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东西似乎都是有征兆的。
就像韩东林出生前,他的母亲突然非常想吃竹笋。当然,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韩东林的父亲跑了很远的地方,才买到了竹笋,怪就怪在,在此之前,韩东林的母亲根本就没有吃过竹笋,也更不知道竹笋究竟是什么滋味。
直到韩东林出生的时候,韩东林的父母才知道竹笋的含义,因为眼前这个干瘦的孩子,******长得就像是一根竹笋;后来,随着韩东林渐渐长大,竹笋变成竹竿,也就没有人感到奇怪了。
韩东林的母亲经常把这个故事挂在嘴边,当做一个笑话讲给韩东林听。韩东林听了当然就笑,韩东林的母亲也笑,但是,她的笑容里明显藏着别的东西。
后来,韩东林真正的长大了,也读懂了母亲眼睛里的东西,那东西叫做失望。这种失望虽然不能凌驾于母爱之上,但无疑也是伤人的,韩东林第一次感觉到了寒心。
韩东林一出生,就表现出了特异之处。首先,他长得像个竹竿,这也算是他后来被称作韩胖胖的征兆吧;第二点,他是一个很开朗的人,这样说有点奇怪,因为在我们的眼中,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应该是一个开朗的人,怪就怪在,韩东林的模样本来就显得不正常,他从五岁的时候,走路就像一根摇晃的电线杆,之所以用电线杆来比喻,因为电线杆是不会摇晃的,它一摇晃,必有人惊慌。
韩东林其实并没有让人必须惊慌的地方,可是,看到他的人,总是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也是一个征兆,可惜,韩东林根本就注意不到。
他第一次注意到的不同寻常,是母亲出丧的那一天。那时候,韩东林刚刚十一岁,母亲死在了床上,不知道是什么病,就这样突然离世了。母亲的棺材被盖上之前,按照礼仪,韩东林必须要看母亲最后一眼。
尸体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就算是韩东林的母亲。韩东林并不渴望看她最后一眼,但是,他还是趴在棺材上,朝棺材里躺着的母亲看去。
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行了。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变得异常的漫长。
母亲神色安详地躺在那里,脸部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白面,似乎风一吹就能恢复本来的蜡黄脸色;她的双手交叉,叠在胸前,平时经常看到的紧皱眉头重要在躺在棺材里的时候舒展开来了,这也算是一件好事;问题就出在她的眼睛上,就在韩东林去棺材里看她的时候,她突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突然和慢慢这两个词语很少会用在一起,她睁开眼睛的过程的确是缓慢的,说突然,是因为一个死人是不该睁开眼睛的。
韩东林的身子就因为那双突然睁开的眼睛而定住了,他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变成了僵硬的一块,然后,一股尿意从他的头皮直冲到了小鸟的鸟嘴。这股尿意莫名其妙地停在了那里,随时准备冲出去,却根本没有冲出去,冻结了一样。
韩东林不能动了,唯一能动的,是他的视线。
他只能看着那双已经没有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好像又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失望,母亲死了,没有母爱,只剩下绝望深渊一样的失望。
韩东林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堕落,堕落进母亲的眼睛所制造的深渊里,一旦跌进去,韩东林永远也不能抵过这绝望的漩涡了。韩东林急需摆脱这双眼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也不能动了。
在韩东林的记忆中,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十分钟,他就这样盯着母亲的眼睛,同时被母亲的眼睛盯着,缓慢地过了十分钟。当这十分钟过去之后,韩东林一下跌倒在了棺材的旁边,那股压抑了十分钟的尿意,江河决堤一样冲泄而出,韩东林还未坐倒在地上,他的屁股即将着陆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泥泞。
“他吓尿了?”有人惊讶地嘀咕。这个场合,就算看到死者的儿子被吓尿,也不好意思当场说出来,更不能笑,说这句话的人马上就压低了声音,他虽然没有笑,但心里无疑在笑,本身是不是在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看到母亲的尸体,儿子吓尿了。真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
除了韩东林,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十分钟,对于韩东林是十分钟,对于别人,好像只有一秒钟的长短。
这就是那一秒来临的征兆了。韩东林当时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征兆,而是觉得这是一件很离奇的事情,但是,离奇的是他的母亲,他虽然小,也知道不能说。于是,这个征兆一直在他的心里压了许多年,直到那一秒真正的降临到他的身上。
母亲即使死了,也把眼睛里最糟糕的东西留给韩东林,韩东林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谁也不欢迎的人。于是,这个开朗的怪人,终于恢复了正常,变得沉默。
他沉默地出现在家里,沉默地出现在学校里,沉默地笑着面对一切,笑容成为了他的面具,他孤寂到在镜子里认不出自己。
有人在沉默中强大,有人在沉默中灭亡,韩东林在沉默中苟延残喘。他需要沉默,沉默仿佛就是他的生存意义。
奇怪的是,这个沉默的人,从初中一直读到大学,再进入社会,在这个过程中,他竟然没有出现问题。这也是问题的所在,什么样的人,会以沉默为空气呼吸呢?一个生而为沉默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那一秒来临的时候,他的沉默从内心中爆发了,他感到了自由,他呼吸到了自己的存在。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是王琳琳这个女孩,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你把自己的性格归罪于你的母亲?”我问。
韩东林摇头:“我的性格,只有我一个人能够负责。不过,谁能坚强到不受外因的影响呢?我没有怪罪谁,我只是在讲我的故事。”
我需要的是那一秒的故事,他却讲了许多。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倾述欲因而变得强大,我能够理解,我无法理解的是,那个关于他在母亲棺材前看到的征兆,真的和那一秒有关系吗?这一点,我不能肯定,毕竟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了解一个人的故事,首先了解一个人,韩东林似乎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他开始讲很多他童年的事情,就如同他平平常常的一天一样,这些童年的事情也很平常,但在这份平常里,我看到了一个躲在自己阴影下哭泣的孩子。
这也是一个征兆,一个在阴影里长大的孩子迟早会回归阴影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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