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悬心找药侠对质之事,但别人既已出声招呼,苏琬珺也只得敛衽为礼道:“原来是端阳道兄和瑞阳道兄,昆仑一别两位安好?”
端阳子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的道:“我等并无不妥,苏姑娘别来无恙?”苏琬珺浅浅一笑道:“托福尚好,敢问两位道兄有事么?”
端阳子察言观色,难掩局促的道:“啊……贫道并无要事,苏姑娘你莫非有事待办?”苏琬珺嗯声道:“的确如此,不然等小女子把事情办完,再来寻两位道兄叙旧如何?”
端阳子听她说得干脆,怔了怔方诚恳的道:“那我等便不多叨扰了,苏姑娘若有任何需要,我等必定义不容辞。”
苏琬珺和声道:“多谢道兄仗义,不过此事牵涉,还是小女子一人去办更为合适——总之咱们就此别过,两位道兄后会有期。”
她说罢便转身欲去,端阳子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叫住她道:“苏姑娘请留步,贫道还有一事相告。”苏琬珺闻言一怔,停步回身道:“道兄请说,小女子洗耳恭听。”
端阳子面现踟蹰,颇有些碍口的道:“是这样……此事说来于苏姑娘你颇为重要,还请你心中先有所准备,不过实际上贫道也只是道听途说,未必百分之百可信,这个……总之苏姑娘你姑妄听之……”
苏琬珺只觉眉心抽痛,忍不住打断道:“无论是真是假,道兄尽可先说来听听,小女子感激不尽。”端阳子也醒得是自己太过啰嗦,不禁脸上发热的道:“唔……此事说来话长,苏姑娘还请耐心……”
苏琬珺轻嗯一声,迅快的道:“小女子确实有要事待办,既然此事说来话长,那不如稍后再向道兄当面请教,两位道兄还请恕小女子失礼,眼下必须告辞了。”
她这次真是头也不回的疾奔而去,只留下端阳子满面错愕,半晌方苦笑着道:“真是巧了……为何每次见到苏姑娘,她都是如此行色匆匆。”瑞阳子一直冷眼旁观,闻言干咳一声道:
“好啦道德经,秀色可餐但毕竟不管饱,我可是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端阳子为之一滞,没好气的道:“师弟莫要乱说……前面正好有个小食摊,咱们随便对付一餐好了。”
瑞阳子嘿嘿一笑,两人便来至小食摊前,大概因为还不是饭点,店小二正斜跨在一张条凳上面打着瞌睡。瑞阳子倒不在意,一面大剌剌的落座,一面扬声喝道:“小二,点菜!”
店小二猛一激灵,睡眼惺忪中粗粗一瞄,随即脱口便道:“唷——两位道爷又回来啦,正好您早上点的素面还没吃着,小的这就……”
话说到这儿他才看清楚,敢情这二位道爷并不是那二位,于是连忙改口道:“那个……小的该死,小的认错人了,您二位道爷还是……嘿嘿……”
端阳子与瑞阳子相视一笑,瑞阳子点点头道:“看来大师兄和老四果真先到一步,应该是误不了药侠的约会。”端阳子也欣然道:“如此甚好,只要大师兄尽复旧观,咱们必定无往而不利。”
瑞阳子眼珠一转,干咳一声道:“我说道德经,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咱们总该庆祝一下,就别再‘两碗素面,不加油腥葱蒜’了吧?”
端阳子微微一笑,径向店小二道:“小二哥,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方才说的那两位道爷是贫道的师兄弟,所以这素面便无须再付钱了吧?”
店小二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实际也已经心知肚明,于是拍拍胸脯豪爽的道:“那是那是,小的自然相信道爷们,两碗素面马上就好,道爷您还要点别的吗?”
瑞阳子方要开口,端阳子已咳声道:“不必了,多谢小二哥,切记不加油腥葱蒜。”店小二答应一声径往后厨招呼,瑞阳子却忍不住抱怨道:“好你道德经,吃素面上瘾了吗,就算加个菜又能怎地?”
