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的惠卿,一下子从忙碌中闲了下来,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惠卿要忙的也就是做两顿饭。原来打算帮世杰带孩子,可是却被误会成不给孩子吃饱饭。闲得无聊的惠卿,常约陈毓芝喝茶聊天。年少时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又一起度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使得两人无话不谈。
惠卿十四岁被父兄送入圣玛利亚女子中学。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乡下的女孩,女中的学习生活是新鲜的。不过,惠卿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习惯了里面的一切。
惠卿在家时,离家两里地有个私塾,私塾里教书的老先生有个女儿,平日里帮着老先生辅导学子背书写字。父亲便请了这位女先生隔天上午来家里教授女儿识字,先是《百家姓》《千字文》,后来是《诗经》《唐诗宋词》,还教了算数和算盘。因为是女孩儿家,父亲和先生都对她不那么严苛,惠卿倒也学得轻松。女先生不来讲课时,惠卿就跟着母亲学刺绣。惠卿是个好动的主儿,绣上一阵就坐不住了,于是常溜出宅院,和村上邻家的孩子们一起玩。钓鱼、捉知了、掏鸟蛋、爬树、翻墙……凡是乡间孩童的玩意,惠卿玩了个遍。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随着住进圣玛利亚女子中学,便一去不复返。
教会学校的教书先生多为传教士和修女,也有不少是早年教会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在学校,学生接受的是西化的教育,并且还带着浓郁的宗教色彩。学校里有及其严格的作息制度,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熄灯睡觉,都有具体的时间规定和行为规范。无论是在教室还是在寝室,学生不得喧哗,饭前要跟着嬷嬷做祷告,吃饭时不许说话,连咀嚼食物都不许发出声音,稍有差池,嬷嬷的教鞭就会落在身上。上课时更是如此,不专心听课或在下面做小动作,都会遭受程度各异的体罚。
但是,教会学校的教育,却让惠卿开阔了眼界。西方的传教士来自于相对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他们的一些观念意识要进步于当时仍处于封建时期的中国。尤其是男尊女卑的观念在女孩子们的心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西方男女平等的思想逐渐占据了学生们的心灵。在这里,惠卿知道了人类是生活在太阳系的地球上,对哥伦布航海发现新大陆无限向往,对电灯、电报、电话、电影放映机的发明者无比崇敬。然而惠卿也有困惑的时候,最大的困惑就是人是哪里来的?圣经上说人是上帝造的,而中国古代传说中记载着人是盘古开天辟地后女娲造的,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却说地球上的生物都不是上帝创造的,而是在遗传、变异、生存斗争和自然选择中,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等到高等进化来的。
在这里,惠卿结识了不少名媛,最要好的还是同住一室的陈毓芝和刘云翎。陈毓芝的父亲是当年上海的纺织大王,刘云翎的父亲在国民政府任要职。她们三人平日里吃在一起、睡在一室。陈毓芝的母亲常来学校看女儿,每次都带来毓芝爱吃的零食,有各种糖果、糕点、蜜饯,还有五香豆。学校里管教很严,一般不让吃零食,三个人就瞒着嬷嬷和其他同学,偷偷地在寝室里分享。因为陈毓芝的父母为学校捐过一笔数额不菲的善款,所以学校里也奉其为上宾。刘云翎的父亲要务在身,母亲照顾着丈夫的起居,还要经常随行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所以无暇照顾女儿,云翎有个哥哥在光华大学读书,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都是哥哥想辙帮忙。惠卿的家在南汇,路远了些,周末也很少回家,云翎常和她作伴。
