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何?”柳长言静静看我,目光疑惑,“在我遇见的妖中,没有一个是不想成仙的。他们费尽心思修炼,更甚者异想天开,为了增进道行,竟吸食凡人的精气。你什么不想成仙?”
我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双手不着痕迹的在裙子上擦了擦。我低垂着脑袋,从他身旁走过,低声说道:“我这个人,愚钝不堪,成仙这样的美事,哪里轮得到我?”
我慢吞吞走着,不一会儿,身后也响起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是柳长言跟上来了。
他很快行至我身旁,与我并肩走着。他偏头看了看我,说道:“姑娘与别的妖不一样。”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想再跟他谈论这个话题了。成仙,谁不想呢?但是我现在想都不敢想。
“妖要成仙,先做人,姑娘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何不努力一把?”
我吼道:“成仙有什么好的?我一点也不稀罕。”
柳长言整个人顿住,他的手掌垂在身侧,神色看起来有些受伤。说来也是,他们这些凡间的修士,一般都是嫉恶如仇的,可长言一路随我走来,助我良多。现在只是说一下教,引人向道,却被我摆了脸色瞧,他一定不好受的。他现在看我,一定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变态吧。
我按压住心底的愧疚,想了想,我放柔了声音,解释道:“我以前……认识一个神仙,她说成仙没什么好的,天庭是个很无聊的地方,还没凡间来得自在。她说,让我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妖,也挺好的。至于学做人,我学不来。”
要成仙,先做人。美人她也曾跟我说过这句话。
那时还在我天真不知烦恼的年纪,我握爪信誓旦旦要成仙,可美人却不赞同,她说道:“人要成仙,首先要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才能得道。而妖想成仙,却要先学会做人,可这做了人,学了人的七情六欲后又要看破红尘,这也太苦了些。你能想得出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该有多么难熬么?该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懂得,你这样一直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妖,也挺好。”
我反驳道:“大长老他们也成仙了,可却未曾见过有什么值得他们烦恼的。”
美人思索良久,最后说:“他们未列入仙班,飞升台上没有他们的名字,至多算个散仙。这修得仙身却未修得人心,他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自然不比九重天上那些历经磨难的神仙们。”
“那九重天上的神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他们都眼花了?”
美人噗嗤笑了一声,她目光望向远方,喃喃道:“倘若你有一天身在红尘,却又逼着自己去看破红尘,那时你便明白了。”
美人说的看山不是山的那种境界,我至此还没有体会过。我觉着,等我哪天睡不好,眼花的时候,可以去试一下。
“姑娘,”柳长言在我身后抓住我的手腕,低低问道:“你是否真的无心此道?真的不想成仙?”
我挣开他的手,回道:“不想。”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落在我的耳朵,竟是酸涩的。我不敢回头,咬牙跑了。
我慌不择路,来到之前来过的长阶上,抬脚踏了上去,却见长清正拿了一把扫帚打扫着石阶。他伸出扫帚拦住我,喊道:“别踏上来,你脚上全是泥土,弄脏了我又得打扫一遍。”
我瞪他一眼,回道:“你们玉虚宫是不是没人了?还让你来打扫石阶?”
他四下望了一圈,看起来很紧张。我不由得也四下环顾,却没发现有什么人,只有天上偶尔有飞鸟掠过。
他凑近我身旁,咬牙切齿,声音却很低,“你胡说什么!若不是师尊让我来,我才不想来扫呢!”
我心领神会,就如同祠堂面壁,全体耳朵轮番摧残是我们青丘处罚的特色,扫石阶也是他们玉虚宫处罚的特色。
对于我这种三天两头被处罚的人来说,见到同样命苦的人受罚,我总是很开心的,即使长清不是青丘的狐狸。
我幸灾乐祸,却不好表现出来。忍了笑意,我假意问道:“要不要我帮忙?”
其实这只是个客套话,像每次见面打招呼的口头语一样,性质类似于“你今天吃了吗?”。一般有道德觉悟的人都是拒绝的。说白了我根本就没想帮他。
可长清听了之后,眉开眼笑,他直接把扫帚塞我手上,喜道:“狐狸,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好啊?”他爬上石阶旁的一颗树上,摘了一片叶子覆在眼睛上,说道:“你好好扫扫,我睡一会儿,可累死我了。”
我拿着扫帚呆立,左右为难,暗恨自己不该胡乱说话。愤愤然了许久,我还是没干出把扫帚扔长清身上,然后离去的事情,而是认命扫起了落叶尘埃。
“狐狸,”一直在树上默不作声的长清开口,“这几天一直没见过你和师兄,你们干什么去了?”