端阳子一正色道:“师弟休要心生怨怼,岂不闻教祖有言道:‘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之耳聋,五味使人之口爽,弛骋畋猎使人心发狂’——所以素面才是真正的修行圣品啊。”
瑞阳子不以为然的道:“果然又把教祖他老人家搬出来了,不过‘五色使人目盲’这句倒是不错,好像刚才你道德经见了苏美女,眼睛里就没其他的了,这可不就是‘目盲’吗?”
端阳子大为尴尬,脸上发热之际连连摇头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师弟你为何总是曲解经典、诋毁圣人……”
瑞阳子翻翻白眼,一本正经的道:“非也非也,我这才叫活学活用,时刻不忘圣人的教诲,却哪里有什么‘曲解’还是‘诋毁’了?”
他二位这厢正自磨牙,店小二已经手脚麻利的将两碗素面端了上来,瑞阳子虽然对这“修行圣品”并不感冒,但肚腹饥饿却是真的,眼见端阳子取出银针小心验过无毒,便即埋头风卷残云的开动起来。
端阳子看得暗暗皱眉,忍不住低声劝道:“师弟,斯文、斯文一些。”瑞阳子又咽下一大口面条,这才擦擦嘴角含混的道:“乡野小镇,犯得着恁地斯文?又不是要做给师父看。”
端阳子耐心的道:“修道者理当端正道风、肃穆道仪,尤其是饮食起居这类日常事务,更须时刻严格约束自身……”
瑞阳子为之一哂,摆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这次咱们出来帮大师兄访医擒魔,我看你道德经简直愈发‘道貌岸然’了,活脱脱一个未来的擎天宫首座啊。”
端阳子闻言大惊,脱口急斥道:“无上天尊——师弟你还不闭嘴!这等玩笑也是能乱开的?”瑞阳子却嘿嘿一笑道:“知道是玩笑还那么紧张,这疾言厉色的做给谁看?——端正道风,肃穆道仪那~”
端阳子哭笑不得,只好低头默默吃面,看那姿态果真是斯文之至。只不过这斯文委实太慢了些,直到瑞阳子扫荡完毕,他碗中却还有一多半未动。
就在端阳子细嚼“修行圣品”之际,却见一名孩童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奶声奶气的道:“道士叔叔,你们是不是从昆仑山上下来的呀?”
这孩童生得虎头虎脑,看来甚是欢实可爱,瑞阳子正觉百无聊赖,闻言凑过去亲切的道:“是呀,小娃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孩童回头望了一眼,接着又道:“刚才有一位伯伯让我来问你们,说你们要是从昆仑山上下来的,就把这张纸交给你们。”
他说罢便张开手掌,手心里果然托着一个纸团,瑞阳子微微一愕,正要将纸团接过,对面的端阳子却疾声道:“师弟且慢——提防有诈!”
瑞阳子睨了他一眼,却是摇摇头道:“不过一个纸团而已,人家小娃儿都没事,咱们又怕个什么?”说罢已径自接过纸团,随手展开来看。
那孩童见任务完成,又蹦蹦跳跳的跑了开去,瑞阳子微觉尴尬,便轻咳一声道:“上面写了什么,能不能看出是谁在幕后指使?”
瑞阳子挠挠头道:“这字写得忒也潦草,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草书?咳……还有这后面的落款——药侠?这……这是药侠的字条!”
