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方云晖回答,程贵之已经弯下了腰,把身子凑近方云晖的旁边说:“朝廷兵部的五个师团,扇形地在方氏平原以北、东、南三面移动排布,隐隐呈合围之势,你可还知道吗?”
方云晖答应了一声说:“云晖不知道朝廷此举什么意思,我封地在方氏平原以西,三面合围,唯独留下西方,以你之见,这五个师团意欲何为呢?”
“这个中的道理,只怕无需我多说公爷自然明白。??w=w=w≤.≤方公爷,我可以明着跟你说,虽然您现在是帝国内的第一红人,可是,如不加提防,恐因令尊缘由,难以自处!”
方云晖沉吟不语,顺手拿起马车内摆着的案几上茶碗,轻轻地吹了吹,喝了口茶,淡淡地说:“你不会这么直白地告诉我说,我家侯爷府门口那些高手,也是皇帝陛下派过来的吧?如果因我父北面战事而使定边王获救,皇帝陛下见责的话,您可以回禀陛下,方云晖虽然开门立户,紫荆花重开一族,但方氏始终是我的家!”
此话虽然说得是轻描淡写,但立场却极为清楚不过:别看我跟老爹关系不是那么好,但你想让我划清界限,是不可能的事情!
程贵之好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云晖,现在我不称呼你为方公爷了,我知道你年轻气盛,同时也不太信任我。可是,我真的只是善意的提醒,现在的皇帝陛下性情如何,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这个时候你回来京师,可能还会赶上一件大事情:旧皇瑞德帝陛下,就快要去世了!”
方云晖见程贵之说得似乎有几分诚意,却丝毫没有放松了警惕,随手把茶碗放回了几上:“程贵之子爵,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相信,不过我需要一个理由!”
“需要一个什么理由?”
“你已经对我说了这么多的事情,到底想让我怎么做?而如果我按照你所说的去做,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程贵之轻松地裂开嘴笑了,话说到现在这个份儿上,才算真正地把事情谈开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仿佛在端详一件艺术品一样:“我只知道你心思敏锐,想法新奇,却还不知道你对人性这么了解!难道说,我作为一个商人,就只会做唯利是图的事情吗?”
方云晖并没有说过多的话,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就高度进行了概括:“无奸不商!”
“精妙啊”程贵之听到这几个字之后出了一声来自内心的惊叹,“无奸不商”这几个字太精辟了,眼前丰神俊朗的华服少年,怎么会有如此精准的描述!就是自己这种常年在生意场上打滚的老油条,也不能够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大老远跑来我家门口等我是为了我的家族,你当那些朝廷侍卫和御用法术师都是吃素的么?我前脚上了你的马车,他们后脚就会去宫里报告,只怕此刻,我们皇帝陛下正在研究你我会面的细节呢,如果你不是陛下派来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想跟陛下做对!”
这个足够让朝廷中任何官员震惊的推断,在程贵之身上显然是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的,他缓缓地坐直了腰身,淡淡地说:“方云晖,任何一个贵族、一个地方、甚至于一个帝国,都是要靠一样东西来维系的,那就是钱!”
“我知道你早在神策门兵变之前就对我有偏见,甚至于会怀疑到我当初为什么能在三殿下和晋王之间两不相帮,而双方都在拉拢我,却都不敢动我。”
关于这个说法,方云晖并没有否认的意思,点了点头说:“大家开诚布公地说,我的确想过这个问题,而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出答案。我当时的境地来说,帮了晋王,三殿下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置我于死地,同样的,我在支持晋王的问题上如果不够果断,晋王也会想干掉我,免得我为三殿下所用。而你,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危险,这是为什么?”
“活下去!我的云晖少爷,”程贵之认真地说,“你说的没错,‘无奸不商’,可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唯一比利益更为重要的事情,就是生存了。”
“与此道理相同,当初秦王三殿下和晋王不敢动我,也是为了活下去。他们之间谁胜谁负都好,当时都需要依赖我继续生存下去!我知道你也很有钱,不过我掌控着帝国的军备,”说到这里,程贵之再度压低了声音,“而现在,我们的皇帝陛下开始威胁到我的生存了!”
