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承的摇头让陈晓宇心直往下沉,开始考虑不能落户的后果。他没反驳,朱五承也没有说话,客厅里一阵沉默。好一会朱钱氏才道:“落霜三姊妹还是要出嫁的,朱刘氏虽然发癫,可再怎么也是我们朱家的堂客,总要有人养老送终。你想落户我们朱家,是看得起我们朱家……”
朱钱氏的话峰回路转,陈晓宇看着她,带着几分疑惑。
“老侄这个人,打交(打架)也好、种柑也好、制肥也好,蛮有本事,好后生啊。”朱仲堪开始说话了。“他不想当官,也就只有落户朱家。各个长辈兄弟,你们听我话一句。他不是因为要到落户朱家才对朱家人好,你是从一开始就对朱刘氏、就对落霜三姊妹好。这点我朱仲堪可以作证,不打舌哄(撒谎),麻斜村个个也看得到,你们大可以去问。
道僧唔在哩,丢下癫了的朱刘氏,丢下落霜三姊妹,麻斜又隔青泥铺那么远,几十里路,有什么事哪个来照顾?冇人照顾诶!”
“我会来照顾。”很突兀的声音,谁也想不到的朱行善。“我还是那句话,好到别人就不如好到自家人。是佛佑还好,他不是佛佑,二哥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怎么要拿那一个外人?要照顾二嫂,要照顾落霜三姊妹,我可以来照顾,不用别人。”
“你么个意思?”朱五承看着他,面色很不高兴。
“冇么个意思!”干干瘦瘦的朱行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把二哥的家产拿那别人,我觉得不对。”
“怎么不对?怎么就不对?”朱五承气的直站起来。“道僧的家产还轮唔到你来领。还你来照顾她们,你会照顾?你巴不得朱刘氏早点死……”
“死老东西,你话么个?!”朱行善也火了,指着朱五承大骂。
“莫吵!”眼看两人就要大吵,朱钱氏大喝一声,镇住了场面。这一喝也耗尽她的力气,她喘息了好久才再度说话。“陈小师傅,你要是唔嫌弃,可以落户到我们朱家。”似乎是担心陈晓宇不愿意,她接着说:“
你是有本事的人。我想你这么有本事,也不在乎这点钱财。朱家的屋,这只院嘞,以后都留拿你。朱家的田、土,我平分作四份:一份归朱刘氏,剩下三份拿那落霜三姊妹。她们以后出嫁,这些要带嘞走。朱刘氏那份,你养老送终,自然就归你……”
朱钱氏把自己这几天考虑的结果和盘托出。落户的重点不在于血缘,而在财产。朱家的财产不能交给外人,即便交给外人,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朱行善听她这么说,除了满眼愤恨,一时无语。朱礼佛本来目不斜视,闻言迅速打量她一番,又看了看陈晓宇,再度目不斜视。只有朱修福频频点头,然后包含希望的看着陈晓宇。
陈晓宇清咳一声:“我当然、当然要落户。”
“户就落在朱家。”朱钱氏说的非常肯定。“我想你也不是甚么歹人。真是歹人,我来抵命。”
“那三头树上的枝条是我的。”陈晓宇闻言看了看朱钱氏,提起另一件事。
朱钱氏不知道枝条是什么,听朱仲堪解释后她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朱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我冇甚么要话哩。”陈晓宇看向朱仲堪,知道他在朱钱氏面前出了不少力。他是有自己的目的,可陈晓宇仍然心怀感激。
陈晓宇说完,朱仲堪看向朱钱氏和朱五承,见两人都点头,马上道:“好哩,事情就这样嘞定下来。老侄落户到朱家,要给朱刘氏养老送终,得屋舍还有一份家产。落霜三姊妹嫁的时间,一人带一份家产。外人面前,老侄姓朱;自家人面前,老侄还是姓陈,以后要不要改姓随他自家的愿……”
朱仲堪等于是中人,负责陈晓宇和朱家之间的协商。他把朱钱氏的意见和陈晓宇的要求都大声说了一遍,然后问在场所有人有无异议,见没人说话,朱钱氏道:“可以写文书了。”
纸趣÷阁是事先准备好的,朱钱氏的孙子朱受弟早将那些话记忆于胸,坐下便一挥而就。文书写作两份,一份归朱钱氏,一份给陈晓宇。陈晓宇不止一次领教宋朝的文书,看到上面居然写了每年的田亩收成青泥铺要派人来点验,也没有太过惊讶。他要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不是朱家的财产。
诸人画押,除了面色不愉的朱行善和一心礼佛的朱礼佛,其他脸上都挂着笑意。朱钱氏拉着陈晓宇的手问道:“你真记唔得以前的事情哩?”