苏琬珺循着原路急急返回药居,药居之中却已是人去楼空,她心中担忧一时更甚,又蹙眉审视了片刻,终于感觉到些许异样——药居中的陈设与先前大致相同,唯独那只无邪玉杯已经不见踪影。
苏琬珺抬手摘下无瑕玉簪,只见玉簪果然色作碧绿,暗暗咬牙间自言自语的道:“罢了……既然事已至此,也只好试上一试了。”
事实正如她所料想的一般,当她一路来至先前那条小溪附近之时,手中的无瑕玉簪已然化作了莹白之色。苏琬珺心下有谱,于是重新辨明方向,沿着溪流继续往山间深处行去。
虽然林间已经布下了奇门阵势,但她一路行来却也并未遇到太大阻碍,就在无瑕玉簪终于又呈现乳白色之时,眼前也现出了一处幽深的洞口,而溪水正是自那洞口中潺潺流出。
苏琬珺略一沉吟,举步靠近洞口,此时洞中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声道:“来者请止步,此地已经布满剧毒,沾者立毙当场,万万不可靠近。”
这声音柔软恬淡之极,甚至根本听不出是一句警告,倒像是对坐闲聊一般。苏琬珺闻言正自一怔,便又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道:“彩儿不必担心,这丫头身上也有一件灵玉,同样可避百毒。”
这声音听来正是药侠,苏琬珺一时心绪波动,正待开口质问,药侠却已抢先道:“苏丫头,你今日去而复返,又擅自入侵老夫丹室,不知有何目的?”
苏琬珺轻哼一声,开门见山的道:“小女子此来只想请问前辈,你之前可曾收过徒弟?”药侠微微一顿,随即沉缓的道:“不曾,苏丫头你为何有此一问?”
苏琬珺不禁颦眉道:“那么前辈可曾听过唐素素这个名字?”药侠愈显不悦的道:“不曾听过,苏丫头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苏琬珺听他矢口否认,心中毕竟稍感安慰,但转念间又想到唐素素那般凄苦境况,终于还是讷讷的道:
“前辈虽然没有听过这名字,但小女子今日却无意间遇上一位名唤唐素素的可怜女子,而且据她所说,前辈正是她的授业恩师,所以前辈不妨再仔细想想,你可曾收过这么一位徒弟?”
药侠终于怫然道:“苏丫头你今日是怎么了,老夫虽然老朽,却还并不糊涂,是否收过徒弟这等大事,老夫又怎可能会记错?”
苏琬珺隐约听出他已有几分色厉内荏,心惊之下秀眉紧蹙的道:“原来如此……但那位素素妹妹言之凿凿,着实令人不能不信,所以小女子斗胆请前辈前往辨别真伪,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药侠沉哼一声道:“这许是无聊之人的拙劣把戏,苏丫头你又何必如此认真?老夫眼下无暇他顾,你这便请回吧。”苏琬珺见他不仅当场拒绝,竟然还起了逐客之意,不由得也加重语气道:
“前辈既然如此推托,小女子只好据实以告,这位素素妹妹声称前辈与她颇有旧怨,而且诸般恶行令人发指。所以小女子此次相请还望前辈答应为好,若前辈执意不肯答应,那小女子也只好强请了。”
药侠似是一滞,随即冷叱道:“苏丫头,老夫虽然与你投缘,可并不代表你就能在老夫跟前肆意妄为!区区一名宵小之辈血口喷人,便能让你失去理智,甚至跑上门来兴师问罪,你着实令老夫失望!”
苏琬珺虽也略觉方才有些言语过激,但既然话已出口,也只能硬着头皮道:“不管是不是血口喷人,前辈总有义务解释清楚。如果证明是小女子误会了前辈,小女子之后必定诚心诚意向前辈致歉。”
“但如果真如素素妹妹所言,前辈的罪行证据确凿,那小女子也只好替天行道了。”药侠显然也动了真怒,语声森冷的道:
“苏丫头……看在以往的交情份上,老夫今日不与你计较,你给老夫速速离开此地,否则休怪老夫辣手无情!”苏琬珺微微一顿,愈显决绝的道:“前辈既然如此固执,那小女子只好得罪了。”
她说罢便欲进入洞中,药侠似乎颇觉意外,当即怒斥道:“苏琬珺!老夫的灵丹炼制正值紧要关头,必须守在此地以防意外,你难道真要苦苦相逼?”
