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从炙热的晚霞飘逝之际开始
“哈啊……”我抱着膝盖坐在场边，深深叹了口气。
书包里的文件夹揣着昨天签好的卖身契——副会长委任书。写下两个字固然轻松，沉重的现实压迫而来，我才知道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到哪里去寻找所谓的学生委托呢？克己没有处理相关事务的机构，也没有前例，因此找不到参考。询问了一下老好人的班长，他也只是告诉我“会帮忙留意一下”，看来是没有后话了。至于龙，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列入我的求助名单之中。
“唉——”再次叹息，我将整张脸埋在摊开的书本当中。球落地的清脆弹跳声让我微微抬起眼，只见龙紧盯着篮筐，手上的球明明不在视线之内，却完全顺从地随着他的动作回旋运动，一个优美的弧线静静落入篮筐之中，整个流程像机械一样精密无缺。
“啊，小雪！看到了没有，刚才那球！”
真佩服这个笨蛋，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露出如此天真无邪的笑容。
“没——有——！有本事再进一个啊！”
“好，你看着！”
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对话，我却从未感到厌倦。一天又一天，我与龙形影不离地度过，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因为我们是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这本该是极其自然的事。
“自己找不到朋友，就死缠着任岳龙同学不放。”——然而，白帆的话像是海螺中传出的浪潮声，无休无止地在我耳中激荡。
我……是不是太依赖龙了？抑或是，我们太依赖彼此？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对他没有厌倦是不可能的。但是，离开龙，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龙，我出去吹吹风。”我站起来，向站在三分线处的龙轻轻说道。他的双眼却不曾动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动静——这是何等的专注力。
我也便不再出声打扰他，就将书包留在原地，离开了这里。
体育馆的一侧是一座小土丘。不论黄昏如何将体育馆硕大的阴影投下，那里都像一座烽火台，成为阳光最后滞留的地点，闪耀着朦胧的白光。由于它和下方的土地有着极大的落差，近似于半个悬崖，站在上方，可以俯瞰整座山峦的景致。
近处，蜿蜒崎岖的山道贯入树林，通向远离学校的山脚世界——每周都会有运送物资的车辆上坡下坡，为学校输送必需品，而现在，那条道路是安静的。再往远看，树林如铁锈一般从山腰生出，一直延伸至不可目视的远方。那里散发着危险、神秘的气息，是一般学生不会轻易踏入、也没有机会踏入的禁地。
至少在学校坚实的铁栏杆里，我们是安全的。
初秋的微风习习拂过，眼前是空无一人的山岗，寂静，和平。
本以为，在远离尘世的克己学院，应该是没有世俗纷扰的。但烦恼终究会与人的一生如影随形，不管躲到哪里，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它们紧紧地追赶在身后，你永远无法摆脱。
叹息。
真想放声大叫，对着这无垠的天空和绵延的山峰，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将一切郁结发泄而出。
“啊啊啊……”然而，带着无谓矜持的我，终究无法好好发出声音。总觉得像被人盯着一样，好尴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身后的巨大喊声在寂静的空中炸响。那悠长、响亮的呼喊声，像纷飞的落叶，乘着风向山间铺天盖地地四散。黑色外衣如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如纤弱的发丝，又如波涛般汹涌摇曳，衬出来者瘦削的体型。而那瘦弱的身躯却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喊声持久不断，他像要耗尽肺腑之力、要将生命倾注于这一喊当中，留给这群山和大地了。
“……哈哈、哈……”随之而来的，是筋疲力尽却又爽朗的笑声。
“隋老师？！”我这才忍不住惊叫起来。
“哟！学姐！”隋尘一边喘着气，一边向我举起右手，眨了眨眼睛。
“别这么叫我了，隋老师！”想起前天发生的事，我真想马上从这里跳下去。隋老师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我是无意的，却还两次三番地提起这事，实在太坏心眼了。
正经的老师哪会这么做……
“偶尔像这样发泄一下真不错，你不试试吗？”他从体育馆的阴影里走出来，来到山丘上与我并肩而立。