“最近朝野上下虽然相安无事,可是先皇的老臣,一个接一个地被罢黜,颇有一些人死于非命。帝国对北用兵,军事调动频繁,我手里掌控的军备物资,一块块地被皇帝陛下拿走。这是钝刀子割肉的办法,一旦我伤了元气,你认为以李承嗣的性格,还能容忍我生存下去吗?”
“于是你考量再三,就找上了我?”
“没错!三少爷您的底细我摸得非常清楚,我知道你是从来不相信神权的。一个月之前,我又得到了关于你的一条消息,那就是,你不经意地流露过,你也不相信什么皇权!”
就在此时此刻,方云晖头脑里响起了一个声音:“一条平行的路!”
方云晖现在有一种极为痛恨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向前世在中学时候,师父和父母不停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告诫自己要好好学习,将来上个好大学一样,似乎自己人生的一切都已经早就被安排好了,自己沿着往下走就行了。文格渊的提醒,方云晖是清楚的,他是说,如果听从了罗森的劝告,跟他一起对抗李承嗣,那么结果就是必然的,自己要走上一条对抗皇廷之路,犹如当年文格渊对抗圣殿一样。
这条路如果走得顺了,自己会干掉李承嗣当上皇帝,就像文格渊的“前任”当上圣殿的教宗,然后继续走下一步。如果失败了,就会被干掉,然后灵魂囚禁于极光岛——等等,那个极光岛已经被老子给捣毁了!
方云晖心里刚刚感到一阵无比地激动,文格渊马上就告诉他:“那极光岛无关紧要,对于你来说,上面有数不尽的法力水晶和无穷的秘银,牢固无比的禁咒。可是对于神来说,那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监狱,没有了极光岛,神力可以再度创造出一个来!”
这是环境局势所限制死了的,要走的道路是重合也好,平行也罢,都是一步步走成这样的。可是这种被操控的无力感和文格渊的说教几乎让方云晖抓狂了,他霍地站了起来,在马车里走来走去压制自己几乎要爆出来的情绪。文格渊似乎也从精神力的关联之中感受到了方云晖的暴怒,闭上嘴不说话了。
马车之中的程贵之看到方云晖眼下的这种状态,只道他是在反复思考和抉择眼前的局势,等他脚步稍微停顿了下来之后,又说:“方云晖,我想跟我合作是你最为明智的选择。根据我的消息,旧皇实际已经去世了,只是还没有丧而已,李承嗣或许会利用这个机会,召回西北的李承魁,乘势除掉这个眼中钉。西北的麻烦一除掉,他马上就会逼反东南的周龙彪,如果他把这两件事情都做成了的话,下一步就是你和我了!”
李承魁!没错,李承魁是个皇子!程贵之一句话点醒了方云晖,如果如果我扶李承魁登上了皇位的话,那么大周女神的布局就进一步被破坏掉了。问题是,李承魁这个家伙,绝对会是个暴君啊
方云晖稳住了自己的心神,问程贵之:“现在我们面前有两个问题。第一,你把我找到这里来,不怕陛下知道么?这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二,除了李承魁之外,周龙彪是个关键人物,你说陛下打算逼反他,用什么办法?”