苏琬珺脚步略缓,咬牙冷笑着道:“哦?……不知前辈目下所炼制的是怎样的旷世灵药?似乎并非之前所说的菩提续命丹吧?”
药侠登时一滞,此时却听先前那柔软女声温然道:“小胡,这位姑娘既然对你有些误会,你便随她走一遭吧,这里有我便可。”
药侠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这九阴无极逆天丹炼法奇特,只有我才能操持,外面那丫头眼下猪油蒙了心,彩儿你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那柔软女声听罢却是轻嗔道:“你这……真是大言不惭,你的本事多半是从我这里学走的,哪有你会而我不会的道理?——外面这位姑娘可否稍待片刻,我们两人去去便回。”
苏琬珺听得“九阴无极逆天丹”之名,心中残存的一点希望顿时完全破灭——若说之前刻意相逼还并未能确定唐素素所言真假的话,那这副丹药的名称却是毫无疑问的铁证了。
当下她只能强抑心头怒火,扬声探问道:“这位前辈不知该如何称呼,与胡先生又是何关系?”那柔软女声轻笑道:“老身谭俪彩,来自苗疆,姑娘你应该便是中原有名的侠士,九灵仙凤苏琬珺吧?”
苏琬珺微颔首道:“正是小女子不错……前辈方才说到曾经教授过胡先生技艺,莫非前辈便是胡先生的授业恩师?”
谭俪彩似是一愕,接着略显局促的道:“苏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师徒,老身只不过教过小胡几手浅薄本领罢了。”
苏琬珺还待再问,药侠已冷冷接口道:“彩儿莫再说了——苏丫头,今日老夫本已约了彩儿相见,但为了你们之事却险些炼毁一炉灵丹不算,还差点错过故人之约。”
“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老夫也无心与你计较,但你若再得寸进尺、苦苦相逼,那老夫可以毫不客气的告诉你,岳啸川的性命只在老夫一念之间!”
苏琬珺惊怒交集,咬牙沉哼道:“胡先生这是在威胁小女子么?”药侠冷笑一声道:“你非要这样理解也不算错,总之老夫劝你还是尽早知难而退,只要此事你不再过问,老夫保证岳啸川性命无碍。”
苏琬珺再也无法隐忍,当下怒上眉山的道:“胡先生!你知道素素的身子已经不堪其用,所以先前才着意诱拐楚楚,这都是为了你那丧尽天良的九阴无极逆天丹吧?”
药侠亦勃然大怒道:“老夫已经说过,从来不认得什么素素!苏丫头……你究竟要胡搅蛮缠到几时?”苏琬珺恨声道:“胡先生不承认也罢,但小女子现在想见楚楚妹妹,还请胡先生应允!”
药侠依旧愤愤的道:“楚楚正在看护丹炉,怎能出来见你?”苏琬珺当即断喝道:“一派胡言!楚楚妹妹恐怕早已被你绑缚在丹炉边上了吧?——她一派纯真未凿,你怎能忍心如此对她?!”
药侠气得呼呼直喘,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谭俪彩似乎也看出事情有异,只听她柔软的声音道:“小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药侠沉吟片刻,勉强和声道:“彩儿……你午后才赶到此地,还未及休息便被这疯丫头肆意打搅,我实在是愧疚得很……不如你先进去休息一下,这疯丫头交给我应付即可。”
谭俪彩声调微冷,意似淡漠的道:“是啊,二十年未见,难得你还记得当年的话,邀我来经验返老还童之福,但这二十年来你变了多少,我却着实看不透了。”
药侠不禁惶然道:“我哪里变了?!我对你从来都是百般真心,何况我也如你所愿……试问当今武林中谁人不知药侠的名号?”
