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年也算企业的老人马了,化工局成立后,作为厂里的财会主管,也常去局里开会,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熟。已经是厂里技术工人的张世杰,在化工局内部换个工厂工作,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新建的工厂也需要工人。
二十二岁的张世杰,已经是六年工龄的技术工人了,来到新厂后,很快就当了师傅,还被提拔为工段小组长。
到了新厂工作的世杰,很自然就住回了乡下的老宅。老宅是个两层的小楼,总共约二百来平方米,白墙黑瓦木门窗。世杰一个人居住,很是冷清,特别是到了夜晚。这里也曾热闹过,那是爷爷奶奶还健在的时候,是哥哥世豪参军之前。
世杰一个人生活,除了礼拜天,基本都在工厂食堂吃饭。周末是世杰最寂寞的时光,以前在市里上班,还可以到天平路去蹭个饭,可如今路远了,来回跑很不方便,更何况,继母总归不是自己的母亲,而世杰对父亲也很是生分,天平路的家,也不是他世杰的家。
这天适逢又是周六,下班回家的路上,世杰遇到了小姑妈张月棋。月棋刚收工,正从田里往家里走,肩上扛着锄头,手里还拎着一捆甜芦粟,月棋看到世杰,忙叫住了他。好久不见的姑侄二人,就在田边的小路上聊了起来。当月棋得知世杰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时,就邀请世杰去她家吃晚饭。世杰接过小姑妈手里的甜芦粟,高兴地跟在后头。
到了家,月棋放下锄头,就生火烧饭。世杰也没有闲着,帮着姑妈挑水、劈柴。两人正忙得不亦乐乎,姑妈的一对上小学的儿女,蹦蹦跳跳唱着儿歌回来了。女儿琳琳上小学四年级了,儿子小宝二年级。两个孩子后面跟着小曹老师。
小曹老师,名叫曹淑仪,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老师,琳琳和小宝都在那个小学上学。小曹老师也住在曹家宅,离月棋家不远。于是,月棋就托付小曹老师在放学后帮忙照看一下一对儿女,一来两个孩子在老师家里可以老老实实地做功课,二来免得放学后孩子在外面淘气惹祸。
说来小曹老师也不是外人,既然是住在曹家宅,那就显然都是一家人,她是月棋丈夫的堂妹。月棋的公公,在家里排行老大,曹淑仪的父亲最小,排行第五。
照理,琳琳和小宝,应该称呼淑仪小姑姑,但是月棋为了让孩子们服管教,愣是让他们叫曹老师。可是,孩子们虽然很听淑仪的话,但更愿意跟淑仪亲近,最后叫着叫着就成了“小曹老师”。
世杰对于淑仪并不陌生,他们曾经是初中的同学,都在龙门中学,只是不同班。初中毕业后,世杰当了工人,淑仪考取了师范学校。在初中时,男生女生基本上不说话,所以,他们两个没有什么交流。其实,他们俩小学时还是同班同学呢,而且两人学习成绩在班里都是名列前茅的,一二年级时,还经常在一起玩。世杰三年级时,小姑妈月棋嫁到了曹家宅,嫁给了淑仪的堂哥,这样一来,从辈分上说,曹淑仪长了张世杰一辈,一下子变成了世杰的远房姑姑。小学同学大都是附近村镇的人,常拿此事跟世杰开玩笑,弄得世杰好没面子,自此不再和曹淑仪说话。
淑仪跟往常一样,傍晚时把两个孩子护送回家。其实,在乡下,孩子们都是野在外面玩的,不用这么考究的,只是淑仪喜欢堂嫂月琪,喜欢到她家串门聊天。
这次没想到居然在院子里遇到了张世杰,淑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世杰也很尴尬,照理既然认识,应该打个招呼才对,可是该怎样打招呼呢?怎么称呼才合适呢?正在犹豫之际,淑仪已经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厨房。
就听见厨房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姑嫂二人在说些什么,世杰继续在院子里劈柴。过了会儿,姑妈月棋和淑仪一起走出了厨房,月棋对世杰说:“世杰,淑仪家的房子屋顶漏雨了,你啥时有空,去帮着修修,好吗?”
世杰心里纳闷,难道她家里就没人能修房子了吗?嘴上却不好意思驳了姑妈的面子,说:“好呀,要么现在先过去看看?”