程贵之冷笑了一声回答说:“我没一丝一毫的准备,能跟你商量这么大的事情么?实话跟你说,宫廷里面派出的那些侍卫,在我进去的时候,早就被我的法术师给引开了。那个什么法术素材店铺,不是李承嗣陛下派来的,而是我抢在你回来前三天开在那里的。那个店主,是我手下最强的法术师扮的,我本来找到了一块上古水晶,打算在他开价两百万时候替你买下来作为礼品,让你承我的情。谁知道这个混蛋,竟然看了你东西之后利欲熏心”
“原来如此!”方云晖恍然大悟,果然这是程贵之设下的套子,只不过中间的环节出了问题而已。自己一直往李承嗣身上猜,所以总是感觉哪里有什么古怪。
“你手中的上古水晶倒是你自己拿真东西换来的,随后我把他拿回来还给你。”
方云晖极为大度地摆了摆手:“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情,有了我那几样东西,你手下的这个法术师绝对实力会更进一步,说不定能够达到九级法导师的水准了,就当是我送给你笼络人心了。”
程贵之点了点头笑着说:“我礼物没送成,反倒欠了你一份人情,改天我再有什么好东西补偿你好了。”
方云晖闻言一笑,心中清楚自己即便占了口舌上的便宜,说得好像倒是自己送东西给程贵之,程贵之也装作不知道,其实这种小把戏哪瞒得过这种老狐狸去,要不是他眼下极力想拉拢自己,也就没必要做这场戏了。
“关于你刚才所说的怎么逼反周龙彪的事情前面一段时间,兵部里面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陛下下了一道旨意,因为跟北面狄蒙人战事不断,为了加强练兵,命兵部做出一个通盘计划来,使全帝国的主战兵团和一些出类拔萃的常备军,轮流上阵以增强实战能力!”
方云晖听到此处,深深地感觉到,大周朝里的能人还真是多啊!所谓强兵不是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李承嗣用这个作为借口来给周龙彪调防,他辛苦经营东南一定不会乐意。这中间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周龙彪必反!李承嗣皇帝陛下,和自己手下的董霜华军师,都是好毒的计策!
“这是一石二鸟的妙计,一旦周龙彪因调防之事而反叛,则京师必然会下令距离他最近的你去围剿,届时两败俱伤的时候,会有朝廷亲卫军赶来收拾你。而方氏平原周围的五个师团,也就派上了用场。”
方云晖听程贵之的口气,句句都是把自己往造反的路上逼,不过这也是实情。不过兵无常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说不得,老子就要用上军师的计策,就势吃掉周龙彪,那时候,如果李承嗣还动我的脑筋,我手里也有了抗衡京师的实力了。
“如何?云晖你是否考虑考虑同我合作?”程贵之见自己已经渐渐地打开了僵局,开始游说方云晖了,“其实,随着我程氏家族几百年来一直稳稳地帮帝国掌握军备,你以为我想动这种心思么?我还是那句话,最重要的是生存,没有生存,谈何利益?被皇帝不断削除利益,就是威胁生存的前兆。”
“为什么你选择了我?”
程贵之非常诧异地看了方云晖一眼:“不然还能是谁?环顾当今帝国,也只有你,具备这种资格了。而且不瞒你说,我还有另外一个隐情。家族眼看日益没落,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就是继承人的问题。你知道,我是没有儿子的,只有一个女儿,家族内部也有不少的势力看中了这一点,我这把老骨头,几年前一个高级法术药剂师就告诉我,靠药物维持我撑不了多久了。”
“于是我今天从早到晚一直在侯爷府的门口等你,邀请你去我家喝上一杯酒,就是皇帝陛下真的问起来,我也有话搪塞。我想——招你为婿!这个理由,就算明天到了朝堂上,我也是可以正面回答的。”
“真的?”要说别的关于朝廷局势问题,方云晖或多或少都能猜度到程贵之子爵的一些心思,不过这个招女婿的问题,实在是大出方云晖的意料之外。
“你知道我是有未婚妻的……”
“没错,方公爷,但你这话只好去骗骗别人,那个小法术师赵霖儿,自小出身在京师的一个小贵族家庭。虽然跟您在法术学校里是同学,我看你未必就对她有多少感情。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你自己对她的怜惜可能是多一些,说有多迷恋,恐怕就未必了。当年神策门兵变,她受了三殿下唆摆控制,用那个什么树精族的高级法术植物来跟现在的皇帝陛下为难,要不是你说她是你的未婚妻,保住了她的性命,恐怕她此刻早就全家灭族了。”