惠卿和毓芝聊起花季少女时期的往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说到刘云翎。她们三个中,刘云翎是最理性的一个,她学习最用功,见解独到,成绩总能在班里名列前茅。陈毓芝是最漂亮的一个,而且嗓音甜美,是唱诗班里不二的领唱。相比较而言,赵惠卿的底子比较差,前两年学得很吃力,年幼时在家没有进过正规的学堂,基本属于散养型的。不过像她这样的学生为数不少,先生授课也是循序渐进型的,本来这个年龄的孩子求知欲和可塑性就很强,所以无论她们来自怎样的家庭,都逐渐适应了女中的学习生活。
时光飞逝,毕业典礼在“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歌声中结束。六年的女中生涯之后,她们各奔前程。刘云翎考入国立上海医学院继续深造,立志当个拯救生命的医生。陈毓芝在父母的安排之下,嫁给了钢铁大王留洋回国的长子,成为豪门大少奶奶。经过洋学堂的熏陶,惠卿不愿意再回到乡下,更不想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正好这时学校要从毕业班中选几名学生留校当助教,惠卿就报名参加了面试,居然被录用了,于是惠卿就在自己的母校当了近十年的老师,直到跟张鹤年结婚。
如今,刘云翎音信全无,不知道现在何方,也无从知晓是否安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惠卿对曾经的过往,都已经淡然。
陈毓芝的丈夫余耀祖是鹤年工作的橡胶厂的老板,由于公私合营时的积极表现,现在仍然在化工局担任领导。毓芝和惠卿之间的关系,始终亲如姐妹,不论她们彼此的丈夫是雇佣和被雇佣还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
惠卿退休之前,毓芝也就是找几个和她一样的阔太太搓搓麻将,赌几个小钱打发时间。惠卿退休后,也被约来玩过两次,可是惠卿的经济实力有限,而且还要照顾一家人的衣食起居,不可能这么昏天黑地地玩,再说毓芝麻将也搓腻了,于是改约惠卿逛街喝茶。
毓芝天生乐观豁达,惠卿一直认为她是命好。出生时就含着金钥匙,投胎到有钱人家;即便日本鬼子打进上海,她也安全逃往陪都;解放以后虽然经历了一系列运动,可是毓芝依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也难怪她始终乐观,因为周围即便有再大的灾难,毓芝总能安然躲过。
惠卿喜欢毓芝的开朗,跟她在一起,自己的心情也会被感染。男人们忙事业、忙赚钱养家,女人们便不用操太多的心。和毓芝喝茶聊天,成了惠卿最惬意的人生享受。跟毓芝在一起,总感觉自己还年轻,两人翻看着旧时的照片,总会不自觉地感觉回到了她们年轻的时代。在惠卿的记忆里,最开心的那天,就是三十年前毓芝结婚的那天。
那天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五月是生机勃勃、光芒四射的季节。陈毓芝和余耀祖的婚礼在徐家汇天主教堂隆重举行,纺织大王陈氏和橡胶大王余氏的联姻,自然是惊动了上海滩,上海申报在重要版面报道了这一喜讯。
婚宴放在了余氏的私家别墅花园里。司仪主持了开香槟、切蛋糕等仪式后,这场自助餐式的婚宴,更像是商界名流聚会。会场占据了别墅前面的整个大草坪,中央是一个很大的舞池,周边有甜品区、热食区、冷食区、水果区、主食区、酒水区等,几十个餐桌占据了草坪周围。厨师和食物都是来自沪上著名的酒店,爵士乐队来自著名的舞厅,侍者也一概是训练有素的,整个婚宴井然有序。新郎和新娘穿梭在宾客之间,频频举杯敬酒,宾客们也是自由畅谈,整个气氛轻松而随意。
惠卿和刘云翎在前一天就到了陈公馆,为毓芝出谋划策,商量挡门游戏。当天一早又帮着新娘化妆、穿礼服。新郎来接新娘时,还好好恶搞了一番。
早饭刚吃好,新郎余耀祖和一帮兄弟们就来了。毓芝的弟弟裕丰,还有几个堂表兄弟挡在了一楼客厅的门外。
新郎急忙让伴郎发红包,裕丰接过红包,拿出一张纸条,示意新郎照单对着楼上喊话。毓芝事先给耀祖打过预防针,新郎接新娘时要玩挡门游戏,耀祖无奈地苦笑着,大声喊道:“亲爱的新娘子,求求你开开门,放我这个可怜虫进去吧!”
裕丰笑着说:“姐夫,你声音太轻了,响点。”
耀祖又高声喊了一遍。
裕丰吩咐身边的哥们:“上去问问我姐,听到新郎喊什么了吗?”
