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七刻,大臣陆陆续续进宫,聚在正和宫的青华门外。望着门内,白玉七十二阶间刻着双龙呈祥,庄严的映着金銮殿上的琉璃黄瓦。只是阴天压着雄狮大吻,有几分阴森。近日明明是天晴的天儿,转眼就变了,一阵凉风都吹的都能让人寒颤。
江知佑此时,却望着明显疲乏的公孙正名,惬意问道:“正名兄昨晚睡的还好?”
“嗯,嗯……”马车一路震进宫,公孙正名却还觉得眼皮子睁不开,含糊的应着。
“待会可就要早朝了,正名兄这样的状态,还是用凉水净脸,清醒清醒为好。”江知佑说着,公孙正名却摇头道,“没事儿,近一百人上朝,半年也轮不上我说话……”
“赵小姐昨晚为难正名兄了?”江知佑侧问道,“该不会是,罚正名兄在赵府门外,负荆请罪了一晚上?”
“若是如此还好了!”公孙正名皱眉叹气道,“守了一晚上都没见着人,我还吹了风还有些受寒。”
江知佑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哐当的一声巨响。公孙正名也因为这突然的惊吓,困意醒去了一半。
偏头望去,只见侧门前,正和宫的公公当场就跪下,一旁的金盆滚落在地,叮咚哐框的打滚儿。公公也来不及收拾,磕头磕的响亮的赔礼道:“奴才冒失,冲撞了大人,实属该死,请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花笙笑着,“今儿这天气怕是要落雨,公公倒是勤快,提前泼了我一身。”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公公的声音慌乱,不停的磕头。
花笙依旧笑着,还未说话。支部尚书刚好到青华门外,看着这一幕就劝道,“这位公公像是才进宫,不懂规矩。侍郎又何必同奴才过不去,不小心湿了一小片披衣,也并未污上官袍。这天气突寒,侍郎也不会戴着披衣上朝。待侍郎下朝,披衣也用碳木温干了……”
“李大人,下官并没有为难公公,要拿他怎么样。”花笙笑意不变,“且不说下官,也管不着宫里的人。若是调侃几句都不行,公公也太禁不起玩笑了。”
“说起来,本官就这点乐趣,公公怕什么?”花笙对着公公道:“匆匆忙忙的就冲撞上来,怕是还有事。公公就别杵青华门这儿了,待会又冲到谁可怎么好。”
“奴才多谢大人!奴才多谢大人!!”公公道着谢,就连忙捡着盆子麻利的走了。
这看的公孙正名摇头,可怜那位公公道,“撞着谁不好,撞着花笙……”
江知佑却看花笙抬眸,侧望着公公的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上朝议政,百官谏言。上官丞相首当其冲,站出来就跪道:“皇上,求皇上替微臣主做啊!”
这才上朝就这么一出,看的殿中人一片视线交会。齐谨元坐在龙椅上,没有动静,“爱卿有话,起来说。”
上官丞相站起来,就诉道:“昨日皇上召见三公等大臣回见,故此微臣也并未在家操办宴会。宴会中,西门家的千金出事。照理说,的确有微臣的疏忽。可微臣的大儿子,却是因为西门家作祟而死!”
“丞相大人,这等事情根本就不是朝政,大人又何苦拿到朝堂上丢人现眼。”西门家的人都没出列说话,花笙反倒是出来先针锋相对。
“花侍郎!”上官丞相当场就气道:“本官的儿子就这么死了,禀明圣上求个公道,又管你什么事!户部就有这么闲,闲到你可以在朝中处处插手,如此放肆么!”
“皇上都不曾说放肆,上官丞相可是气糊涂了,这话能乱说的么?”花笙道,“丞相大人的长子死了,求皇上有什么用,上官一脉又不是皇家的人。”
“且不说丞相大人的正妻早逝,说是病死,可丞相大人的妾室都有二三…谁又晓得到底是不是病死的,上官文不也是平妻所出?丞相大人,又不止上官宏杰一个儿子。”花笙不经意的说着。
上官丞相却瞬间怒了,“花侍郎,你这话什么意思?!屡屡说起朝中人的家事,你又以为你是谁?诅咒本官,还污蔑上官家的名声?!为了世袭之位残害手足,上官家就算是全然没落,也断然没有这样的家教!”
“丞相家有没有这样的家教,下官怎么知晓。”花笙凝眸,“下官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过,丞相大人这么着急做什么,当心怒火攻心,于老人家的身子骨可不好……”
“谁不知晓你花笙成天疯言疯语!”上官丞相心里的火更甚一分,撇下这话,欲不同花笙纠缠,就对齐谨元道,“皇上!微臣所说,并不是没有真凭实据!西门清荷自出事,整整三个时辰,宏杰若是想不开会出事,早该出了!就是西门家的人,前来说道了一通,才闹成如此!京都满城风雨,我儿更是死的冤枉!”