“我还是算了。”我摇摇头，从侧面偷偷望向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离开。
“啊——这里的景色真美。”他张开双臂，拥抱秋日和煦的微风。我却没有这个兴致欣赏美景，想着是不是该绕到他身后，摆出某个老电影里的经典姿势。
“怎么不说话？之前带路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
“隋老师……你实在是……”
“我怎么了？”
他凑过来，朝我笑意盈盈，却反而让我更加尴尬了。经过这两天的初步接触，我已经可以认定，这位老师是个危险人物。没想到他来克己工作的第一天，我就与他接下了不解之缘，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龙在开学典礼上的鲁莽行径所致。对，如果不是他，我怎么可能遇到隋老师，又怎么会落得要当一年学生会副会长，忍受白帆那家伙的颐指气使呢？！
“怎么了？你应该有什么心事吧？”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关切，但与一般老师以长者的身份关怀学生不同，这几句话他又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朋友间的闲聊一般，可能是尽量不想给我压力。
班长帮不了我、龙不能依靠、白帆则惹人讨厌，现在能求助的，说不定只有隋尘老师了。他虽然也不那么一板一眼，那至少是老师、没有恶意，也许，他能给我指出一条明路呢？
“有一件事……我不想做，但是又不得不做。”
我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句，不想透露更多细节的东西。我从未像这样跟老师一对一地交谈，所以还是有些心理防备。
“听起来，你是不喜欢做那件事咯？”
我摇了摇头：“不喜欢……不，说到底，那件事我根本还没开始做。”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
“总觉得会是这样……”
整场对话中，我们都望着前方。山顶的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霞光如繁华的织锦，在苍茫大地上投下斑驳绚丽的光彩，指引着鸟儿归巢的道路。树林现出漂亮的绛红，有如一天之内经历了盛夏，而如今是深秋。在大自然壮美开阔的风光中，人心本该一样豪迈，我们的对话却完全在一个地方打转，让我不禁急躁起来。
“隋老师，算了吧，我——”
“喜欢上不就好了。”
他转过头，朝我笑笑，晚霞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柔和得像暗夜的烛光。没有理解其深意的我，只是带着一丝惊愕、一丝讶异，听他继续诉说——
“也就是说，遇到讨厌的事情、麻烦的问题，又不得不解决，与其被它们搞得心烦意乱，不如主动接近试试？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你能找到吸引自己的地方呢。不，其实应该反过来……”他顿了一下。
“主动去寻找吧。去体会、发现、探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给予你一丝趣味的地方，将其放大，让它成为你完成这件事的动力。你看这个方法怎么样？”
“隋老师，好像有点太抽象了……”我歪过头，努力想去理解他的意思，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龙上课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现在的我怕是能够体会到了。
“这样啊，一时半会儿也举不出什么实际些的例子……啊，对了，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
他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明明是老师，为什么这么会装嫩啊。
——而且真的很可爱。
“要是实在找不到喜欢的事情，那么——就找个喜欢的人吧。”
“——啊？”这回轮到我扑倏扑倏眨眼了。
“对，没错，找个喜欢的人，让他和这件事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他而行动，那不就有了完成的动力了吗？哦，对了，身为老师还是得提醒一下，早恋可不好哦。”
你居然还有身为老师的自觉？
“啊，抱歉抱歉，我说错了。你们学校是可以恋爱的，对吧？我之前都在外面的学校，这里的校规实在太与众不同了，所以我完全忘记了，希望没有冒犯到你们。”老师敲敲自己的头，向我吐吐舌头。
“隋老师，你别对我这么客气。”我受宠若惊地向他摆摆手，他则微微勾起了嘴角——我见过那种笑容，那是某些危险话语要出口的不妙信号。
“怎么能不对你恭敬呢，你毕竟是我的学姐。”
要不是现在在老师面前，我可能就不顾形象，一边扶着额头一边回身疾跑，撞死在体育馆的墙壁上了。