一个男孩一圈跑回来说:“新娘姐姐说,听不清楚。”
无奈,伴郎又发了一圈红包,一个劲地讨饶。
“姐夫,你这回声音再响点,只要我姐说听见了,我这里就OK。”
耀祖这回是扯着嗓子喊的:“亲爱的新娘子,求求你开开门,放我这个可怜虫进去吧!”喊好了,不等裕丰表态,就示意伴郎快给红包。
裕丰乐滋滋地递给新郎一双拖鞋,耀祖连声道谢,脱了鞋袜,换上拖鞋。伴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喜糖,发给挡门的兄弟们,还把两只袜子也装满了喜糖,交给了裕丰。
裕丰忍着笑,假装严肃地宣布道:“余耀祖先生,恭喜你过了第一道门。”然后指了指门上贴着的一个红色心形图案的剪纸,说道:“看到这个了吧,,你要在一楼找齐八个这样的心形图案剪纸,才可以上二楼,第九个在我姐那里。嘿嘿……这叫众里寻她。”
新郎及其随从们进入一楼大厅,开始到处寻找。很快就找到了六个心形剪纸,加上大门上的一个,已经有七个了,还差一个,怎么找都找不到。耀祖有点着急,在裕丰面前一个劲的说好话,最后不得不软硬兼施道:“裕丰,再找不着,你姐该着急了,兄弟你今天给我指个方向,以后你结婚时我和你姐一定帮你。”
裕丰指了指餐桌,说:“这叫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耀祖看向餐桌,既然桌上没有,那……一定贴在桌下面了。哈!果不其然……真是寻她千百度啊!
拿到八颗心,新郎直奔二楼,果然,第九个心形剪纸就在毓芝闺房门上贴着,只是房门紧闭着。新郎急切地敲着门,这时,底下门缝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声喊三遍“嫦娥姐姐,猪八戒来迎亲咯!”
真是让人斯文扫地,耀祖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当了“可怜虫”还不过瘾,还要扮成“猪八戒”,看来这道门难度更大。时至今日,只能豁出去了,于是照办大喊了三声。这时,门里门外笑成一团。
底下门缝又递出一张纸条,内容还挺多,仔细一看,真让人哭笑不得,是一份《结婚保证书》。横竖横了,照读吧:
“本人谨以赤诚之心,在此宣言:结婚后我只疼你一人,绝对宠你,绝不骗你,绝不欺负你……一切以太太的话为最高宗旨,遵循两条原则:第一条,太太永远是正确的;第二条,如果太太错了,请参照第一条。”
下面还有保证人签字、按手印、按脚趾印,以表说道、做到、一定履行到位。
刚刚读好,门就开出一条缝,里面塞出一支口红,然后又关上了。
裕丰嬉皮笑脸地说:“姐夫,还不快签字画押。这口红是给你当印泥用的。”
耀祖苦着脸照办。然后把《结婚保证书》从门缝塞了进去。
“不行,不行,要五个脚趾印都按上。”纸条又塞了出来。
当《结婚保证书》又送进去时,连带塞进去一个红包。
“一个怎么够啊,我们里面五个人呐!”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伸了出来,“快,红包!”
伴郎送上红包,有些忍不住了,问道:“能开门了吗?”
“还要考验考验。”里面送出五根红绳,“这五根红线,有一根是系在新娘手上的,其它四根分别系着一道题目,要是没有牵对红绳,就请先送红包进来,然后解题。明白了吗?”
“有马就放过来吧!”外面的新郎一众哥们士气高涨。
“那就请吧!”
新郎看着五根一模一样的红绳,闭着眼睛抽了一根,一点点把线拉了出来,显然不是系着新娘的那根。红绳的另一端系着一卷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情牵一线“。
“什么意思啊?”耀祖不解道。
“来来来,先把红包拿来,不能少于五个。”里面伸手接过红包说,“新郎为了新娘,一定肯亲力亲为,对吧?好,那就在一分钟之内,将一根线穿过九支针的针孔。”里面送出一根细线和一块三寸见方的蜡块,蜡块上面插着九枚缝衣针。
耀祖虽然没有做过女人家的针线活,但是这种雕虫小技难不倒他,只是一分钟的时限很是吃紧。伴郎告诉耀祖,先要把线用舌头舔一舔,把线头上的毛毛头聚拢。这法子果然好用,最后耀祖总算大功告成,只是时间足足花了五分钟。
“算了,时间上暂不跟你计较了。”显然,门外当裁判的裕丰放了新郎官一马。
第二根红线,耀祖依然没有牵到新娘,这回的题目是“五味俱全”,闺房里送出一小杯颜色怪怪的东西。耀祖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脸苦相地看向裕丰,身边的伴郎问道:“会不会是药啊?”