“丞相大人。”花笙继续道:“想同西门家过不去,大人说的倒是冠冕堂皇,西门清荷还是在丞相大人的宴会上才出的事,丞相大人反倒是说是西门家害了上官宏杰。”
“西门清荷被送回西门家,准确来说,午时三刻后就没了气息。”花笙道:“虽说丞相府的宴会,午时就结束了……”
“我儿死于未时!仵作也证明了这点!!”上官丞相激动的打断花笙道:“若不是西门家传报西门清荷死了,宏杰追上去询问,又怎会想不开坠河!”
“丞相大人这话,也不觉得好笑。”西门家的人站了出来,“像花侍郎说的,西门家痛失千金,没追究丞相府,便已经是我们西门世家的仪态大度。上官宏杰自己想不开,难不成还真能像传言所说,是我家千金还魂,勾公子下河的么?!”
“这位大人,你可要搞清楚。”花笙侧眸就道:“本官从未说过,西门家追究丞相府便是对的。”
西门家的人哑然,看着花笙不温不愠的样子,真是让人不适。
公孙正名在听着也皱眉,对着前面的江知佑就道:“花笙这是脑子有病么,西门家的人出来帮着他,他都如此。”
“西门家的事情,本就不关花笙的事,怎么说的清谁在帮谁?朝堂上只有花笙侍郎和上官丞相对峙,言辞犀利本就不容他人插足。”江知佑说着,回眸望着公孙正名,却道:“殿外的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公孙正名也回头望了望,不以为意的道:“今儿一早上的天气就不好,下雨也正常。原本还以为今日会有大军出征的朝仪,可同花笙这么扯下去,午时都不用下朝。早知道我就学我大哥的,休朝个几天好了。这争来争去的,听着也当真是烦人。”
经公孙正名这么一说,江知佑才发现太尉出京,文官里也没有公孙正成的身影,“正成兄很少休朝,府上出了什么事?”
“那倒是没有。”公孙正名摇头,“说起来也是凑巧,琳儿的生辰,也是上官家千金办寿宴的时候。因为两家除了朝堂上的事情,不常往来,所以也不知晓这回事儿。上官家白日办寿宴,我们府上是晚上贺祝了一番。所以白日里,琳儿也就没有随着我娘去赴宴,毕竟我爹也不在京中。”
“说起来,琳儿一直说要去府上寻公主玩。”公孙正名拍着脑袋道;“昨个儿我守在赵府,大早上的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帖子都没及时送过去,你家那位该不会介意吧?”
“怎会。”江知佑道:“阿月在府里,也是闲的慌。琳儿聪慧灵巧,会相处的很好。帖子都是门面上的东西,琳儿还是阿月的表妹,介意一说,实属客气了。”
“两位大人。”一旁的武将耿直,听了半天的闲话,对比着朝堂上激烈的争执,还有些不适应,提醒着就道:“朝堂上还在争执,虽说没武官什么事。可一直在底下唠嗑,怕是…不太好?”
公孙正名默然,江知佑对着旁边就赔礼着,“叨扰大人了。”
而此时,上官丞相在前面老泪纵横,对着齐谨元道:“皇上!微臣也知晓,若是宏杰自己想随之而去,微臣也是无奈,定不会追究,甚至拿到朝堂上说。然宏杰本就想求娶西门家的千金甚久,西门家一直都不曾答应!”
“即是不答应,又何苦在痛失千金之际,还要拖着宏杰。宏杰本就年轻,容易冲动,禁不起儿女情长这样的刺激。西门家传话的人,不好好传话,反而责备他负心,让他万念俱灰,落得如此下场!”
“微臣一开始是不怪罪西门家的,也只当两个孩子有情。可之后,微臣却想起,初承皇上圣恩,刚治权却触动了西门家的利益。是不是就是因为如此,种种不合,宏杰才会如此惨死!”上官丞相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和几张盖着印章的宣纸,“微臣查知,也收集到了证据!西门家就是因为于皇上的圣命不满,容不下微臣掌权,欲要报复,间接害死微臣的长子不说,为了一己之私欲,甚至要谋逆犯上!证据确凿,还望皇上替微臣做主啊!”
“人都死了,归于黄土一捧。丞相大人这样倒打一耙,心安的了么?”花笙对着这一番肺腑之言戳之以鼻,“且不说,事情又当真,是丞相大人所说的这样,是西门家有愧于上官宏杰?”