方云晖出乎意料之余保持了沉默,因为程贵之所说的都是正确的。赵霖儿对自己,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从小待自己就不错,阴差阳错地就变成了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而侯爷夫人是慈母之心,也觉得赵霖儿家世虽然差了些,可大体上也就应允了。眼见这桩婚事已经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了,方云晖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心底总还有一丝不太甘心的感觉——没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没什么痴缠苦恋,就这么……
“三少爷,”程贵之再度拍了拍方云晖的肩膀,“去跟我女儿交往一下,当年墨岩山的时候,你也可说是她的救命恩人。说不定你们俩真的很般配呢,至于皇帝陛下那头,你也不用担心当初说了她是你的未婚妻,这个时候有什么欺君的罪名,这个我已经替你想好办法应付了。”
程贵之家的城堡里面此刻是一片灯火通明,豪华依旧,华丽的水晶吊灯中镶嵌着大颗的夜明宝石,天鹅绒地毯由门口一路铺进内堂,就连旁边侍立的仆人,身上的奴仆装束都是华贵异常。这毕竟是私人的城堡,比较小,若要是真够大的话,只怕连皇宫里面的奢华程度,都是有所不及。方云晖疾行赶路回京师,一路上颇是风尘仆仆,装束也极简单,这时候倒显得与程贵之城堡极为不配了。
在餐桌上分宾主落座之后,程家小姐出来,盈盈款款地向方云晖行了个标准的贵族礼。方云晖早年间见过这位名为程素华的程氏家族大小姐,不过匆匆一晤,也未曾往心里去,这时候见她犹如春梅绽雪一般地美丽,又颇具大家闺秀的风度,显是从小接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
程贵之子爵从旁插话说:“这是小女程素华,自从方公爷救治过她之后,她一直记挂于心。后来方公爷南门、北上、建城、和谈、出海,桩桩件件事情,小女都神往得很。她早年间身体不太好,因此很少出席什么贵族的酒会,如有失礼,还请方公爷莫怪!”
方云晖此时年已满二十,早就再不是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少爷了,长身玉立,因多时海外风浪,年轻的面庞上已经微微显出健康的古铜色来,也些许增加了些剽悍英武之气。
程素华表情显得有些局促,一直低着头,双手摆弄着裙角,不好意思抬头直视方云晖,怯懦地轻声问:“方公爷,我想知道,您在封地里驱动巨人和巨汉,建立那座‘南国之京’,这事情可还是真的吗?”
方云晖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笑了起来,再怎么样也就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对这种带有传奇色彩的东西都是非常感兴趣的。跟她说神策门兵变,说钦差颁旨,估计她根本不知道这种政治纷争中内在的危险性和难度有多大,而对于建城这种传说式的东西,就一定会很神往。
这番对答之前,方云晖对恶兽城的建立,有一套比较完整的说辞,如何运用法力之类的,总之是足够搪塞过去了。就在他不厌其烦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却偶然地不经意之间看到程素华小姐的嘴边,带着一丝笑容。
这种笑着的表情,与刚才这位程氏家族大小姐的羞涩的微笑,却很是不一样。倒像是哄着小孩玩玩具的大人表情,方云晖一愣,停住了话语问:“怎么?尊敬的程家小姐,您觉得我说的话是假话吗?”
方云晖的语气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自己上次来京师的时候参加过一个王公贵胄的酒会,在那个酒会上,不知道有多少的贵族少女听自己讲述这件南国之京建成历史的故事中听得如痴如醉。方云晖本身是不乐于这种炫耀的,可是上次邀请他描述一下经历的是朝廷的户部尚书——自己姐夫的祖父!于是方云晖虽然没有说明放大和缩小法力水的运用,还是用另外一套说辞讲得天花乱坠。如今跟程家小姐的讲述,就是这套词的简略版,这个版本的评书方云晖也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因为方云晖的传奇色彩当中,神策门和北上宣诏涉及到皇家机密不能随便说,恶兽城的故事就成为唯一脍炙人口的段子了。不过,这套无往不利的段子在程家大小姐面前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她没有出赞叹和惊呼,也根本没有那种痴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