“啊……”我略略思索,随意答道:“没什么,他带着我四处逛逛。”
长清起身,靠着树干坐起来,他拿下覆在眼上的叶子,眸中满含笑意,“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私奔去了呢。”
我拿着扫帚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想了想,还是觉得在玉虚宫打人不太好。我抬头望向他,认真严肃的建议道:“你年纪轻轻就总想着这些事情,你莫不是了思春了?年轻人不要太浮躁,要多学着点你师兄,成熟稳重懂不懂?”
长清炸毛了,从树上跳下来。他抖着手指指着我,指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我得意,果然这种少年最忌讳别人说他不成熟了。
最后我们还是打了起来。
我累瘫了,四平八仰躺在石阶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发呆。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此处人迹罕至,我和长清胡闹了这么久,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来围观的。我侧过头去,看了长清一眼,发现他袖子半遮着脸,眸中泫然欲泣。
泫然欲泣,我以前一直以为,有戏本中那些对花伤月的深闺女子才做得出来,至少我自己对着镜子练习了许久也没练出来,而现在我却在一个男人身上看见了,我忍了许久,最后没忍住,不厚道的捧腹大笑。
“你——”长清怒视我,“你怎么老挠我脸!”
我得意道:“修道之人,不要在意这幅皮囊。”
长清皱了皱鼻头,怪叫一声,然后朝我扑过来。我往后了挪动,却快不过长清,眼看他快要扑到我身上了,却突然出现一双手架住他。我呆愣着望去,发现柳长言面沉如水,站在我们上方。他喝道:“你们闹够没有?”
长清嘤嘤几声,掩面泪奔。
我尴尬把头别向别处。柳长言弯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无奈,我只得顺势起身。
他低声问道:“姑娘没事吧?”
明明在长清跟前,我插科打诨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嬉笑怒骂都行,偏偏到了柳长言跟前却拘谨得很。比如现在,我又莫名紧张了,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放才好。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沉稳的气质,太像一个长辈了……吧?否则我为什么面对他,总怕他会骂我?这感觉就像即将面对大长老的教训一样。
我暗自懊恼了一会儿,答道:“没事。”
我偷偷抬眸,却发现他也正在看我。突然心虚起来,我赶紧错开目光,尽量若其事的走开。
心虚,又是心虚!为什么我总是会心虚!
独自在昆仑的山林里一个人闷坐了一天,等乌金西沉的时候,我又走了回来。昆仑我其实还没有逛过,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只得又回道了长石阶上。待我靠近的时候,听见了沙沙的声响,像是扫地的声音。我走进一看,柳长言正弯着腰,一层一层的扫着石阶。
黄昏的余晖铺洒在石阶上,那些被磨得发亮的石面散发点点星芒。我被晃得有些眼花,稍稍用手挡了挡。从指尖的缝隙中,我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着柳长言。他逆着光,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知道,他扫得很专注。落叶灰尘被一层接一层的扫下来,他始终低着头,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我一阵气闷,走过去夺了他的扫把,说道:“你是帮长清扫的么?”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低低“嗯”了声。他伸手要拿回扫把,我后退几步,藏到身后去了。他苦笑起来,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撇了撇嘴,说道:“你让他自己来扫。”
他眨了眨眼皮,说道:“他白天同你打架,师尊正罚他面壁思过,哪里来的时间扫地?”
我脸皮一热,反应过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趁我愣神的当儿,柳长言又把扫把拿回去了。我无奈跺了跺脚。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施个法不就行了?何必扫得这么辛苦?”
他摇了摇头,说道:“无碍就当做一种修行吧,也能静心凝神。”
看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扫下去,我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下,双手托腮,就这么看着柳长言的背影,心里莫名平静起来,一天的烦恼好像尽数散去。
我拍了拍脸颊,感觉有些烫。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眼前竟还是柳长言的背影,挥之不去。我做贼一般环顾西周,发现没人之后才稍稍定下心来。
我吐了口浊气,想了想,拿出族长给我的画卷看起来,我不信,这样还总看见柳长言。画卷缓缓展开,里面的画像逐渐展露出来,那张脸也全暴露在我的视线里。我手上一顿,画卷差点掉下去。
这、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