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老师怎么还没来啊,铃响了都快十分钟了吧?”
“被哪个老师当成问题学生抓住了吧,啊哈哈。”
“再不来可就下课了喂!”
“同学们,安静一下,大家先自习,我去老师办公室看看。”
“班长辛苦了~”
“你别去了,班长。我们班不是有个学生会副会长吗,让她去找不就得了?”
“对啊对啊,她不是要为我们解决困难嘛,让她去呗。”
下午的历史课,我魂不守舍地坐在座位上。这时,隔着过道座位上的同学推了推我肩膀,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众矢之的。
“喂!刑雪,去找隋老师!”
“去啊去啊!靠你了!”
大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闹哄哄地怂恿我。迫于情势的压力,我只好先站起来。班上最爱惹事的调皮男生来到我身后,将我往前推。我踉跄着、一步步向教室门口挪着——真的像个傀儡人偶一样。
“你们别这样,刑雪同学她……”讲台前,班长试图用温和的话语调解,但无济于事。许多男生围着我,口中嘘声不断,硬是把我从班级的空间中挤了出去。
“刑雪,隋老师的办公室在呜呜——”好心的班长临了还不忘帮我一把,却被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巴。他身体绝不算瘦弱,体育成绩也很好,是继龙之后,运动会当仁不让的夺金好手。但不知为何,面对班中同学,他就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所以大家都安心地找他寻求帮助,他也总会耐心加以解答,是班中最有威信的一位。
我去就我去吧,不要麻烦班长了,我苦笑着想道。我这样的学生会副会长,也只能做做找人这种事了。当然,我根本不知道隋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但是,要找的话,方法总是有的。
先来到办公大楼——所有教师办公室所在的地方,然后——
一楼一楼开始找吧。
幸运的是,我很快在三楼找到了历史系办公室。没有让我爬到八楼真是谢天谢地。
敲开门,老师们竟都异口同声地对我的到来发出了热烈的欢迎致辞:“这不是证件照副会长吗?”——我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口,又浪费了一分钟时间。
“隋老师啊,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看起来莫约三十岁的女老师将食指抵在下嘴唇回忆道,她长发梳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胸前,显得格外秀丽温慧,“哦,对了,他说,他要去一个能观赏夕阳的地方。”
她边说边点头,似乎这样就能消除语气中的不确定。
不过,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了。
…………
微风轻抚山岗,使午后的燥热远离这片世外桃源。野草随着大地的呼吸微微颤抖,随心所欲散乱的石块构成重重掩映的屏风,使人不忍心打扰其身后的美丽的幻梦。草绿与石灰之间,红黑二色不自然地点缀其中,却安稳地仿佛和一切融为一体。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发现了一脸幸福沉睡着的隋尘。
将手臂枕在头后、完全不顾矜持、保持着最自然、原本的样子,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见到了醉倒在芍药花中的史湘云。
“隋——老——师——”我轻声细语地试探道,极不情愿地打破了这份宁静安详。
“哦,是学姐啊。”不想他突然张开一只眼睛,以正常的音量回应了我。我这才明白他一直醒着,不禁为刚才自己小心翼翼的举止而脸红。
“老师,已经上课很久了,请赶紧去教室。”
“今天怎么默认这个称呼了,真稀奇。”他依旧躺着,一点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直接闭上了双眼回答我的话。
因为今天没有心情回应老师的玩笑——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于是只能沉默地伫立着,等着隋尘跟我回去。
“看来昨天的事情进行的不顺利。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好好传达我的方法?”
“不怪老师,我自己太没用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像夏忆秋学姐那样的学生会副会长……”我将头垂到快要与地面平行,正好能看到隋尘脸上闲适的笑容渐渐消逝的过程。
自己是不是又给他添麻烦了——心中有些愧疚。不仅仅是隋老师,就连班长、紫矜他们,甚至是白帆,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个累赘呢?
“躺。”他朝身侧伸出一只手,邀请道。
“啊?”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又闭着眼睛说了一遍。这就跟去老师办公室谈话是一个道理,办公室里用“坐”这个字,在这里,在他面前,用的是“躺”这个字。
真佩服自己是如何理解这样的思考回路的。更让我佩服自己的是,我竟然真的按照他异想天开的要求,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草坪像一只温柔的手掌托着我,从未有过的安心感袭来,让人想就此沉沉睡去。睁开双眼、凝望如球幕一样无比旷阔的天空,从未感觉世界如此之大,也深深明白,在这片天空下的我,是多么渺小无力。
“说吧,如果你愿意相信我。”
然而,自然拥有母亲一般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永远在她的怀中,而她永远也不会将你抛弃——只因深知这一点,所以,宁可就这样承认自己的的软弱,一生在她的庇佑下生活,直到百年之后,再次埋入她的骨髓之中。
我没有想向任何一个人倾诉,只是对着空气、云层诉说而已。只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既没有人缘、又没有才能,占着这个位置就是浪费。不像夏忆秋学姐,人长得好看、工作能力强、什么事都尽职尽责,受到很多同学的憧憬。为什么偏偏把她换了下来,还选了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呢?随便找个人都比我强,我除了成绩好一点,什么优点都没有……”
说着说着,鼻子不禁酸起来。之前经历了那么多困难,我都没有哭的冲动,没想到一旦拥有了可以倾诉的地方、一旦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对象,自己竟会变得如此脆弱。
“其实你有很多优点,只是你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
这不过是一句惯常的安慰而已,我明白。
“就算我有再多优点,也比不上夏忆秋学姐,也不能成为她那样的副会长。”
“说的也是。”
隋尘竟带着轻松的语气,肯定了我的话。其实我心里期待着的是安慰,听到他这么说,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果然我不行……”
“在下结论以前,我们要不要先弄清‘副会长’这个词的定义?”