她这个问题问的陈晓宇心中发苦,他苦笑摇头:“真的记唔得哩。”
“好后生,记唔得也好,你以后就把这里当你屋家。”朱钱氏露出自己和蔼的一面。“要是有人打你的吵,你就话发(告诉)我。只要我还在世,那些人得逞唔了。我要唔在世,你五爷爷还在世。”
“晓得晓得。”朱钱氏显然语有所指。直到现在,朱行善和朱礼佛都站在一边,并不过来说话。唯一过来的是朱修福,他拍拍陈晓宇的臂膀,让自己儿子朱斗南喊陈晓宇堂哥。
这时候朱刘氏、朱落雪几个也出来了。朱落雪不说话,倒是落霜过来抱着陈晓宇呜呜哭了一阵。她年纪还太小,一会有哥哥,一会又说不是自己哥哥,不免彷徨无助。现在哥哥失而复得,她宣泄也好,喜极而泣也好,都要哭一次。
朱刘氏不知道自己差点又没了儿子,她畏惧客厅坐着的这些人,只拉着陈晓宇去东外厢房。陈晓宇怕她当众发疯,由着她拉着自己。他一走,客厅里又是一阵话声,然后是剧烈的争吵。是朱礼佛在说话,他的担心只有一个:万一陈晓宇是官府通缉的凶犯……
朱礼佛之前什么也不反对,现在这个时候反对只为分家。他是老大,分家不是几兄弟分家,几兄弟早就各过各的了,不然朱道僧也不会落户几十里外的麻斜。他要求的分家是分割朱家的祖产,与朱钱氏、朱五承这些爷爷辈分家。不分家,陈晓宇案发,他这一房肯定会受牵连。
当然这只是借口,隔得老远陈晓宇也能听到朱五承的暴怒和朱修福的不满。朱五承指责他刚才不反对现在反对,一干人争吵许久才在朱钱氏的气愤中平息下去。
诸人相继离开朱家厅堂回各自院子睡觉。朱刘氏也睡着了,陈晓宇缓缓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厢房,来到院子里。或许是因为心境,此时的院子要比刚才凉爽,伫立一会还有些许夏风。前方夜色沉沉,视线不及五尺,但稍稍抬头,便能看到依稀的繁星和镰刀般的弯月。
夜色如水,轻风若梦。除了朱家厅堂内的灯火,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沉睡,能听到只有微微的虫鸣和不远处流淌不息的至坪河。是啊,那是至坪河,不是朱坊河。虽然是同一条河流,可两个名字却隔着一千年的时光,让站在河畔的陈晓宇悲叹不已。
好在,他终于安顿下来了!
有好多次,他在睡梦里梦见自己被官府当成强盗抓去,最后被砍了头。刀挥下来的时候,他面前出现戴老幺死前焦急的脸。他杀了他。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场无比利落的格杀,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仅仅是一次突破后的三步上篮。趁对方中锋没有马上封盖抢先跳起出手,球擦着中锋的指尖,回旋着打板入筐。他更快一步,就这么简单。
之后他才明白那是杀人,活生生的杀人。没有呕吐,也没有不适,只有无意识的遗忘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他迫切需要一个家庭,哪怕这个家庭是假的。如此他仿佛仍有自己的父母姐妹,家庭和睦。如此他仿佛从未穿越,只有一觉醒来后无法解释的奇妙工具和各种异术。
逃避,这便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状态。他并非不能勇敢,但身处这样的境地,勇敢又能有什么用处?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千年以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只想让自己过的稍稍惬意。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陈晓宇停止对自己内心的无情剖析,长长叹息一声后进入另一种幻想。如果这是场梦,他回去后一定要把梦境里发生的事都一一写下来。或许别人不信,他将永远珍藏。
可惜这终究不是一场梦。他和包拯、司马光同处一个时代,此时的大宋王朝立国仅仅一百零一年,变法的王安石、水调歌头的苏东坡都还不见踪影。水灾也好,盐枭也罢,不管如何,按刘秀才的说法,皇帝仁慈,国家未有战事,这样的年程已是太平盛世。
脐橙夏稍,认亲落户,太平盛世……,陈晓宇宽慰着自己。他以后就是朱家的户主,名下有三亩柑园,三十六亩田,二十六亩地。他有一个疯癫但生活基本自理的母亲,三个越小越漂亮的妹妹。他还有四十贯铜钱,五百多斤私盐,以及一个同时代谁也没有的装备包。
“够了!”星空下陈晓宇微微笑起,知足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