谭俪彩沉默片刻,柔声劝慰道:“若你真的未变,便听从苏姑娘的话,把她那位楚楚妹妹唤来与她相见,如此我才能相信你。”药侠苦笑一声道:“彩儿,你难道宁愿相信这疯丫头也不愿相信我?”
谭俪彩坚定的道:“你若真没做亏心事,我自然信你。”药侠微微一顿,忽然激动的道:“就算我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你难道就不再信我,不再怜我,不再爱我了么?”
谭俪彩似是一怔,半晌方幽幽的道:“这么说你当真……你莫瞒我,到底怎么回事?”药侠无限沮丧的一叹,却是欲言又止,此时只听苏琬珺冷冷的道:“胡先生既然不肯说,那小女子乐于代劳——”
“这位胡先生先是收素素妹妹为徒,之后却逆伦丧德将她玷污,最后更加丧尽天良,以她的身体为引炼制丹药,妄图牺牲她的性命来成全自己!”
“而且这还不算,眼见素素妹妹已经不堪重荷,他便又拐骗了楚楚妹妹,继续作为他那九阴无极逆天丹的祭品!——胡先生,小女子方才所说可有半点冤枉了你?”
药侠听罢依旧默然,谭俪彩却如遭雷殛,语声颤抖的道:“小胡……苏姑娘所说……是不是真的?”药侠终于喟然道:“彩儿,这疯丫头满口胡言乱语,你千万不可信她……”
虽然说是否认,但他语气里的心虚却已经明白无疑了,旋即只听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位身着蓝底白花粗布衣裤、面蒙黑色轻纱的老妪出现在洞口,而一身黑袍的药侠则紧随其后,形色之间颇见局促。
苏琬珺心道这老妪便该是那位谭俪彩了,可还没等她出声招呼,药侠已一把抓住那老妪的衣袖,满含求恳的的道:“彩儿,辛辛苦苦等了二十年,你难道真的忍心就此放弃?”
那老妪——谭俪彩轻叹道:“我既成了五六十岁的老太婆,那便是我们之间有缘无份……当初是我一夜之间大出你二十岁,如今即便我能回复原本的模样,你却又已经大出我二十岁,这又是何苦呢?”
药侠不禁颓然道:“彩儿……难道你以为我当初离你而去,是因为嫌弃你形貌衰老么?也罢……你尽管等待便可,等到你的容貌恢复如初,我绝对不会再纠缠你,你爱谁便去寻谁。”
谭俪彩颦眉嗔声道:“我怎会是这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执着于外在形貌并无必要。人生匆匆数十年,我也已经活得够久了,若你当真为我做下恶事,我岂不是连死都不得安心?”
苏琬珺听他二人如此说来,心中也不禁微感恻然,此时只听药侠长叹一声道:“苏丫头……素素既已被你保下,那只须再用心休养一段时日,她的性命便无大碍。”
“如今九阴无极逆天丹即将大成,楚楚所受的苦痛终究有限,何况老夫本来也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这样看来老夫之过只在轻微,你又何苦要逼迫至此呢?”
苏琬珺义愤填膺,横眉怒斥道:“你玷污素素不算,更要以残酷手段毁灭她,如果这都能说罪行轻微,那天底下还有恶人么?!”
药侠为之一哂道:“恶人?苏丫头你未免太固执了,若老夫也能叫恶人,那叶行歌、石万通、秦傲天及至续纵焘之流又算什么?”
苏琬珺秀眉紧蹙,不屑的道:“胡先竟把自己与续纵焘之流相提并论,这可以算是自甘堕落么?”药侠打个哈哈,振振有词的道:
“堕落?续纵焘之流恶事做尽,最后也不过是一死而已,难道就不许老夫也破一次例?老夫活人无数,甚至连素素都是老夫所救,老夫如今收回她的性命又有什么罪过?”
