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皓月当空,窗棂上夜色若水,竹影婆娑,只有几只叫不出名讳的鸟伏在树上,心存不甘地咕咕叫唤。
窗外夜阑人静,星火如豆,本该是入梦的好时候。
夏夙却是无心睡眠,顶着一头碎发起身去外边的小池塘边坐下,倚着竹干,目光不经意间落向湖面,眼神微滞。她透过水平如镜,隐隐看得出现在自己的模样,不由满心惊叹。
一对温和纤细的眉目,萦绕着欲说还休的柔情,令人不禁联想起诗经中那一句经典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眸光若水,原来是这么一张难得好看又诗情画意的脸。
她不算了解原来这副身体的宿主,但由于共用了身体,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通性。以原主那样温吞忍让的性子,就算是日子再苦,硌着牙也会嚼碎吞下去。可这样一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弱女子,又为何要去荒山野岭中自缢呢?
而且如果原主死在了荒郊野岭,那么就与她刚重生来时所看到的欢脱的一切,根本连接不起来。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个声音那样好地落到她的耳根处。
“怎么,姑娘还没睡?”
夏夙抬起头,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他颀长的脖颈,呵呵笑了笑,“有些烦心的事。”见她神色郁郁,寻陌便也不好多问,挨着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通体雕花的瓷壶。
“这是,酒?”她以为像寻陌这样的人是不喝酒的。
男子噙着笑摇头,晃了晃瓷瓶里的液体,笑说:“是茶。”
怪不得每次他途经之处都会留下一串淡而芳馨的茶茗香。夏夙抽了抽鼻子,四目微阖,很是贪恋这股清冽的香味,说得粗鄙一点,就是现在想要扑倒他。
寻陌弯了弯眉眼,拿出两只瓷杯,眼中似有笑意,虽是面纱掩着,侵袭而上的熟悉感却让夏夙恍然失了神。
他倒了杯茶递来,“姑娘可是想家了?”
“倒也不是,只是想一些不大明白的事情。”
寻陌小酌一口,“我方才见你在坐着,还以为你是在为今天晚上的事情不高兴,看来是我多虑了。”
夏夙想起今晚,就不禁汗颜。她今天晚上吃饭时听瞿墨儿说,要是女子轻易落发,是要被乡人抬起来浸猪笼的。她筷子一个不稳,竟将最后一个鸡腿夹起来生生摔在了地上。
为此,瞿家兄弟冷眼相待,一晚上都没跟她说一个字。
但夏夙仍心存感激,觉得瞿家兄弟不跑到街上敲锣打鼓吆喝乡里邻居把她一起扔到猪笼里去,就已经是对得起天地良心的善举了。
寻陌道:“瞿家兄弟几人闷是闷了些,但都是侠义心肠,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他说这话意有所指,目光却漫不经心地落在湖面。
夏夙咧嘴攒出一抹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我上一……尚未离家时,也是这种利落爽快的性子,爱憎分明,只是后来慢慢着慢慢着,就被磨得处事圆滑了,现在倒还真是有些怀念能直抒胸
臆的日子。”
寻陌侧头笑说:“我倒是觉得夏姑娘现在的性子也是爽快的。”顿了顿,“至于长袖善舞,那不算是坏事。”
夏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说来也奇怪,她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把寻陌和前世的牵挂重叠起来,但这举动诚然不太明智,简而言之就是傻,她这么做不过是延长了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而已。
湖水溶着疏星波光粼粼,一池熠烁。两人坐在竹下聊天喝茶,亦笑亦嗔。只知酒能使人醉,却不知茶比酒更能醉人。
翌日一早,尽管夏夙再三强调自己一定会睡死在半路上,一行人仍决定启程深入晋国腹地——平阳都城。
鸡虽然还未打鸣,但一个精力旺盛的瞿墨儿明显比鸡要好使很多,凡她途经之地,旁边的人家都不约而同地亮起了灯,以至于笔直一条道的江州翠城,才不过刚过了五更天就已经满城璀璨。
夏夙仍是感激她的,毕竟多亏了她一路叽叽喳喳,才终于明白这里原来是晋国。想她重生之后就忙得连喘气都没空,哪里还有闲心思管今是何世?
但夏夙能受得了瞿墨儿与鸡相斗,不代表她的几个闷葫芦哥哥能受得了。
“素素姐姐,你快些走!”
“二哥二哥,你慢点,走这么快,墨儿都不能踩着你的影子走啦!”
“三哥,你别喝我的水壶……这上面哪里没有写名字啊!你看,这里被我用墨水点过一笔,所以这是我的!”
板着一副脸孔的瞿家二少终于忍不住,一把揪住瞿墨儿的衣领,往旁边寻陌身上一扔,“公子,劳烦您收了这只妖精。”
寻陌扯了扯面纱,并没有要伸手的意思,结果瞿墨儿一个扑空,趄趔了两步,也站了起来。
“寻陌公子,连你也助纣为虐,不……是助二哥为虐,祸害苍生!”瞿墨儿嘟囔着嘴,跑到夏夙的身边去,“素素姐姐,你帮我跟二哥他们说说,让他们不要欺负我了。”
夏夙哑然失笑,刚抬头,遇见瞿家二少那饱含轻蔑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了下去。
瞿家大少则更是决绝,头也不抬,“小妹,你还是闭嘴吧,你二哥他从小有原则,是不会和跟鸡腿过不去的人说话的。你再聒噪,小心我让你骑马。”
一听骑马,瞿墨儿就吓得眼泪汪汪,明亮的眸子里挤满一泓清泉。夏夙则只能无奈地叹气,这瞿家造的是什么孽,怎么一生几个儿子都是这个德性……
而且她明明也没有跟鸡腿过不去,她原本是很喜欢鸡腿的啊!