“行,过去看看就马上回来,一会儿就开饭了。”月棋说,“天就要黑了,今天是修不成了。”
淑仪笑盈盈地说:“谢谢你,张世杰!“
月棋忽然想起了刚拎回家的甜芦粟,忙叫住淑仪:“唉,今天刚从地里收了点甜芦粟,淑仪,你拿点回家吃着玩吧。”月棋边说边去拿放在院子石桌上的甜芦粟。
“好嘞!”淑仪倒也不客气,“我拿几根尝尝就好,琳琳和小宝喜欢吃。”
月棋解开捆着甜芦粟的绳子,分了一半出来,用绳子扎好,对世杰说:“你帮淑仪拎回家。”
世杰接过甜芦粟,跟着淑仪走出院子。
还是淑仪先开口说话:“其实,我家房子没有漏雨,就是有一片屋顶的瓦,需要翻新一下,瓦片已经买回来很久了。我哥和我爹最近早出晚归地在龙华苗圃里瞎忙活,说是在培育盆景新品种。”
世杰接着淑仪的话题说:“种花卉是不是特有意思?”
“这要看你是否喜欢,我爹和我哥是特别喜欢种花养草,所以就特别投入。”淑仪回答。
路不远,两人边走边说,一会儿就到了。
走进院子,世杰一眼望去,就感觉到这不是普通的农家庭院。院子的围墙是由一米多高枸杞树围成,由于枸杞树上长着棘刺,所以形成了天然的防盗屏障。院中央有个很大的紫藤架子,淡紫色的花串儿,像瀑布一样从空中垂下。从院门到房门的地上,铺着不规则的石板。院子里种植着各种花卉,有迎春花、金丝桃、蔷蕾、玫瑰、凤仙、鸢尾、牵牛花……,院子里高高低低还放着几个石桌和石凳,上面放着各式盆景,尤以松树盆景最多,还有石榴树盆景、槐树盆景和杜鹃盆景。
窗前有一丛灌木,世杰不认得,忙问淑仪:“这是什么树?”
淑仪笑答:“这是腊梅,现在不是冬天,到了冬天树叶都落光了,就会开出黄色的小花,可香了。”
“那这株是什么树?”世杰指着旁边的一株问。
“这是银桂,开出来的花是淡黄色的。”淑仪如数家珍,“桂花树的品种有金桂、银桂和丹桂,是以花的颜色而分类的,其实,银桂比金桂和丹桂都要香。等到了秋天,很远就能闻到桂花的香味。”
“你家有梯子吗?我想先看看是哪片屋顶要换瓦。”世杰说。
“有,在屋子后面。”淑仪带着世杰绕到屋后,“差点忘了正事。”
世杰扛着梯子来到屋前,按照淑仪指的地方,架好了梯子,淑仪扶着梯子,世杰爬了上去。
“我看工作量也不大,就是现在天黑了,明天上午我来帮你翻修吧。”世杰边说边从梯子上下来。
“好,明天我等你来。”淑仪说,“那今天我就不留你了,月棋姐一家还在等你过去吃晚饭呢。”
“好,明天见。”世杰匆匆离开了淑仪家。
第二天也是个好天,世杰起了个大早,在镇上大饼摊上买了两块粢饭糕,边走边吃,不一会儿就到了淑仪家。因为是礼拜天,淑仪的父母兄嫂都在家,初夏早晨,一家人正在庭院的石桌旁吃早饭。
世杰走到院门口,驻足犹豫了,淑仪见到世杰来了,忙招呼她进来,还跟父母兄嫂解释了世杰的来意。
淑仪的母亲开口道:“小张,你吃早饭了吗?一起吃点吧。”
“吃过了。”世杰站在院子里显得很拘谨。
淑仪的父亲笑道:“都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忙的,把翻修的事给忘了。”
“可不是,爹爹,要是等你和哥哥想起来,不知是啥时候了!”淑仪说,“等夏天下暴雨时,就来不及了。”
“嗯,还是我闺女顾家,长大了懂事了。”母亲笑看着女儿。
“世杰,快坐下吧。”嫂子从屋里搬了个方凳出来,放在世杰跟前。
哥哥也开口说道:“今天上午我就不去苗圃了,跟世杰一起干,估计两三个钟头就能弄好。”
“哎呀,我不能不去苗圃,新引进的郁金香品种这几天就该发芽了,我还是得去看看。”淑仪的父亲还是放心不下苗圃。
“你就吃住在苗圃得了,还回家干什么?!”淑仪的母亲笑对老伴说,“去吧,去吧,淑仪找来帮手了,你就去忙你的吧。”
世杰看着淑仪一家有说有笑的,羡慕不已。
曹家哥哥吃完早饭,放下饭碗,就和世杰一起忙开了。两人先爬上了屋顶,把破损的瓦片拆了下来;然后世杰呆在屋顶上,曹家哥哥站在下面,把新的瓦片装入吊篮里,再由世杰用绳索把吊篮拎到房顶上,卸下瓦片后,再将空篮子装上拆下的碎瓦还回地面,曹家哥哥将碎瓦清空,几个往复,就把新瓦运送到了屋顶;接着,曹家哥哥也爬上了屋顶,和世杰一起铺新瓦。好在屋顶的基层面没有破损,基本完好,只要把面层的碎瓦换成新的就行了,不是很费事。
港口镇离曹家宅本就不远,张世杰和曹家哥哥经常碰见也不陌生,于是两人就边干边聊起来。
“你和我妹妹是同学吧?”曹家哥哥问道。
“是的,小学和初中都是。”世杰答道。
“你们都是书读得好的,龙门中学可不是那么容易考上的。”
“我现在在厂里当工人,倒是想上高中大学的,可是……”世杰一时语塞。
“我们家就淑仪爱学习,我和我大姐都不是那块料。”曹家哥哥说,“不过,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
“你们现在是在搞花卉种植吗?”