“是不是药,喝了才知道呀!”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
“毓芝啊,你要是想谋害亲夫,我愿意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风萧萧兮易水寒啊……”言毕一口气喝下,真的不是什么好滋味,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满嘴说不出的难受。
“快,让他漱漱口!”毓芝隔着门心疼道,一杯早就备好的清水送了出来。
耀祖不停地咳嗽,好久才缓过来。心想,这样下去不行,还有三根绳子,得找个法子,能不能……于是,接下来他三根绳子一起拉。里面的伴娘团没有料到新郎不守规则赖皮,云翎打开房门,挡在了门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模样。耀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请小姐高抬贵手,把它交给毓芝,若是看后仍不肯放我进去,我和伴郎团认罚。”
云翎把信交给了毓芝,拆开信,是一首小诗:
日出东方立取上,
残月底下友情长,
您已无心独自往,
白水一勺表衷肠,
春雨绵绵别三日,
但已人去走下场,
嫦娥无女不寻常。
女孩们都围上来看,第一次见到,大家都不知所以然。还是云翎反应快,说:“只应该是个字谜诗,毓芝,我相信你能够解这个谜。”
哇,毓芝好紧张,没想到为难新郎的游戏,反倒变成考新娘了,要是考砸了多丢人啊!
惠卿朝着毓芝笑着点点头,说:“你不要紧张,仔细想想。”
“啊……知道了!”毓芝一脸惊喜,“最爱你的人是我。”
耀祖冲进门来,一把将毓芝抱在怀里:“这七个字,就是我对你一辈子的承诺。”
在场的人都为之感动不已,掌声喝彩声响成一片。吉时已到,新郎顺利地迎娶了新娘,伴随着声声爆竹,新人们离开了新娘的娘家……
惠卿和毓芝都怀念那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她们都已年过半百。三十年前惠卿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她,只有毓芝还在,时不时地和她一起喝茶、聊天、回忆往事。然后……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正当我国基本完成调整经济的任务,开始执行发展国民经济第三个五年计划的时候,十年浩劫开始了。
惠卿和鹤年看着邻居家的孩子们都去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很是担心自家的孩子也要去,可是没想到的是,只有上初二的思筠提出想去北京。而思兰忙着谈恋爱、世轩一副书呆子只知道看书下棋的模样、思梅弱不禁风足不出户的样子,居然都没有加入这轰轰烈烈运动的苗头。鹤年以思筠年纪尚小为由,让她过两年再去北京,也就轻轻松松打消了小女儿北上的念头。当然,集会和张贴大字报,孩子们也都没有很起劲地参加。鹤年感慨同父异母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想当年上海解放和抗美援朝,世豪是何等的热情激昂,连世杰也跃跃欲试。
这天下午,惠卿闲来无事,正在躺椅上打盹,陈毓芝慌慌张张地找上门来,惠卿从未见过毓芝这样紧张过。毓芝进门之后,就转身关上了房门,惊慌地问:“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对啊,都上班上学去了。”惠卿回答。
毓芝忙拉着惠卿做到沙发上,打开拎来的皮包。这个皮包和以往毓芝随身的精致拎包不同,是一个男用的商务包。毓芝从里面拿出一个墨绿色的丝绒布包,打开来,惠卿看得傻眼了,是一包金银首饰,里面有几件惠卿曾见毓芝戴过。
“这些是我的首饰。”毓芝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红木的匣子,边打开边说,“这是金条。”
惠卿看着满满的一匣子金灿灿的黄金,疑惑道:“你这个干嘛?”
“还有,这是银行存折和房地产契据。”毓芝说着又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
惠卿不解地看着毓芝,等着下文。
毓芝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小心地又把这三样东西放回了皮包里,拉上拉链,扣上锁扣,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娘家已经被抄家了,我怕过不了几天会轮到我家,所以想把一些值钱的东西转移到你这里暂时存放几天,等风头过了再拿回去。”
惠卿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置可否。
毓芝又接着说:“我考虑过了,你家绝对轮不上被抄家,造反派红卫兵去的都是些资本家和社会名流的宅子,你们家是无产阶级。”
惠卿犹豫地问:“你家里那么大的宅院,难道就没有一个藏东西的地方吗?”