“仵作说是未时,未时一刻和未时七刻的区别可大了。”花笙邪眸,“先不说一个时辰长,给下官一个时辰,下官可以绕着京都走一圈。也可以,杀尽丞相府上下一百口人。”
“这也当真是,太放肆了。”公孙正名喃喃说着,江知佑却沉眸皱眉,否决道:“不,或许…是失控了。”
失控?公孙正名诧异的望向花笙,想起上朝前有宫人与花笙撞了个正着,小声道:“一大早上还正常来着,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公孙正名能想起的事情,自然看到这事的人,也能想起。朝下开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江知佑忆起那宫人给花笙跪礼的时候,埋头三分深。并不是正和宫的奴才,给官臣行的礼。能在正和宫当差的,怎会是手脚笨拙之人?就是扫地灰的,都知晓不用将头深埋。若这人不是金銮殿内的奴才,所以急匆匆的跪下,并没有来得及反应改过平常的礼仪。而能让宫人埋头行礼,甚至埋五分深的全尽礼仪,只有凤朝宫和长秋宫的两位,才有如此殊荣。
若是长秋宫那位,大可不必在上朝前,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话。毕竟吴仆主,也不是摆着看的。
“你说是谁的人?”公孙正名问的小声,自然细语也不止他一个。
“正名兄。”这毕竟还是朝堂之上,前车之鉴身旁都是同僚,江知佑道:“凡事不好空口无凭。”
听到这话,公孙正名心里有数,江知佑多半知道些什么,不好说出来,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
“花笙似乎一开朝就不对劲。”想了想,公孙正名换了个话题,“嗯…也不能这么说,花笙就没正常过。上朝若不是不涉及他,他不是常出列的。公主一事,他有些怪异。上官丞相与西门家的事情,他如今又这反应,怕是又要掺和一脚。”
“花侍郎,丞相自前朝覆灭,不成重用。可你也别以为本官,就当真不能拿你怎么样!!”上官丞相气急,眼圈都红了。
“下官查到,上官宏杰死前,的确诚如丞相大人所言,并没有轻生的念头。”花笙道,“甚至还准备着,要在西门家棺柩起灵的时候,前去拜访。怎会在未时,就溺水而亡。西门家的千金,明看着是孙家小姐下的毒。可要是丞相大人不在其中通融,这毒怎会这么容易到西门家的宴席桌上?”
“上官宏杰是上官丞相喜爱的长子,暗中发现这事不难。”花笙冷情道着:“当他知晓自己心爱的女人,是自己的父亲害死的时候,心里又是何感想?…他能想的开么……”
“胡说!简直胡言乱语!!”上官丞相气的直指的手,都抖了起来。
“丞相大人,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花笙道着,“下官可是还查到,其贴身小厮都说,上官宏杰闻西门清荷出事时,太医的息事宁人,却不愿多说的样子,西门清荷就定然是没救。因为此情景,同上官宏杰的娘亲去世时是一样的!”
“固然,上官宏杰自然承受的住这样的场景。若不是更大的打击,他又怎会轻生?”花笙又道:“就独独西门清荷,是他上门求娶四五回,甚至忤逆了上官丞相的意愿,都愿意共度一生的女子。因为丞相大人的放纵,西门清荷阴差阳错惨死。上官宏杰又怎么不会想到,当年他娘亲的‘病去’,丞相大人是不是也睁了一只眼,闭了一只眼。”
“上官家世代为官,一直勤勤勉勉,很少出差错。说起来,上官宏杰昔日想从武,精忠报国,性情也是爽朗。丞相大人在他心里,应该是极为敬佩的父亲。可丞相大人,害死他的生母,唯一的欢喜的女人也没有善终,走都走的痛苦。”花笙道:“如此一想,上官宏杰又怎不会抱荷而死,万念俱灰的终结一生,让自己心里不受折磨。”
看上官丞相还想发怒的样子,花笙接着就补充道:“就算丞相大人再怎么反驳,从此处到西门清荷死,整整三个时辰。上官宏杰会用两个时辰,挣扎自己是死还是不死,那倒还不如死了,这么蠢活着也当真让人糟心!”
