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医务室。我坐在龙身边的位置上,望着交握于膝盖的双手,一语不发。
保健老师被突然涌入的三个病患所惊吓,先去照顾伤势最重的方同学,让他躺在里间的床上;班长好像并无大碍,很快就处理完回去了;至于龙,则被塞了一瓶红药水和一罐棉花,让他自己看着办。
虽然我不是病患,说到底也没有理由待在这里,我还是跟来了。
下一节课也翘了——连翘两节课,我怕是再也没脸说自己是好学生了。
“嘶——啊……”龙拿着沾着药水的棉花,傻呆呆地在满是疮痍的脸上乱涂。不时触碰到开裂的伤口,他就眯着一只眼呻吟一声。
我坐在一旁,沉默着。
“咦?这里不痛啊……难道是别的地方?哎哟!”
“真是的,你放手,我来!”终于,在龙第六次碰到出乎他意料的伤口、惊声叫起之时,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从他手中把棉花和药水瓶夺了过来。
“笨蛋龙!”
“啊啊啊!”
我用力按了一下伤口,龙疼得像是被烫到一样,反射性地往后俯身,就要用手去触碰伤口。
“别动!”我一声喝止,他就立刻睁开眼睛,一动不动了。
维持着身体后仰、双脚抬起的奇怪状态。
“笨蛋,我是让你好好坐好!”
“哦,哦。”
他唯唯诺诺地按我的要求,端端正正地坐下。双手各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笔直,就像小学老师规定的动作一样,甚至还向前只坐了半个椅子。
真是笨蛋、傻瓜、无可救药!
我内心愤恨不已地想着,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轻柔起来。棉花滑过他斑驳的额头、他曾经精雕细琢的鼻梁、他柔软的耳根,至始至终,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是用格外坚定的眼神笔直地凝望着前方。
“干嘛那么紧张啊,放松一点。”我被他那视死如归的表情逗得笑起来,他这才憨笑着挠挠头,将肩膀垂下,恢复成原本大大咧咧的龙。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他语气黯淡地说。
“我哪、有、生、气、啊!”
“啊啊啊啊痛痛痛!轻点啊小雪!”
“让你打架。自作自受。”
“可是他说你——”
“龙,”我打断他的话,停下手上的动作,挺直脊背,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不要动摇,“别人要怎么说,是他的事。流言终究是流言,到底什么是真相,时间久了,大家会明白的。”
“不对,”我摇了摇头,“我会让他们明白的。所以,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打架了。”
“……嗯,我听小雪的。”龙犹豫了片刻,低下头,神情黯然地答道。
我深呼一口气,按捺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斟酌着词句,在原地踱了两步,最终还是坐回了龙的身旁。
“其实……”我用右手揉捏着左手的手指,慢慢吞吞地说着:“你今天替我出头,我很高兴……”
“——咦?!”龙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高频率惊叫。
“真的真的?!小雪!我、我……诶嘿嘿嘿嘿——”
“呜——你别笑得那么恶心啊,滚开滚开!”龙腆着脸、傻呵呵地对着我笑,还妄图凑近过来。我赶忙朝那个方向挪了半个椅子,以双手推脱表示拒绝。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
“看来我这场架打得值了。”龙终于不再玩闹,抿着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另外,由于他左眼受伤不轻,肌肉还没有恢复常态,他笑的时候是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谐星风范侧漏无余。
“下次不准打架,听到没有?”我用手做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则向我敬了一个少先队队礼,笑吟吟地回以“遵命”。
优美的下课铃声萦绕于整座校园,在黄昏的慵懒之上平添一份优雅与柔情。又到了陪伴龙进行篮球练习的时间。我放下药水站起来,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决意。
“龙,抱歉,今天不能陪你去练篮球了。”
“诶?为什么?”龙想要站起来,我以手势示意他好好坐着。
“有件事情,我必须再去试一次。所以,接下来,可能有段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陪你了。但是——”
我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我尝试调用心中全部的情感,给予他一个至真至纯、没有阴霾的灿烂笑容。
“我会完成的,我一定会做给他们看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由我自己来证明。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并且……”
“——等我回来。”
我知道,夕阳已经无法再为我涨红的脸颊做天然的面具,所以,压抑着冲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我头也不回地打开了保健室的门,逃离了现场,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
龙呆呆地望着门口。
十分钟后。
方同学扶着墙壁、跟在保健老师身后,从里间走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呆坐在座位上、紧盯着保健室虚掩的门的任岳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任岳龙,你还在这里啊!瞧你这家伙把我打的,我……”
“哦……是你啊……”
“……喂喂喂,仔细一看,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是药水啦,红药水……呵呵……”
“这家伙是傻了吧?”