“惠卿你是不知道,我娘家被抄时来了一大群人,打砸抢都用上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席卷而空,连我侄女的国外买来的洋娃娃都被没收了。”毓芝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惠卿,“无论如何这次你都得帮我,我求你了。”说完,毓芝把皮包推到了惠卿的怀里。
惠卿抱着皮包,看着毓芝焦急期盼的眼神,没有拒绝。毕竟,惠卿只有毓芝这么一个好朋友了,更何况在丈夫失业的时候,毓芝曾帮过她的大忙。其实,能够帮到毓芝,惠卿内心是很高兴的,她忽然有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
毓芝把皮包托付给惠卿后,不敢久留,急急地起身赶回家了。惠卿把皮包藏到大衣柜里,可是感觉不妥,于是又藏到被絮柜里。
傍晚,鹤年踩着饭点进了家门,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饭后孩子们各忙各的,惠卿把鹤年叫到了卧室里,把毓芝托付皮包的详情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鹤年严肃地说:“这个皮包是个烫手山芋,你不该收下啊。”
惠卿低头轻声说:“毓芝可算得上咱们家的恩人啊,别忘了在咱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可是毓芝给了咱们生活来源啊。”
“我知道我的工作是他们给的,但是这对他们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鹤年接着说,“可要是造反派查到咱们家,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呀!”
“有那么严重吗?”惠卿疑惑道。
“你呆在家里是不知道,我在厂里可是天天听说造反派打砸抢的事情,那帮人可不是好惹的。”鹤年不无担忧地说,“要是抄家抄到余老板家,想找的东西没有找出来,造反派是会‘行刑逼供’的,余老板和余太太可经得起折腾?”
惠卿沉默了。
“今天已经晚了,你明天还是把东西给她送回去吧,金钱和生命比起来,哪样更重要啊?”鹤年不断地劝说。
惠卿看着鹤年,没有回答,仍在犹豫着。
那晚,惠卿和鹤年在不安中入睡。
半夜,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惠卿披衣起身,台钟显示是半夜两点多。楼下的楼道门已被打开,木楼梯“咚咚咚”的声音,顿时让惠卿惊惧不已,十来个年轻人冲上了三楼开始砸门,惠卿站在门口不敢开门,这时鹤年也已起身,一边问着“谁呀”一边开了房门。
几个带着袖章的人推门而入,他们有的穿着泛黄的没有领章的军装,有的穿着工作服,有的穿着蓝色长袖运动衫,自称是造反派。一个领头的说:“这里是赵惠卿家吗?”
“是的,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鹤年冷静地回答。惠卿心跳加速,感觉手脚发冷。
“那谁是赵惠卿?”造反派领头问。
惠卿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我是。”
“据资本家陈毓芝交代,你窝藏了资本家剥削工人阶级的财产。”那个领头的说。
“没有啊。”惠卿说,心想那个皮包里的东西难道不是毓芝的合法财产吗?!
“老实点!”随着一声呵斥,惠卿腿上被人踢了一脚,双肩被人往下按,“跪下!”
惠卿不由自主地被按成跪姿。鹤年忙劝说:“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
“打人?要是不老实交代,就尝尝这个。”造反派头头一手拿着武装带轻轻地拍打着另一只手。
惠卿低着头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是自己交代呢,还是我们动手搜?”那个头头问,已经有人打开了厅里五斗橱的抽屉。
鹤年着急,忙上前拦着,说:“我们交代,我们原来就打算要上交的,一来今天已经是晚上了,二来真是不知道应该上交到哪里。”
“真的吗?别跟老子耍花招。”头头说。
“我们可是工人阶级,还是军属呢!这点思想觉悟还是有的。”鹤年边说边扶起惠卿。
这么大动静,在家的三个孩子早已起床。
“你刚才说什么?军属?”一个穿工作服的造反派问。
“是的,我大哥是解放军,在北京!”思筠走到房门旁说,“不信你们看,‘光荣人家’。”思筠指着房门的红纸黑字说。
那帮造反派都聚了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光荣人家”、“是军属”。
