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没敢和这位看起来就有心机和城府的萍姑姑提什么玉佩,她挨过那阵痛后喝了点滋补的汤水,起码有力气下榻和跪拜了。
“姑姑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不是明洛作践自己,奴是隋唐时代奴是很普遍的自称。
连隋文帝杨坚都在史书上留下过自称奴的手书。
“我只觉得纳闷,平康坊上百户人家,怎么是我的风萍小院撞了大运?”萍姑姑准备听听她编话的水平。
这话一听就阴阳怪气。
但明洛因着对方的救命大恩和收留恩情,依旧恳切道:“是奴见此处屋舍众多,觉得是个大户人家,特来求一份垂怜。”
萍姑姑索性直接问:“识字吗?”
她打量过她的身姿形容,也细看过她的手掌,应该不是吃文化饭的。
多半是个以色侍人的主儿。
“嗯。”明洛答得干脆。
这种时候,必须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才能把身体养好,再做打算。
“能作诗写文章吗?”萍姑姑没觉得她敢骗自己,顶多觉得她就是单纯识字而已。
明洛厚颜无耻地点了头,她会背唐诗八十首。
“我听听。”萍姑姑来了兴趣。
明洛张口就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萍姑姑没多少惊艳之色,她这儿吃的就是文化饭,每天行酒令不是作诗就是对对子。况且也不是明洛现做的,随便背首别人的也行。
只能证明这位确实不是绣花枕头。
加上如此身姿样貌,足够吃她平康坊这碗饭了。
她有心想问点什么,又觉得有些事不知道是最好,眼眸中微光闪动,一字没提卖身契的事儿走掉了。
直到七天后,有婢女来报她:“今儿娘子逛了院子,看着精神好多了。”
能不好吗?
她好吃好喝地供着。
萍姑姑思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挥了挥手示意婢女退下,这几日长安城里并没有闹得特别大的逃妾逃婢的消息。
她拉开抽屉看了眼玉佩,有心想还给这位娘子,又觉得颇为尴尬。
半晌,她叫进了负责巡夜的管事。
就在萍姑姑进退维谷的时候,次日早上起床,婢女慌张进屋:“萍姑姑,她跑了,还留下一封信。”
哈。
萍姑姑面无表情。
信上意思简单,无非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待来日力有所逮,必重金酬谢。
“奴就看她不是个好的。”婢女马后炮地啐了一口。
萍姑姑这时微微一笑:“好不好的,都和咱们家没关系了。”她经营多年才在平康坊有了一席安身立命之地,绝不能出什么纰漏。
她若猜得不错,这能歌善舞,能写会画的年轻小娘子……八成出自大富大贵的权贵人家,这也就罢了。
重点是,她有了身孕。
主母善妒刻薄是必然的,否则仗着肚子里的肉总能有安生富贵来享,跑什么?用得着来外面接受毒打?
她这风萍小院经不起什么风浪,更不想招惹什么权贵。
如此最好。
两不相干,凭谁也查不到她们地方来。
血条恢复大半的明洛这回带足了干粮,接连两次逃跑成功,给了她难以言说的自信与胆量。
她没有悲春伤秋自怨自艾的功夫,她得认真想想,接下来怎么谋一个正经身份。
首先这个年代,是李渊攻入长安的第二年,人正道貌岸然地走着称帝的流程,目前还是唐王。
而所谓的世子,自然是日后史上数得着的悲催太子——李建成,李世民一母同胞的亲哥。
以她的年龄,要么给人当女儿当孙辈,要么给人做媳妇。
显然,前者是最理想的。
她凌晨时分跑出来,决定出城撞一撞大运,老天爷若是有心让她在吃人的旧社会里过下去,就得给她开一扇窗。
出城又是一道坎。
正常手续的出城是要查文书的,名叫「过所」,即这个时代的身份证明。
所幸她有点机灵。
加上前几日在棺材铺的灵感启发。
她混着一队送葬的白事人家溜出了城,只是稀里糊涂地,也随着人家上了山,明洛生怕要在主家跟着露脸,趁着人安葬的功夫,逛起了这个时代的坟地。
从古至今,坟地的规格和样式,似乎一直没什么变化,连墓碑上的刻字都大差不差,哭坟讲的话也差不多。
她很快走得累了,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新碑边缘歇歇脚,她没敢去打扰主人家,就是稍稍坐了点石板,为明日感到迷惘。
然而,就在她困顿又伤感的时分,有脚步声走近了。
她一个机灵躲在了碑后。
“晚几日不碍事的,俊郎在地下不会怪咱们。”苍老又低落的妇人声音,似是在埋怨自家男人非得来这处上坟。
有男人呛了几声,勉力用拐杖撑了几步,慢慢走到明洛刚才坐过的地方。
“今儿是他头七,孩他娘你不晓得,某为了带他回家,费了多少功夫,这只右手往后怕是废了。”
本就伤及筋脉,又不顾伤情地一路拉着板车,大罗金仙都扛不住。
“别说了,唉。”那妇人要垂泪的口吻,“孩他耶你能回来就不错了,这一场大败……听说好些人,连家都回不得。”
大败?
明洛快速转动着脑子。
长安附近的大败?浅水原?薛举吗?
“我给俊郎带了他生前爱吃的酥肉。”妇人认命地叹息,一边抹泪一边将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
“咱们两个儿子……”男人痛苦无比地哽咽,眼神看向远方,另一处的山头葬着他们的长子阿虎,真是命运弄人。
怎么不叫他们两条贱命换孩子们的活呢。
夫妻俩各自伤怀,哭泣和哽咽听得明洛感同身受,她不由得微微吸了吸鼻子,目之所及,俱是可怜人。
天子脚下的长安,明洛没见到多少平民的幸福和安逸。
她舒出口气,在那连丧两子的苦命夫妻吐露完全部心事后,慢悠悠低姿态地从坟包后转出。
不顾被吓了一跳的中老年妇人,明洛直接下拜道:“奴无处可去,听得两位慈父慈母心肠,斗胆请求,愿意给今日头七的这位郎君配婚守节。”
明洛直接抛出了一个令人无法相信也无法拒绝的‘请求’。
是的,在他们刚才的对话中,两子皆未成家便过世,对父母而言,那份心痛和遗憾,甚至超过了死亡本身。
“你是何处来的小娘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宋平在短暂的震惊后,拉过胡阿婆往后退了一步。
明洛没敢继续靠近,她得给人家留点缓冲的余地。
她只能可怜至极地跪拜:“奴知道。”
“孩他耶,咱们赶紧走吧……这小娘子,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胡阿婆胆子更小些,她不比自家男人想得多,就是单纯害怕青天白日地见鬼。
“嗯。”宋平目露几分不善,陪着老妻慢慢下山。
身后缀着个来时没有的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