“你!你!!”上官丞相被这一句句话气的身子直哆嗦,捂着心脏有些晕厥。一旁的文官见状,连忙搀扶着。
这情景,朝中看不下去的老臣,终归是站了出来,对着齐谨元禀道:“皇上,花笙侍郎言语毫无忌讳。皇上一直都不曾严加管束,还望皇上惩戒,以正朝纲。而上官和西门两家的事情,多半有误会。如今民间杂事纷争,先不说东北之事,就是大军之征都需要多加商讨。这些事情,实属不宜拿到朝堂上争论。皇上还是让丞相大人和西门家,私下调解,以免耽误国事。”
“臣等复议。”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接二连三的跪下,场面颇为壮观。
“皇上,微臣针对丞相,并不是无事生非,而是丞相大人五年前所为之事,万死不能平民心。”花笙禀着,朝中复议的人,瞬间了无声息。
整个金銮殿静的骇人,大臣纷纷站起来,抿唇不语。
“五年前的事情,可还要下官给各位大人提个醒?”花笙笑道,“下官也没有想到,丞相大人多年前欲掌政囤权,也参与其中。”
“招兵买马不说,更是于心不安,挑拨离间。”花笙让人呈上证据,同时呈给三省中人,“陈家和当时的整个支部,血流成河。丞相大人午夜梦回,就没觉得睡不着么?”
上官丞相听着这话,看着呈到自己手上,自己昔年所为之事,丝毫不曾遗漏。一口气终是没提缓过来的晕厥倒地,朝中顿然一片混乱。
那几张互通朝堂的收买证据,就大大方方的,随着上官丞相,躺在金銮殿上。而齐谨元,却望着花笙,一直不曾有反应。
两刻钟后,凤朝宫内的双莲姑姑,向慕容舒禀道:“娘娘,早朝结束了。丞相大人被门下省和尚书台连连参议,革职查办。皇上还是没动作,而花笙大人,在阀门外求见。”
饮茶的动作听到最后一顿,慕容舒放下茶杯,“还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他知晓这事会沉的住。”
双莲姑姑轻叹一声,就退出了殿外。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花笙进了后宫参拜着,慕容舒点头,“侍郎很少来后宫。”
“今日朝堂之上,皇后娘娘可得了想要的结果?”花笙直截了当的问着,慕容舒不说话。花笙却因此,言语中带着一逝而过的怒气,“为了激怒上官丞相,皇后娘娘暗地里怕是费了不少功夫。不然以上官丞相的城府,来阴的,西门家怎么招架的住?又怎会在朝堂上,操之过急的追究这劳什子事?…可那些证据,为什么五年前,不拿出来?”
“五年前……”慕容舒垂眸,柔笑道:“五年前于朝堂,你自己都难保,知道能如何?”
“真的是因为这样么?”花笙冷眸问着,却自答道:“若不是丞相当年动不了,皇后娘娘不想揽权得势。而如今反之,皇后娘娘现在,又会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么!”
“如今都过去五年,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慕容舒微愣,却是说着另一番话,“且不说,你如今都二十有七了……”
“微臣的事情,还不劳烦皇后娘娘忧心。”打断慕容舒的话,花笙就几分犹豫,“孙西晴…是皇后娘娘下的手么?”
“只是告诉了她,白柊有了西门家的骨肉,是西门清图的孩子。”慕容舒垂眸,“她的生死,从来都是由她自己。可就算不是昨日,西门家也会让她,活不过秋后。”
花笙问完这话就一言不发,随即就告退离开。慕容舒看着花笙离去的背影,对着一旁的双莲姑姑就道,“茶凉了,再沏一壶吧。”
西陵荒郊上,衣着红裳的男子提着两提酒坛子,穿过遍地杂草,嗅风疏眉。
将酒放在凸坡上,就地而坐。也不管雨有多大,会不会污了衣裳,拔除几颗不顺眼的草。花笙吹着清风,掀开红盖,灌了一口酒觉得有些不对,才将剩余的酒浇在坟前。
“你还记得西门的妹妹么?”自顾自的说着,“嗯…就是你以前说,长的会跟西门一样妖孽的那个丫头。”
“这么多年过去,人变了,也都快出嫁了。”呛下一口烈酒,花笙笑道:“却终归没留住。”
“京都满城说欢喜那丫头的,如今都避之不及。”唇角勾起一抹讽笑,“也还好没嫁,不总归有个上官宏杰追去…满池莲香,抱荷而眠,世人都说此情难寻。”
“……。”花笙指尖拂了拂碑墓上的水珠,嘴角拈笑,“可谁知道世间有没有阎罗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就我辛苦点,一直活着为你上坟。”
抬头望天,明朗空清的雨一直下。看着却也风和日丽的有几分惬意,似乎什么都可以容纳,什么都可以冲刷。
“葬在西陵里,该最是静雅,你过的应该不错?”这话问的从和,回应的却只有和风细雨的呢耳声。
作者有话要说:补昨天的更新,双更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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