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安节大概是整个冬天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提着特制的汤药温酒走邻访友,也置办宴席招待来客。即使这一天,大雪至清晨方停,门外积雪足足没到膝,还是有不少人家勤快地打扫出小路,赶着出门赴宴。
赤城的归安节,一向如此,今年亦是如此,只是又有了少许不同。
犬部的战士授衣节前便入了城,凤族向来将夏日的主祭节当做重要节日,犬部却是最重视归安节,提前十余天,便要换上白衣,开始斋戒,直到归安节,众人都聚集起来,吟唱一支漫长的歌谣,歌谣里的词语生僻晦涩,唱歌的调子更悠长而凄凉,赤城里只有不过一千人犬族的军队,那荒凉的歌声却仿佛能传遍整座城市,成为寒暄热闹的空隙里格格不入的背景。
那格格不入里,有过冲突,有过厮杀,血洗长街,民情,无论轰动也好,特殊也罢,成为谈资笑料,抑或成为话本传奇,最后终究会被人忘记,那些沉痛的苦难的,抑或轻快的喜悦的日子,一旦过去,就只剩些记忆,只剩下慢慢地灰飞烟灭的命运。那些日子,最终也许成为一个不起眼的节日,那些人物,最终也许成为一个烂俗的典故,命运把那匹绸缎织成,任由他们缓缓腐烂,唯独那新制成一段异样的光鲜。
欧阳府离皇宫并不算远,宅院原就靠近商市,欧阳家两代皆是星师,只是因为昔日欧阳业入赘彭家,彭夫人的娘家数代经商,到了彭夫人这一辈只有个女儿,这女儿却胜似男子,数年时间经营家业,很快成了赤城里有名的富户,宅子原是还未发达时购下的,故而靠近商市,不是什么金贵的地方,胜在便利,宅子不大倒也不小,初时为了囤积些货物方便,有不少空出来的库房,院子亦较整齐,空出的地方近些年种上了花草,只是冬日皆被雪压住,唯有一片空茫的白。
那白,染上鲜血,融成泥水,最后又开成一派春意盎然。
那院子便如此荒芜下去,被埋没进一春一秋的荣枯之中。贴着院墙的小路边,每到夏末,纯白色的野花熙熙攘攘开着,透着股不易察觉的幽香。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宅子能在靠近市场的地方废弃了那么久,也没人知道是否曾有人想买下它,可它的的确确再无主人。隔着半条街,便是日日人头攒动的集市,到夜里又变得冷冷清清,唯独这宅子,像是躲藏在喧嚣中的一个角落,安安稳稳地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像是无人知晓,故事在哪一出戛然而止,剩下剪不断理不清的许许多多线索,一起搁置在荒芜中。
映着白雪的日光格外的明亮,亮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粗重而凌乱的脚步踏在积雪上,长杆的兵刃拖过结了冰的巷道,说不上何者更为喧嚣。几个兵士上前,除暴地砸开门,抬腿欲进,一抬眼看清了门后的阵仗,又停了下来。
院中,十几个家丁端着长戈,围拢起来,指着门外,当中一个妇人坐着轮椅,一言不发,却似乎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大胆……”兵士们一怔之下,纷纷拔出剑来,不等他们想要硬碰硬杀进去,后面传来一声轻斥:“住手!退开!”兵士闻言纷纷收了兵刃,稍稍后退,闪出一条路来,雪白的巨犬揉身而上,窜到门口,一低身,犬背上女子轻轻跃下,缓步走进门去。家丁们端着长戈指向这个“敌人”,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纷纷看向当中端坐的妇人,妇人仍岿然不动,只是看向迎面走来的女子,招呼道:“白姑娘。”
白莎轻轻挑眉:“萧夫人……夫人既然早有准备,何不早早逃到天涯海角去,莫非以为这几个奴才能与朝廷抗衡?”
萧羽只是正色道:“便是皇帝,也需得以理服人,不知我欧阳家犯了哪条国法?”
对面的女子只是轻笑了声,半带讥诮地反问:“怎么,夫人已忘了当初萧家了?忘了容家、广阖家了?不过,以你们的寿命,六七年时间还真是不短了……”不等萧羽再开口,女子复一摆衣袖:“让开!”随着话音,一股强力扫来,众人不由得纷纷倒退数步,甚至有些家丁被扫得横飞出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萧羽坐在轮椅中避无可避,直被击得连人带轮椅退出丈许,抚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女子一击出手,只仿佛闲庭信步,缓步入内,方走出数步,院中一人高声道了句:“且慢!”随着话音,人亦已到近前,先是扶了下萧羽,紧紧握了下沾上血迹的手,递了个目光,萧羽即催动轮椅,退入后院去,少年这才示意众人停手,抬头看向对面的女子。
女子只是淡然看着对面,心里却茫茫然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少年竟已是一头白发,就连眉睫都是雪白,单薄得仿佛一张白纸。
“欧阳大人……”女子心不在焉,却已经开口说道。
少年打断道:“蓝家三代为将,手里握着京城大半的兵力,动不得。”
女子咽下后半句,似笑非笑地嗯了声。
“邵永是易相与者,正可以作为牵制。”
女子轻声一笑:“这算盘倒打的好。”
少年只是正色道:“白王莫忘了昔日所言……”
女子点头:“我原也没有想要与这天下为敌,只是你欧阳书非死不可。”
“我死无妨,放他们走。”少年环视了一眼四下的家丁,仍看向女子。
女子却轻轻一笑:“可惜啊,你见到我时,他们就已经死了。”
“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女子话音未落,少年忽已出剑,笔直刺向女子,没有一点花哨,快得如同一道虚影。
只是女子比他更快,原本身体所在的地方似乎只是空幻,少年一剑刺空,女子已按住他手腕,右手顺势指向对方心口,黑色的浓雾射出一线,从女子指间伸出,刺入少年胸口,避无可避。
女子伸手扶住少年,转头吩咐身后:“都杀了吧。”兵士们方回过神来,与几个尚有挣扎之力的家丁缠斗一处,亦有兵士冲入院中,四下搜查有无余者。
四下喧嚣,女子扶着少年,只是缓缓勾起嘴角:“欧阳,你还活着,我怎能放心呢?”