“我在外面听闻，这里的学生自尊心都很高。也难怪，毕竟是全国高中第一学府，当然，你们不仅有名誉，也有相应的实力，这一点，我在这三天都看得很清楚了。我还听说，这所学校建在高山上，环境优美，虽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规定，但总的来说，是个自由的天地——”
他将双手高高举起，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确实不错。你看那些树木、鲜花、草坪，还有这个偌大的校园，都是自由自在的灵魂。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习、工作，远离一些凡尘琐事，确实不错，很不错。——不过，在我这个悲观主义者看来，事情就完全相反了。”
他的声音瞬间低沉下来，仿佛身后逐渐逼近这块土丘的阴影一样，将我的心中的恐惧攫住了。
“完全的自由，和完全的束缚，有什么差别吗？你们待在这里，难道没有想过，把你们从社会当中隔离开来，真的有利于你们的成长吗？这坚实无比的堡垒，将你们保护得天衣无缝的城墙，不就跟禁锢你们的鸟笼，是一个性质吗？”
眼前还是那片开阔的景致，然而此时，他们看起来却不再那么自然而然，反而具有了某种人工的、压迫的意味。可是，摇摇头再次正视现实，眼前的自然还是自然。隋尘的话虽然吊人胃口，却并不值得去深思。把阴谋论引到学校生活中来，也只有他这样的人会做吧？
“开玩笑的，”果然，他倏地一笑，刚才严肃的气氛便随风而逝了，“如果真的是鸟笼，那正好适合我这样的人，求之不得。”
他又说出一些意味深刻的话来，我越发参不透这个人的想法了。
“隋老师，我差不多该走了。”
“刚才你问我的那件事，现在有解决的信心了吗？”
“……说实话，没有。”我又想起毫无进展的副会长工作，沮丧地低下了头。
“那就再等一会儿吧。”
“等？”
“对，等。”他朝我露出神秘的笑容，再次向地平线彼岸展开双手，如展翅临发的黑羽之鸽。
我将信将疑地顺着他的目光朝远方眺望，然而，除了普通的风景，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在将近十分钟之后，我再次向他道别离开。已经快六点了，如果再不走，就赶不上今天六点三十分的社团活动了。
“隋老师，我——”
“等等，”他故意把声音压低，“嘘，你听。”
“什么……？”他把食指放在唇前，打断了我脱口而出的问句。
我侧耳倾听。
秋风扫落叶。远方的操场上细碎的呼喊在天空回荡。
“仔细听。”
寂静的校园，是一只沉睡着的雄狮，有什么，即将展开的预兆。
“叮当——”下午六点整，优美的乐曲响彻每一个角落。我正纳闷着，没有钟楼的校园，如何会有报时的乐声，那熟悉的甜美嗓音，却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记忆。
“现在是傍晚六点。欢迎大家收听由学生新闻带来的每日资讯。依然由我，紫矜，和大家一起等待社团活动的开始。”
“校园广播？”
这回，隋尘没有阻止随意打破沉默的我。
“对，就是校园广播，新一任学生会副会长，刑雪。”
“你知道了……”
“当然，虽然才来了三天，我已经成为了校园广播的忠实听众。另外，我猜你要做的事，一定和学生会有关吧？既然牵扯到学生会，那必定和学校大部分人都有关系，那么，你应该在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影响力，而烦恼吧？”
他说的……完全切中要害。
“其实这个学校里到处都是平台、到处都是资源，关键是要有意识地去利用。没想过吧？平常听惯了的校园广播，现在已经可以为你所用了。你已经是副会长了，你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份理由。”
心跳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所有的神经、五感，都集中在他的话语，以及广播的声波之上，视界因强大的专注力而变得狭窄，但是，我仿佛能够抓到，那即将在我眼前展开的广阔世界、那小小的一角了。
“老师，我真的可以……”
他以充满鼓励的眼神，向我点点头。
“不要犹豫。既然你什么都没着手，那至少先行动起来吧。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论如何，想要打破现状，那就先开始做吧。至于事情是不是有趣，要做了才知道。实在不行——找个喜欢的人吧。哈哈。”
“老师，抱歉，我要走了。”
我现在就想跑起来，转身跑起来。不管我知不知道广播室的位置，不管他们肯不肯放我进去，不管结果如何，我现在就想动起来！广播只有半小时而已，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将再次淹没于社团活动的人山人海之中——这样的无力感，我不要。
“成为一个优秀的副会长给我看看吧。”
“好的！”
他最后的一句话与晚霞一同消逝在风中，已经转身起跑的我并未听清。然而，心中并无犹豫，因为我知道，他说出口的，一定是一句激励的话。这也许是没来由的自信，然而，现在的我愿意相信，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