“是啊,兴建龙华苗圃时,我家的耕地都被圈进去了,就留了屋后那一小块自留地,于是我和我爹妈都成了苗圃的花农。”曹家哥哥说起苗圃就来了兴致,“我们的苗圃可大了,你猜有多大?有一千多亩呢!我妈和我媳妇栽培格式鲜花,主要都是些草本的花卉。我爹那块主要是移植品种的繁殖和培育,最近他们刚引进了荷兰的郁金香,我爹不放心,这不,礼拜天也要去看一眼。我在搞盆景,我们出差到浙江、江苏、安徽,还有安徽,搜集了很多水石盆景的材料,现在天天都在研究盆景的造型和制作技术。”
“比起你们的工作,我们厂里就没有那么好玩了。”
“不能这么说,工人好,工人阶级好。”
两人说说笑笑间,手头上的活儿也完成了,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已是中午了。
一上午,淑仪和母亲嫂子也没有闲着,她们分工,一个在自留地里收了点蔬菜,一个到镇上买了点猪肉,一个去河边捞了点河虾和螺丝。回来后,厨房里就热闹开了,生火烧饭起油锅,到了中午香喷喷的饭菜就端上了桌。
两个年轻人从房上下来后不久,淑仪的父亲也从苗圃回来了,六个人围坐一桌,高高兴兴地享受美味。
桌上八菜一汤,红烧肉、盐水虾、炒螺丝、番茄炒蛋、炒青菜、蒸南瓜、糖醋黄瓜、油焖茄子,还有一个荠菜肉丝豆腐汤,都是家常菜。世杰看着这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也没有扭捏客气,还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淑仪的母亲对着世杰说:“小张啊,谢谢你了,多亏你来帮忙。”
“您不用这么客气,说真的,这样可口的饭菜,实在是太好吃了。”世杰说的是心里话,“以后要是有事,尽管来叫我一声就是。”
“好,以后有啥事,我就找你。”母亲边跟世杰说边不经意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淑仪正对上母亲的眼光,不禁脸红。母亲早已猜到了女儿的心事。
淑仪从没有叫异性的同学朋友来过家里,这还是头一回。二十二岁的女孩,在乡下早该结婚了,父母也跟她提过几回。可如今是新社会了,不兴父母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了,淑仪又是师范毕业,眼界不同,看不上不识字的。再则,哥哥年前才娶的媳妇,家里刚张罗了一场婚事,还没来得及忙小女儿的事。淑仪自小就很有主见,但凡她拿定的主意,父母都不会反对,婚姻大事更是如此,只要淑仪自己愿意,父母绝对不会提出异议的。
午饭后,淑仪送走了世杰,回到家里。父母在她出门的那几分钟交换了意见,他们都觉得世杰不仅样貌好,人品也不错。解放以后,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了,这个年头不讲究家里有没有钱了,只要本人素质好就行。但是,有一点还是要提点一下闺女。
跟女儿说这事,还是当妈的最合适,父亲开口,就会升级成一件很严肃的事,也许女儿真的只是让同学来帮个忙,并没有其他想法呢?!
母亲跟着女儿走到了闺房,关上门,问道:“闺女呀,你对小张,是不是有好感?”
“妈,你现在可别瞎想啊,更不能乱说。”淑仪道,“我们在六年前一直是同学,这六年没怎么见面,还是昨天在堂嫂那里头一回说话呢。”
“头一回说话,就让人来家里干活?”
“同学嘛,帮个忙不行吗?”
“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那他对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呢?”
“八字还没有一撇呐,别瞎猜好吗。“
“我是想趁你们还没有什么,先提醒你一下,论辈分,你可算是他的远房姑姑呢!”
“可是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呀!”淑仪仔细思忖着,“婚姻法里只规定了有血缘关系的近亲不能结婚。”
“闺女呀,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书读得比我们多,这个事情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是不会反对的。”母亲慈祥地看着淑仪。
“妈,这事我自会定度,您放心吧。”
看着女儿沉稳的神情,母亲不再多说什么。
自此,淑仪家里常有事情要世杰帮忙,并且不再要堂嫂传话了,淑仪自己去找世杰,有时是赶在下班时等在厂门口,有时直接找到世杰家。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开始了恋爱,世杰又找到了温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