“定义?”我把头转过去,隋尘依然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神秘的微笑。
“副会长是什么?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怎么判断你的结论正不正确呢?”
这还能怎么定义啊?我满腹疑惑地盯着他,他的防线则固若金汤,让人完全搞不清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你说夏忆秋漂亮、能干、有人望,这些都是必要条件吗?我们做个假设,如果有人能干、有人望,但是长得不漂亮,是不是就不能成为学生会副会长了?”
我摇了摇头,却突然想起他还闭着眼睛,根本看不到。他好像也完全不需要我的回答,继续进行这番有关定义的讨论:
“再比如,有人工作能力强、特长众多,但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现在有人要提拔她当副会长,是不是就不行了?如果有人没什么特长,也没什么人望,更没什么工作经验,但是她有一颗真诚热血的心,是不是就不适合当副会长了?”
对于他的答案,我都带着疑惑和好奇,一一出声否定。
“既然如此,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当副会长呢?世界上有那么多可能、你也承认,形形色色的人都可以,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可我真的没什么优点,只是成绩好而已。”即便知道自己在勉强辩解,我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着。
“没有能力,培养能力就好;没有人望,积累人望就好。没有什么事物是固定不变的,既然世界在转动,那你也跟着改变就好。”
我沉默着,静静聆听他的话。微风撩乱我的刘海,扫过额头有些发痒。不可思议的是,身体好像获得了自动修复的力量,慢慢将碎片的缝隙填满。
这一刻就好。只是这一刻,让我忘记一切,沉浸在那些悬浮在天空、飘渺遥远的教诲中吧。
“换个话题吧,”隋尘微微勾起嘴角,睁开左眼,将右手伸向天空,将太阳包裹在掌心,“谈谈我的过去吧。”
“以前,我初中的时候,其实是个无可救药的差生。成绩一塌糊涂,每次都稳坐班级最后,跟家长顶嘴、跟老师斗智斗勇,经常打架、受处分。再加上我个性暴躁孤僻,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救了,班上我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骗人的吧?”
我根本不相信他,他则摇了摇头,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容:“是真的。”
“我在社会上认识了一帮混混,他们给十四岁的我点烟,让我试试。我说试试就试试呗,正好体验生活。”
“生活不是这么体验的吧……”
“此后我就经常翘课,整天游荡在城市当中,和更多的人打架,用烟来打发时间。我对任何人事物都看不惯,只希望能够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那几年,我偷了父母的钱买了一辆机车,骑着它穿梭于大街小巷,把音乐开得疯响,马达声轰隆隆在街上呼啸而过,头发——哦,对了,那时候我还是一头金黄色拖把发型——头发被风拉得就像要连根拔起一样,只有在那种时刻,那种痛楚、那种被所有人瞩目的感觉,才让我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自己确确实实、活在这个世界的中心。”
想象一下那画面,我只觉得忍俊不禁。
“老师,你一定在编故事吧?真不愧是历史老师。”
面对我僭越的打趣,他并没有生气,反而爽朗地、欢快地笑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满是错误的青春。
“你听我的语气,像在开玩笑?”
我不知道他看不看的见,总而言之,我摇了摇头。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当着老师吗?而且还是在全国最高等的学校,当时的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有这一天吧?不管是老师也好、副会长也罢,没有规定必须由哪类人做。只要还活着,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所以,相信自己吧。”
“……老师,我要是再试一次,万一把一切都赔光了怎么办?”我笑道。
心情真轻松,实在太难以置信了。这还是上课时间啊!然而,从小到大只会循规蹈矩的我,竟然放着重要的课业不顾,在校园内秘密的一角,和老师躺在草坪上,一边享受着自然的馈赠,一边谈笑风生。
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这本应和隋老师那如梦似幻的过去一样,是绝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然而,我现在就身处在这里,此情此景,绝无半分虚假与欺瞒。我的双手,不也正高高抬起,抓住了那一把璀璨的阳光吗?
“是啊,确实风险蛮大的,我也不能给你什么保证。——对了!”他转过头来,将眼睛迷成一道缝隙,伸出食指,成为我们之间唯一一道阻隔:
“要是你这一次丢了饭碗,那就来当我的历史课代表吧。”
风的感触、阳光的温暖、绿草的清香,在这一刻,我全都感受不到了。双眼不知疲惫地定格在他脸上,他有些凌乱的前刘海、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他深邃如一眼深井的双眼、那灵动的眸子、闪亮着的高光,以及他纤长的、瘦弱的手。若用画家来比喻他,也许差了一份桀骜不驯;然而,若是用诗人来比喻他,那他一定能写出最为凄美、感伤的词来。
距离好近。
但是,说不出来。
双颊滚烫。是不是因为,离太阳烤过的地面太近了呢?
可是,现在——已经是初秋了。
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平静地、心无旁骛地微笑着、等待着我的回答呢?
“隋、隋老师,已经快下课了。”
“嗯,说得是啊,不能再任性了。”
还好,他没有坏心眼到要将我逼落悬崖。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心烦意乱,他则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实在是有点狡猾。
我们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他首先迈出一步,我乖乖跟在他身后,不想让他再次看到我的脸。
“回教室之前给我答复哦。”
他突然而至的一句话让我差点踉跄摔倒。
果然,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对这位老师放松紧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