…………
趁着校园广播还未开始,我连忙赶到广播室,找到了正在进行准备的紫矜,倾诉了自己的愿望,果然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对。
“啊?你要用广播?开玩笑吧?!每天的节目内容都是确定的,怎么可能突然插播别的东西啊?去跟学校申请再说!”她将马尾甩得跟拨浪鼓一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
然而,在我长时间的软磨硬泡下,紫矜或许是被我打动,或许是怕影响今天的广播,态度最终软化下来。
“现在准备稿子也来不及了,要是你有信心脱稿,那我就给你五分钟,行了吧?”
“谢谢!太感谢你了,紫矜!!!”我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不断地向她道谢,整个学生新闻的办公室里恐怕都是我的噪声。对此,紫矜的反应是这样的:
“哼,我、我才不是为了白帆他哦,不过是看你可怜而已,你可别搞错什么了。到时候别跟他说些有的没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一边在心里偷笑,一边想道,下次我会拿白帆当借口,这样就可以省去不少口舌了。
只不过……不知道紫矜是否看穿了白帆的真面目。现在想来,整个学校的男女学生都被白帆光鲜亮丽的假面给骗了。欺骗那么多人的梦想,也欺骗了我曾经的梦想,这个人实在是罪大恶极。
…………
“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紫矜。今天,也将由我,陪大家一起等待社团活动的开始。哦,对了,今天我们的广播室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十分钟后,我和紫矜一起走进了广播室,我们并排而坐,面对眼前纷繁复杂的各种控制按钮,我完全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只能紧紧抓住了裙摆。
“她是新一任学生会副会长,刑雪同学。她有一些话想告诉各位,请大家务必聆听到最后。”
更何况,现在完全不是研究广播室构造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再加上广播室封闭性强,沉滞的空气让我的手心很快渗出了汗水。
“刑雪副会长,有请。”
紫矜转向我,提醒我可以开始说话了。
我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刚才打好的腹稿都淹没在波涛汹涌的思绪中,仅仅一秒的沉默都像一小时那样漫长,我明白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无论什么话都行,再不开口就是深渊。
“大……家好,我是……我是新任学生会副会长,我叫刑雪。”总算磕磕碰碰地憋出了一句话,我已经满头是汗了。
深吸一口气,我继续说道:“我想……”
尾音拖得有点长。糟糕。不假思索地就说了两个字,完全不记得接下来要讲什么了!