少年虚弱地笑了笑,无声地动了动唇形:“其实,后来我是后悔了的……后悔娶了萧羽,后悔去了忘川,后悔答应带你来人世……”
女子浅浅一笑。
“但若是我注定要见到你,我也还是会爱上你……”
最后凝结在脸上,也只是还未褪去的笑容。
爱吗?女子只是茫茫然想着,一边扶着少年躺下来,冰天雪地里,体温冷却得如此之快,鲜血涌出心口,便已是冷的。
女子缓缓起身,沿着甬道走进院子。除却四下搜查的士兵,被拖出来砍死的奴仆,满地狼藉、鲜血、残雪……
院子空空荡荡。
半个时辰前,满是积雪的山路上,高挑的身影临崖而立,山风卷起细碎的雪花,落在蓝色长袍上,似已站了很久。
孩子在雪里生生跑出一身汗来,对于常人不过没膝的雪,对那孩子却几乎齐到腿根,半跑半爬地从山上下来,几乎将自己滚成个雪球,拐角处见了蓝袍的身影,蓦地一顿足,险些扑进雪里。
年轻人这方悠悠转回身来,看向挣扎着从雪里站起来的孩子,抬脚“飘”到孩子身前,身形这一动连浮雪都没有带起一丝,整个人稳稳站在雪上,弯腰拾起孩子掉在雪上的木匣子。匣子看似只是用最不起眼的木材制成,工艺亦不精致,拿在手里更轻的仿佛是空,年轻人拿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弯起一丝笑意:“何苦啊,这么大的雪。”
孩子站起身来,直直瞪着对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倒是浑然不觉孩子的敌意,顺手拉开匣子,看了看:“这就是‘凤归’?”
粗制滥造的木匣里,盛放着一只极为精致的物什,形似一只风水盘,入手非金非玉的触感,碰到人的肌肤便渐渐散出光芒来,那光亮起后投在空中,似有一只火红的凤凰于盘上盘旋,却又隐约如幻影。
“‘凤归’时便要革天换日,这小物什放在平时还真难得一见……”年轻人半带讥讽,合上匣子,递还给孩子。
孩子一把接过木匣,瞪着年轻人道:“羽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年轻人不禁一笑:“问我?我还倒想问问圣使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孩子一句话说了一半,忽又咽了下去:“我下山做什么也和你没有关系。”说着话转个放向想要绕开挡在面前的人,只是转了一番身,年轻人还是一脸歉然的微笑挡在面前。
“你……?”
年轻人一耸肩:“圣使大人就算是想假公济私,好歹也该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的能力,可惜本人耳目还算灵便,腿脚也还不慢……”
孩子咬牙道:“哼,你才假公济私……我手里有‘凤归’做凭信,你……”
“可这‘凤归’此时显示,却怕不是风长老的意思吧?”年轻人一笑反问道。
“长老他当然……”孩子瞪着眼申辩道:“当然不能放任着犬族兴风作浪。”
年轻人不禁微微一笑,紫瞳微微眯起,眼中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若是放到五百年前,哪怕是百年前,这话我也信,只是……”
对方这边拖了个长音,孩子已迫不及待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如今的风引,已不是昔日的风引了啊……”年轻人,说着话一笑,又低声自叹道:“如此才有趣,棋局早摆好了,得有人入局才是……”
孩子没有听得后半句,只是瞪着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年轻人只是背过身,立在崖边,远远望着一片冰雪中的赤城,悠悠道:“昔日的雁卿如何?容霄如何?而今欧阳书如何?……若放在当年,即使放在百年前,怕是风引会如你今日这般……只是……”
孩子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寒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这一会儿静下来便觉得格外的冷:“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年轻人回过头来,看向孩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咬字却平静而清晰:“你只要记得,今日欧阳家上下百余口,不是死在白夜歌手里,也不是死在我羽兰夕手里,而是为你们风引长老死,死在凤凰那个天下的手里……”
孩子微微打了个寒噤,面上却笑道:“你胡说什么……”
年轻人只是轻笑了声,背对着孩子,“今日是风引算到你定会带着‘凤归’下山,特意教我等候在此……也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欧阳书必定要死,你若执意将‘凤归’送去,也就不得他,只能让他白白死了而已。这局棋到了官子的时候,当断不断,只能功亏一篑。”
孩子冷得微微有些哆嗦,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年轻人只摇了摇头:“话我带到了,天寒地冻,路遥雪深,我且去讨碗姜酒喝罢。”说着话,身形已缓缓隐没在空中,留下孩子茫茫然抱着木匣,看着眼前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空白雪地。
仿佛很深的夜里,一样很冷的雪,那个少年呵着白气站在自己旁边。
他说,神仙啊,千年万代,与天齐寿,再没有什么求不得,也没有什么留不住,那又怎么会有情呢……
他还说,只能活那么短呢,所以才忍不住思量来思量去,不知道用这么短的时间做点什么才好……
原来真的那么漫长……那么短暂……
漫山遍野的雪,一到了春日便要融化,可它们还没有融化的时候,竟像是冻结的时光,让人以为再也不会改变。
孩子动了动陷在雪里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的双腿,茫茫然想着,好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