“若是当初老夫不曾出手,她充其量也不过是成为续纵焘胯下的的玩物,最后更加难逃屈辱而死。老夫收她为徒,予她数年安定生活,想来非但无罪,反而全是恩情了。”
苏琬珺听得双眼冒火,咬牙切齿的道:“若是救人之后便能肆意对其凌辱伤害,那救人又有什么用处?胡先生,你不仅罪行昭彰,更加不思悔过,这便是你的态度了么?”
药侠沉哼一声道:“苏丫头,不管你是如何看法,眼下却动不得老夫。即便你能坏老夫大计救下楚楚,岳啸川也非死不可,这样一来不但你自己痛失挚友,武林中也会少一名药侠,这岂非得不偿失?”
他说着微微一顿,愈发加重语气道:“不过是为了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便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苏丫头,那你也未免太过愚蠢了吧?”
苏琬珺粉面凝寒,凛然正声道:“不管胡先生对岳兄做了什么手脚,我都会拼尽全力寻得方法救他性命,至于说武林中少一名药侠,哼!自胡先生欺侮素素开始,武林中便早无药侠此人了!”
“似你这般恶劣行径,枉自玷污了‘侠’这个字眼,武林中少一名你这等人面兽心之徒,非但不是什么损失,反而才是真正的福祉!”
药侠为之一滞,片刻方沉缓的道:“苏丫头……漫说老夫于武林正道颇有恩惠,即便是就事论事,老夫也并未真正杀伤人命,你就算擒住老夫又能如何?”
苏琬珺冷冷的道:“自然是交付正义盟发落,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恶行,也还素素一个公道。”
药侠闻言哈哈一笑道:“正义盟?正义盟主之中的薛老大和太玄老道皆受老夫大恩,老夫不久前又保住了薛老二一条性命,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们会对老夫严厉制裁?”
苏琬珺正自一怔,药侠却又冷笑着道:“不错,以薛老大的脾气想必不会徇私,可这样一来他非但与太玄老道等人闹出心结,更说不定还会自断手臂以酬老夫,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苏琬珺听罢也不由得暗暗心惊,此时却听谭俪彩幽幽的道:“小胡……你这些年当真是变了,不但心狠了、手毒了,就连口才也好得太多了。”
药侠冷哼一声道:“彩儿你莫怪我,在这个冷酷无情、尔虞我诈的江湖里,天真的人永远都只有死路一条。”谭俪彩身躯一震,摇头苦笑道:“……天真的人永远都只有死路一条,就好比我,是么?”
药侠为之一愕,蓦地却神色大变,脱口惊呼道:“彩儿你做什么?!——不可!”说话间早已将堪堪软倒的谭俪彩拉入怀中,嘶声吼叫道:“没事……没事!你送我的无邪还在,我马上便为你解毒!”
谭俪彩却语声微弱的道:“没用了……神水虽能解毒,但我用的是无所求,这是……根本解不了的。小胡……听我一句劝,莫再胡来了吧,只要你诚心悔过,我……我便……”
她说着话已是气若游丝,生机也在瞬间流失殆尽,药侠见状愈显狂乱的道:“无所求……怎会是无所求?!苏丫头!快将你的无瑕拿来,无瑕不仅能避毒更能解毒,算……算老夫求你的,快些拿来!”
苏琬珺也未曾料到谭俪彩竟然义烈至此,心中同样后悔不迭,当下疾步冲上前去,却是首先一指点向药侠。药侠连忙向侧一闪,惊怒交集的道:“苏丫头你做什么?!”苏琬珺微微一怔,旋即沉声道:
“胡先生,若想快些解救谭前辈,便马上束手就擒!”药侠厉笑一声道:“苏丫头,轻看老夫的武功,你会后悔!”苏琬珺肃然道:“我也并不想看到谭前辈为你而死,胡先生,望你好自斟酌!”
药侠怒喝一声,指出如风间封上了谭俪彩几处大穴,谭俪彩便就此晕死了过去。药侠又小心的让她靠坐在洞壁之上,这才回头森然道:“苏丫头,交出无瑕,否则教你见识老夫的手段!”
