶奶听到外面的风声,赶紧从茅房里蹿出来,连裤子都没拉好,看到沈丹手机紧紧攥住的几颗鸡蛋,再加上姑姑在一旁的煽风点火,顿时火冒三丈,直接拎着沈丹的衣领口,那时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条小河塘。
奶奶拎她不就跟拎一只小鸡似的,沈丹拼命想要逃窜,她隐隐觉得奶奶想要她的命,可还没来得及哭喊着救命,奶奶忽然把沈丹的头整个地摁到水里,一次一次,沈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旋转,那种顷刻间轰然崩塌的感觉,她的头发被揪的生疼,然而头皮却渐渐麻木地失去了直觉。
求生的意识让她很想抓住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她要死了吗?
沈丹忽然觉得很害怕,她还没有长大,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放弃?
活在了这样的大家庭里实在是太累,难怪她总能看到即使潇洒不羁的六叔也总是皱着眉头寂寞地一颗一颗数星星。
奶奶最终没有弄死她,一条人命,她也会不敢,可是沈丹却忽然记住了奶奶的那种狰狞可怖的脸,那样凶狠,她只是恨,恨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更加恨自己为何要有这样一群狼狈为奸的亲戚。
渐渐地,每当难过想要哭的时候,她也会学六叔那样,坐在天井的台阶上,仰着头一颗一颗地数星星……
然而不同的是,六叔不停地抽烟,她却只是嚼着那清冽丝滑的酒心巧克力糖。
其实这样名贵的糖对沈丹来说只能是橱窗里的奢望,这是江寄北送给她的,每年过暑假他过来村子上玩的时候都会送沈丹一大捧这样的糖。
认识江寄北也只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
沈丹的暑假刚好是农忙最忙的时候,那时候沈丹写完了所有的暑假作业后就喜欢往田里跑,不是给爸爸妈妈送水喝就是蹲在小池塘边捞小蝌蚪和逮蜻蜓玩。
烈日炎炎的盛夏,下午一点钟左右的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候,沈丹就跟一条小泥鳅似的在田埂上蹦来蹦去,妹妹沈青也喜欢跟着姐姐后头钻芦苇荡掰高瓜。
沈丹调皮捣蛋的很,掰过的高瓜就扒了叶子赶紧塞进嘴里吃,鲜嫩酥脆的高瓜肉咬在嘴里总是“咯嘣咯嘣”地一阵乱响。
姐妹俩吃得肚子圆滚滚地胀起来,就跑到秧苗田里去逮小蝌蚪。那时太阳刚刚下山,暑气还没褪尽,仅仅几天的,沈丹和妹妹都晒得黑漆麻乌的,除了剩了一双明亮炯炯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在田埂里找着各种属于农村孩子独有的夏季的快乐。
妹妹沈青逮小蝌蚪,沈丹就负责到小田沟里逮田鸡,田鸡这玩意实在是太爱蹦哒了,沈丹也学着那田鸡的模样一蹦一蹦地乱跳,可是快累死了,篓子里才逮到了五只不到,说好的晚上的田鸡汤呢?
沈丹累得趴在田埂上直喘气,忽然听到不远处妹妹的哭声,难道又是沈乐那兔崽子趁她不在欺负妹妹了,气得一骨碌就从田埂上爬起来。
原来是妹妹的腿上趴了好几只软溜溜吸血的大蚂蝗,沈丹打小就最怕这玩意,听人家说蚂蝗的生命力非常强,你用镰刀把它割成几截,每一截又是一条蚂蝗,你用火把它烧成灰,沾几滴水它又能活过来,还有姑姑总喜欢吓唬她说蚂蝗就是大奸臣秦桧的骨灰变得,撒在了空气里变成了蚊子,撒在了水里就变成了蚂蝗……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沈丹是最怕这玩意……
可是青儿哭得这样凶,这些可恶的吸血鬼,沈丹终于鼓起勇气要伸手去拽那玩意,可颤颤巍巍的手还没伸过去,忽然听到一个低沉悦耳地声音警告道,“这个不能拽,要用火烧……”
原来是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大男孩,这十里八里的男孩哪有沈丹不认识的,可是长得这样清秀的,沈丹确实不曾见过……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打火机,沈丹家烧饭从来用的都是火柴,她只从六叔的手里见过……
蓝荧荧的火燎过那些蚂蝗叮过的地方,果然很奏效。
蚂蝗立马蜷缩成一团“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些可恶的东西,竟然吸了青儿不少血……
不过沈丹真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像个城市里过来的少年竟然还懂得这些,所以才有些惊愕地感激道,“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
他在夕阳里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以前我也被叮过,外公就用这个法子赶走蚂蝗的,如果使劲拽它的话,很容易把它拽断,吸盘留在肉里面就会很麻烦……“
他讲话慢条斯理的很像个邻家大哥哥,沈丹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谢谢你……”她跟他一齐坐在田埂的草丛里,忽然伸出手来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沈丹,你呢?”
沈丹怕他不知道,所以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手心里,她只是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熨贴,她安静地写,他静静地看,指尖触摸掌心的一点点摩挲的微痒……
他未必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始终微微笑着说道,“我叫江寄北,外公外婆舅舅他们都喊我小北……”
后来,沈丹偶尔读到一首南北朝的乐府民歌,那样的曲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母亲梳妆台上的那把桃木梳上也镌刻了这样的字眼,只是她不曾留心过……
小北似乎很喜欢逗沈丹的妹妹青儿玩,他总说自己很想有个小妹妹,可是父母都是老师,国家政策不允许,沈丹“噗嗤”一声笑着说道,“有了妹妹你就会知道,什么好东西都要一分为二的感觉其实并不好,”沈丹顿了顿,仰头看天边绮丽的晚霞,接着说道,“被骂的总是老大,难道你喜欢这样?”
小北依旧重重地点头,“我有的好东西,全都会给她……”
也许沈丹确实无法理解到一个独生子的孤单和落寞,她曾经以为的城市里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可是小北,这样的江寄北,却并没有让她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