这时,鹤年和惠卿已经把那个毓芝拿来的皮包从被絮柜里取了出来。造反派头头接过皮包,打开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说:“既然都是被剥削的无产阶级,就不应该替资本家窝藏财物,看在你们是军属的份上,我们既往不咎,以后要是再碰到这类事情,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被资产阶级的花言巧语蒙骗,及时来汇报。”
鹤年点头应和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后半夜,家里谁都没有睡。惠卿内心有着有辱托付的愧疚感,鹤年想的是一定是余家没有经受住严刑逼供。
第二天早上,鹤年按时出门上班,临行前再三叮嘱惠卿不要出门,他会在厂里打听消息,惠卿默默应允。
按耐了一上午,惠卿终于忍不住,还是去了余氏花园。
大门敞开着,惠卿怀着惊异的心情,走进了花园。路旁的梧桐叶萧索地挂在枝头,庭前的草坪上有一大块焦土,显然是焚烧过的痕迹。别墅的窗户有几扇被砸破了玻璃,小楼的门上贴着封条。惠卿在门前止步,不敢再靠近,她踯躅了好一会儿,确信园子里没有人,终于还是原路走出了余氏花园。
晚上,鹤年下班回家,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准备吃饭,鹤年神情凝重,开始诉说今天打听到的一切:“昨天傍晚,红卫兵造反派去余老板家抄家,搜出了很多‘四旧’东西,也就是家谱、古董、字画、中外书籍……因为东西太多,一卡车装满了还有很多,于是就开始焚烧,据说昨晚火光冲天,连花园外面的马路对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余老板虽然心疼,可还是强忍着,可当要把一幅郑板桥的竹子也扔到火里时,余老板终于冲上去抢救,于是遭到了造反派的殴打。余太太上前哀求,这时造反派忽然想起没有在余家抄到金银首饰,猜想一定是被藏起来了,接着他们一边派人继续搜寻,一边逼问余太太。造反派在沙发里找到了大量现金和黄金,可是依然没有首饰的踪影,他们不甘心,不仅拳打脚踢,还威胁余太太若是不交出来,就给她剃个阴阳头,当头发剪到一半时,余太太终于交代了首饰的下落——转移到了一个朋友家,也就是咱家。”
听到此时,惠卿早已泪流满面,鹤年看了看妻子,用手抚了抚惠卿的肩膀,接着说:“现在余老板一家,都被关起来了,据说是继续交代问题。老管家用菜刀砍伤了一个红卫兵,所以所有的佣人也要接受审查。”
鹤年看到惠卿已经泣不成声,改用温和的口气安慰道:“这是余家的劫难,但愿他们吉人天相,逃过此劫。咱们家多亏了世豪是解放军,再加上昨夜思筠机灵,才免于一难。”
鹤年又转而对孩子们说:“这类革命行动,我希望你们几个都不要参加,虽然你们的大哥是解放军,但是你们的爸爸只能定性成职员,你们绝对算不上‘红五类’,最多只能算‘红外围’。在现在这个时候,这种身份很容易就转化成‘黑五类’。所以,我希望你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参加任何激烈的活动,包括抄家打砸抢,也不要和任何人发生口角争执,管好自己。我们每个人都要以咱们这个家的安全为重,要对整个家庭负责,做任何事情之前,先动脑子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之后不久,就陆续传出了有关余氏的一系列消息。余老板在全厂大会上,因为不肯低头认罪,脖子上被强行挂了铅块;余氏花园被没收转作他用;余家的子女都和父母断绝了关系,绝交的大字报就贴在余氏花园的大门上;余老板和余太太劳动改造在扫大街……
惠卿曾去偷偷看过陈毓芝,当年风姿卓越的余太太一下子老了许多。余耀祖和陈毓芝被扫地出门,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惠卿用手绢包了几个白煮蛋带给毓芝,四目相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毓芝虽然落难,但还算想得开,孩子们跟他们断绝关系,也算是一种自我保全,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一定能够盼到日出东方的那个黎明。
惠卿有时在想,如果哥哥舜卿能有毓芝一半的乐观,就不至于酒后驾车身亡。
……
十年浩劫过去后,余家落实政策,又搬回了余氏花园,大部分登记在册的财物也已归还,儿女们陆续回到了毓芝的身边,还多了儿媳、女婿及好几个孙子和外孙。只是地下室的阴冷潮湿使毓芝患了严重的关节炎,以至行动不便,靠轮椅代步。耀祖也没有以前挺拔了,由于当年挨整时,几十斤的铅块挂在脖子上,导致脊柱受损,成了驼背。不过好在他们都活着,终于熬过了黑暗的日子,迎来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