苏琬珺皓腕疾扬,玉女飞绫已然落在掌中,清澈的目光扫过奄奄一息的谭俪彩,随即只听冷声清斥道:“胡先生,既然你执迷不悟,便唯有败亡一途——”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山林深处更显幽静神秘,玄阳子和靖阳子两人按图索骥一路行来,眼见即将到达约定地点,玄阳子却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唉……也不知这一次药侠前辈又会弄出什么玄虚。”
靖阳子不忿的比划道:“他要再敢拿书信戏耍咱们,那等他医好大师兄之后,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玄阳子为之哑然,两人又走得几十步,定睛处却不由得齐齐一怔。
也不知是玄阳子言之必中,还是靖阳子天生乌鸦嘴,前面果然又是一封书信赫然入目,只不过这一回书信是端端正正的摆在一座坟头顶端,上面还用一块小石子轻轻压住。
昏暗的天气、微寒的山风、萧瑟的树林、孤单的坟包……还有恼人的书信,纵然药侠一贯以神秘著称,可这番做作也着实让人难以容忍。
玄阳子轻叹一声,当下缓步上前,自坟头上取下书信展开来看,只见上面潦潦草草写着几行字道:“玄阳小道,杀人魔王伏法,凝血阴掌绝迹,为此劳神费力实属不智。”
“汝中伤已久,本应早断双手以全性命,如今既已病入膏肓,老夫亦回天乏术。此间聊备棺木坟茔,以偿汝奔波之苦,老夫自问仁至义尽,汝理当衷心拜谢,老夫去也。”
信中那最后一个“也”字,末了的一勾拉得老长,倒似有意显示这一去的潇洒飘逸,当真是好一派超尘绝俗之概。
玄阳子看信同时,靖阳子也迫不及待的凑近过来,可这几行字却直把他看得眼冒金星,尤其是“回天乏术”、“仁至义尽”,还有那个极其刺眼的“衷心拜谢”,几乎让他不克自制。
于是只听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拔出剑来泄愤般狠狠刺向那坟包——并不是他不想拿那封书信出气,而是玄阳子已经忍无可忍的双掌一握,将那封书信化作了一蓬齑粉。
长剑一刺到底,接着便是“笃”的一声穿破木头的响动,看来药侠备下的这副棺木不仅质地轻薄,埋得也不是一般的浅。
靖阳子险些气炸心肺,又发狂似的连连刺去,霎时只听连声碎响,想来那副棺木已经被刺得面目全非,再也不堪其用了。
但也就在此时,玄阳子却挥手制止了他,靖阳子喘着粗气,不解的道:“大师兄,这老家伙如此可恶,咱们这回被他耍得团团乱转,不出一口恶气怎么能行,你又拦我做什么?”
玄阳子的脸色难看之极,须知他一向心高气傲,几曾受过如此羞辱?何况他这一次又是满怀希望而来,最后却突然间希望破灭不说,还被狠狠奚落了一顿,这岂是他能受得了的?
此时只见他将拂尘一挥上肩,面色沉冷的道:“师弟不必如此激愤,药侠前辈既然不愿相助,我们徒留此地也是无益。”靖阳子仍是恨恨的道:“老家伙不肯出手,大师兄你的伤怎么办?”
玄阳子坚定的道:“要我斩下手臂绝无可能,即便当真命不久矣,我也誓要擒得四魔其一,决不贻羞师门!”
靖阳子虽然伤感,一时之间却也没法反驳,只能继续向那坟包撒气道:“大师兄就算伤势沉重,也还是一心要为武林除害,这才是真正的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客,你这老家伙该拜服大师兄才是!”