寻陌在旁边一言不发,因为被遮住了大半张脸,所以看不出表情,但还是能从眼睛里看出几分温软的笑意。
而每每看见,尽管看不清完整的容貌,夏夙都会想起一个故人。
看夏夙发愣,瞿墨儿以为她是受了刺激,好心地给了她一个熊抱,在她身上蹭了两蹭,“素素姐姐是不是肚子饿了?墨儿听到你肚子叫了。”听闻这话,瞿家二少又毫不留情地灌冷水,从鼻
腔里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哼,夏夙简直气得发抖。
商人家的孩子都特别清高,看不起别人是不是?认识一个孟堇就已经长了见识,现在还偏偏多出来了三个!不就掉了个鸡腿吗,你至于这么深仇大恨吗?!
瞿墨儿见夏夙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即便粗枝大叶如她,也还是有所知会,拉着夏素的袖子撒娇道:“好了好了,是墨儿的肚子在叫,是墨儿饿了。”
久未发言的寻陌此时也开了口:“我们要是去前面的喜翠阁吃点东西再上路,也来得及。”话还未完,几个瞿家少爷连连应是,态度截然相反。
夏夙心下啐了口,又不禁暗自神伤,这天差地别的态度,莫非是颜值的问题?
喜翠阁虽还没有开门迎客,不过眼见着几位穿着贵气的客人踏着清风而来,店小二自然也就不管什么规矩,点头哈腰地迎着就坐。
二少放下包袱,毫不客气,“我要十个鸡腿。”谈吐间若有所思,抬眸看得夏夙浑身发颤,“鸡腿,不要给那位靠窗的客官上,她不吃。”
瞿墨儿啄了口茶,连连叹气,小声道:“我这二哥,才识头脑都没问题,就是肚量小了一点。”夏夙坐在一旁安静地听,装作很赞同的样子,可是心里却不这么想。
才不是嘞,哪只是你的二哥,你的大哥、三哥,肚量都蛮小的。
菜陆陆续续上齐,点得虽不多,但都做得精致。几个男人在一旁畅谈国事,夏夙本也想插一脚,但无奈根本认不得人,也就只好顺了瞿墨儿的意,陪她去外面赏花。
其实到了江州,到哪儿都是浮翠流丹,看多了也就腻了。但瞿墨儿正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连一只蝴蝶飞过,都能使她勾勒出无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我不久前刚背下了诗经中的一篇,其中的雅韵正好就衬这竹,公子那秀色可餐的美颜……”瞿墨儿啧啧开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夏夙赶紧悬崖勒马,不禁为瞿家小女的学识捏了把汗,“应该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吧,你背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话说秀色可餐是什么鬼,这个小丫头思想绝对有问题啊!
瞿墨儿撇撇嘴,“不是不是,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一篇,你错了,你错了!”
夏夙忍着笑意低头扶额,这不就是一篇吗。
但转念想想,作为人生中唯一会背全篇的“淇奥”,若是勾勒起来,果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
夏夙眼神不自觉地往窗口那边瞟去,却见那人得一双眼睛也正看向这篇,目光相遇处,竟让人脸烧得几分灼热。不过只是一刹那,寻陌的目光又不疾不徐地偏离开来,眼底毫无波澜。
她心中有种道不明的怅然,幸亏瞿墨儿神经大条,丝毫没有注意这边的情况,正一个人跟蝴蝶闹得欢腾。
夏夙犹豫了半晌,还是开了口,“墨儿,那个,你昨天晚上说的……”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就是夏家那个小姐的事,我还有点东西想问。”
瞿墨儿不以为意,“你问呗,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那位小姐在岭南的山上自缢了,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瞿墨儿摇了摇头,“我不认识那位小姐的。整个大晋没什么人见过她,只知道她身子弱,吹一会儿风就会咳嗽,所以除了晋安城的人以外,都没什么人见过她。”咽了口唾沫,她又继续说道
,“我们瞿家在平阳做生意,夏家也算是晋安的大户,便有些往来,自然也听说过夏家的那位小姐,不过并不认识,弄得我还有些好奇呢。”
夏夙接着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家的小女在岭南自缢了的呢?”
瞿墨儿脸上笑容绽开,“岭南离江州近的很,我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也是听这里江州的王婆说的。”
正此时,一个抱着一盆子衣服的矮小妇人笑盈盈地从这里穿过。瞿墨儿见状,嘻嘻笑着跟夏夙指了指那人,笑着招呼:“王婆!”
那妇人转过身,笑容很是亲切,说道:“哎呀,是墨儿啊,今天可是要启程回平阳了?”
话还未落,那老妇人便瞧见了一旁站着满脸狐疑的夏夙,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虽是短发,但那般眉眼想不要人留下印象都很难。
王婆一个哆嗦,盆子便掉到了地上,衣服散了一地,也来不及去捡,慌慌张张地拔腿就跑。夏夙若有所思,一个转身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