脑子“嗡”地一声炸响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紧紧捏着的裙摆逐渐被汗水濡湿。好晕,周围的风景好像开始旋转,椅子不稳地摇摆着,让我差一点就要摔下来——
“……”
这时,传来了衣服轻微的摩擦声。下一秒,紧紧握拳的双手被温暖融化了、放松了,手心感受到了与布料全然不同的柔软、细腻、与安心。
转过头,紫矜没有看我,只是注视着前方。她的右手却紧紧握住了我的左手,不顾我满手都是汗水,只是紧紧地、愈发坚定地握着。
感动如海啸一般风起云涌,冲开了我喉头的阻隔。其实,比起讲些什么,我现在更想大哭一场,然而,我知道,这不被允许。
不被所有支持我的人们所允许,当然,我自己也不允许自己。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学生。我根本比不上之前的副会长,也根本没有能力胜任副会长的工作,但我现在却在这一位置上,大家一定……”
用话语压下喉头的酸楚,即便声音在颤抖,即便说错什么、语不成句,我都只能、都必须说下去。
“我明白,所以很消沉。前途一片黑暗,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学生会副会长不是谁都能当的,除了少数精英以外,其他人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罢了——我就是其中一个。”
回想起某张温柔笑脸及他的温柔话语,我低下头,露出浅浅的笑意。
“有个人让我思考副会长的定义,问我,到底满足怎样的条件,才够资格当。他告诉我,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可能,谁都有可能胜任这个位置,只要他还有进步的空间。如果没有能力,那就培养能力;如果没有人望,那就积累人望。听起来很简单,道理我也明白,不过,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困难。”
苦笑一声,嘲笑这么软弱、无力的自己。
“我是绝对成不了一个好的副会长的。我可能有潜力,但终究是个凡人。凡人的潜力是有界限的,永远不可能发生质变,成为精英。所以,我一个人是无法成为副会长的,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学生。”
“但是——”
白帆说得对。我根本没有千方百计地尝试过。我没有拼尽全力,流尽最后一滴汗水,只是在漫长的道路上遇到了一块挡路的小石头、被它绊住了,就想要放弃。这是屈辱的放弃,所以我才会那么心烦意乱、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现在我感受到了:自己正在突破自己的极限,正在挑战从前不敢观望的高峰。如果我能成功越过这道坎,就算彼岸的风景再怎么不值一提,对我来说,都会是堪比世界屋脊的绝美景致。
“我突然想到,我一个人确实无法成为学生会副会长,但如果是我们大家呢?我们每个人,横看都是平凡、普通的个体,侧看,则又是独特、引以为傲的自己。如果能结合大家的力量,那么,还有什么位置是不能胜任的呢?”
“我确实平凡,但反过来看,平凡说不定也是一个优点呢?我就是你们之中的一员,所以,我自认为能够理解你们的一些想法——这是我的优势。我希望,能够作为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学生,为大家解疑释惑,帮助大家解决困难和问题。”
“我不想成为一个众人仰慕的副会长,我也做不到。我想创造的,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会副会长,和学生别无二致的学生会副会长。所以,我希望能走近大家,也希望大家能帮助我一起,建立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会。”
心脏的雀跃无法停止。越过自己能力底线后,一切都像扬帆起航的快船,顺着水流飞速滑行而过,就算坠落瀑布,也不曾停歇。
“所以——”
今天傍晚的校园格外安静。每一张桌椅都好似竖起了耳朵谛听。
“如果你对过去、现在、未来感到迷茫——”
体育馆。
“小雪……”
今天的篮球寂寞地待在边界线、她一直坐着的地方。
“如果你还有什么难解的心结——”
历史系办公室。
“隋老师,教导主任刚刚来找过你。”
“知道,我故意躲着他的。”
“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助——”
图书馆。
“唉——又是他。”扎着两股麻花辫的女生推了推眼镜,默默将视线投向那个角落。
“或者你仅仅是找不到目标——”
旧实验楼,化学实验室。
“喂喂喂这什么啊!该不会真要炸了吧?!”
“又有什么关系。——不对,你刚才说什么?”
“……扔给我。”
“不论什么都可以,无论怎样的委托,我都会接受,请大家把委托交给我,高二(2)班刑雪,或者交到学生会办公室,我一定会尽力为大家解决问题,拜托了!请大家帮助我,和我一起完成副会长的职责吧!”
学生会办公室。
白帆将用报纸折成的纸飞机向前推去,飞机翱翔片刻,突然向上转了个圈,直接撞回了他的办公桌上。他将双手枕在头后,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享受着吱嘎吱嘎的优美乐声。从纸飞机的外侧,还能辨认出那蓝色的背景和一张巨大的人脸。
“果然有点意思。”他一副已经万事俱备、功成名就的满足模样,闭上了双眼。
…………
《学生新闻》办公室,广播室。
努力压低喘息声,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平复过激的心情。紫矜说了什么,全部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她说话的声音比以往更响一些,可能是为了尽量盖过我的呼吸。
片刻之后,我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转向她了。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或许是注意到我终于缓过来了,她一边流畅地进行着广播,一边若无其事地转过来,用剩下的那只手,向我比了个大大的拇指。
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也用剩下的一只手,抚住了刚刚历经艰险的心脏,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不要紧了,可以放纵自己呼吸了。因为……点歌时间到了。
我终于明白紫矜为什么这么喜欢点歌送祝福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