“可你现在却要大师兄拜你,简直就是岂有此理!”他一边“说”着,口中还一边发出愤怒的嘶吼,敢情是真把这坟包当作药侠本人了。
玄阳子看他向坟包“说”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当“听”到那“拜”字之时,他却忽然间似有所悟,脸上也露出几许思索之色。
靖阳子“说”了个痛快,这才气哼哼的道:“算了,总之老家伙不得好死,大师兄咱们走吧。”玄阳子摆了摆手,又皱眉沉吟了半晌,终于是轻叹一声,竟自缓步来到坟前,真的俯身拜了下去。
靖阳子看得目瞪口呆,此时却听玄阳子沉声道:“贫道昆仑玄阳,方才一时冲动,险些错怪前辈,贫道在此先行赔罪。”说罢竟又是一拜。
靖阳子这才醒过神来,黑着脸上前便要拉起玄阳子,不料玄阳子却叹口气道:“师弟,你方才言语不敬,冒犯了前辈,也请在此一拜吧。”
靖阳子愈发生气,当下沉哼一声,却是梗着脖子不肯下拜,玄阳子见状冷然道:“你既然不愿拜,我也不会勉强,但请你莫要再阻拦我。”
靖阳子终于怒道:“大师兄!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方才那般英雄豪气,师弟我衷心佩服,可如今这样卑躬屈膝的又算什么?!”
玄阳子淡淡的道:“我并非卑躬屈膝,而是为我们先前的无礼言行道歉,如此又何来什么玉碎瓦全之说?师弟你退开吧,莫要再打扰我。”
靖阳子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玄阳子却已挥手拂开了他,紧接着又是一拜,神色之中竟是虔诚之至,靖阳子气得身躯剧颤,口中也嗬嗬连声的嘶吼不已。
玄阳子又拜了两次,眼看靖阳子干瞪着眼不断运气,终于还是摇摇头道:“师弟,药侠前辈于武林正道功绩彪炳,即便他与本派无甚深交,也绝对值得我们衷心钦佩。”
“而且不管前辈之前如何作为,你方才对他出言不逊总是不对,再加上前辈年事已高,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拜他一次又如何了?”
靖阳子满心不服,仍是执拗的道:“我又不能说话,哪来的出口不逊?何况老家伙又不在这里,咱们就算拜了他也看不见啊。”
玄阳子又是一拜,同时和声道:“教祖有言道:‘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师弟你还不明白吗,药侠前辈此举不过是小小的试炼,如果我连这点忍耐都没有,那才真的是自绝生路了。”
靖阳子闻言一怔,眼看玄阳子又是郑重一拜,他终于也无奈的哼声道:“拜拜拜,拜就拜!药侠,前辈!你的坟头既然在此,咱小道士就拜你一拜!”
他说罢便泄愤似的重重拜了下去,而玄阳子此时也正好完成第七拜,就在两人同时起身的那一刻,蓦地只听一声冷笑传来道:“虽然有些勉强,但老夫也可以接受了。”
玄阳子只是微微一愕,靖阳子却是大吃一惊,两人同时循声望去,眼前所见却只是林木萧萧、景物依旧,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
但就在两人眨眼之间,一名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兜帽的神秘人物倏地现身场中,观其穿着形色,赫然正是大名鼎鼎的药侠。
玄阳子心头一凛,一时之间竟怀疑是自己起了幻觉,靖阳子同样吃惊不小,忍不住比划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药侠鼻中一哼道:“靖阳,没成想你做了哑巴,却偏偏分外聒噪,若是再不给老夫马上住手,可休怪老夫不肯出手救你的大师兄了。”靖阳子不良于言,这“住手”之意便是常人之“闭嘴”了。
靖阳子吃了个瘪,难掩愤愤的道:“你故弄玄虚戏弄我们也就罢了,现在又这么凭空出现,我们怎么能够信你?”
药侠不疾不徐的道:“还是那句话,信我者便信,不信者自便,玄阳,一切由你决定。”玄阳子目视药侠,虽然心中早已期盼这一刻,但真正事到临头,他却又有些犹豫起来——信,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