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第一次来到监狱。
与想象中不太一样,这里没有鬼哭狼嚎,也没有满目凌乱。
人们总会在想象中将没见过的环境事物妖魔化。
安静。
很安静。
厚重的隔音玻璃对面是同样结构的白色房间,只有一张椅子,一张长桌,玻璃上有个传声话筒。里面与外面是两个世界,所有声音只能从这个话筒中传出来。
警官交接完手续,墙后的铁门拉开,男人被带了出来。
他身着暗蓝色条纹监狱服,戴着手铐。看起来过得不太好,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好几天没睡好的模样。
他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撑在桌面上。
“啊,江璟。”男人看见江璟,毫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来似的,“你来了。”
一旁的警官提醒道:“探视时间三十分钟,我们会在隔壁。”
“好。”江璟应道。
然后他看向玻璃另一端的人。
他们隔着厚厚的墙和一层玻璃。
江璟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见过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叔父。
如果他还配自己称作叔父的话。
好像自从被他扔掉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他原以为多年后再次见到这人时自己应该会很生气,江璟自认为他的脾气不好,但现实是,此时此刻,男人坐在他面前,他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从车祸到今天,将近七年。
一切都很可疑,空旷的路为什么会突然有车?为什么不看监控录像?为什么不追究?为什么要试图要弄到和他们关系并不好的孩子的抚养权?
他和对面的男人都知道答案。
“听说监狱里日子不太好过。”江璟说。
“还好。”男人说,“五点半起床,吃饭干活,没了,里面绿化不错,听说八月份还有电影节。”
“一间房住两个人,和我同住那人,强奸罪。”
他语气平淡的叙述监狱里的生活,真的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人在闲聊。
“那他应该过得不太好。”江璟说。
“嗯。”男人点头,“强奸罪在这里过得都不太好,我亲眼看到他自由活动时被打了好几次。”
江璟:“狱警不管吗?”
“管啊,警告完继续打,那些人打得很有技巧,没外伤,就肉疼。毕竟谁都担心影响仕途,没上报,口头警告完事。”男人继续介绍道,“我隔壁间的过失杀人,五年,他室友诈骗,金额二十万,七年。”
“那你呢?”江璟问。
男人盯着他,嘴角一点点勾起,嗤笑一声,一一列出自己的罪行,全然事不关己不以为耻的模样:“蓄意谋杀,诈骗,弃养。”
“判多久?”
“还没判,听口风应该是无期。”
江璟对这个结果不大意外:“嗯,应该的,两条命,差点是三条命。”
男人语气轻松:“不用担心我,好好改造,会减刑的,总能出去的。”
“……”他就好像在炫耀一样,倚靠椅背,翘起一只腿,两只手搭在身前,手铐拉扯碰撞间,声音清脆,“多亏了哥哥嫂嫂。江璟,多亏你的父母,至少这几年我们家过得很不错。”
“欠债还清了,小杨考上不错的学校。”
“可惜,就是你叔父我还是个混子,这辈子就这样咯!”
他提到顾寒:“你认识的人不错,前几天我见过他。我受审,他就在外面听,我提起你,他的脸色就变了。”
江璟:“……”
“你好像不太意外?”男人心里盘算着,“家里应该很有钱,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进来不是?”他说,“我记住了,等我出去,你和他都不会好过,中国法律,一向仁慈。”
江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你会觉得你能出去?”
“蓄意谋杀,诈骗,弃养……”江璟说,“你不仅只干了这几件事。”
男人直起身来,只听江璟继续说道:“不然你凭什么会觉得你能安然无恙过这么多年?”
男人的身体一点点直起来。
江璟说话时没什么表情,探监室里灯光惨白,他就像一尊无波无澜的石像,眼眸漆黑,看不清他的情绪。
他应该是有点生气的,但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这件事你也潇洒不了多久,证据我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你本来就跑不掉。”
“叔父,你还有家人。”
他看着男人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幸好,这男人不是彻头彻尾的人性泯灭,起码他还记得自己家人。
……说起来,他们也是亲戚吧?
叔父是他父亲的弟弟,身上或多或少都流着上一辈的血液。
想到这个,江璟觉得现在很讽刺,一切发生的事,面前的男人,还有他此刻的神情。
呵呵。
“你要做什么?”男人警觉起来。
“没什么,吓吓你。”江璟站起身,将椅子摆放整齐,“我要走了。”
“还会来吗?”
“不来了。”
隔间警官推门走出,钳住他的手臂,将他带走。
“江璟。”男人忽然又叫住他。
江璟回头。
“你爸妈给你留了东西,在阁楼,希望还没被搜走。”
“别为难你弟弟。”他离话筒很远,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传音话筒被关闭,男人被带出房间,脚步声,铁门关上声音全都被隔绝在玻璃之后。
江璟也推门走出。
其实这是个很晴朗的下午,天空没有流云,阳光偏白,直直照射在脸上,挺烫。
江璟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里面的空气太闷,直到走出门外才感受到活气。
他有时候会头铁看天上的太阳,但他只能眯着眼,阳光很刺眼,只能看到一轮虚幻的白。
江璟说不出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思绪像打结的毛线,乱成一团,他没法思考,幸好,他看到阳光下顾寒向走过来,把手搭在他眼前。
顾寒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和阳光很搭,和这个季节也很搭。
顾寒替他眼前的阳光,于是他看向他,弯起眼睫。
阳光也照亮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和他的手指一样,漂亮又晃眼。
记忆中,江璟很少笑,他向来没什么表情,只会在赛场上微微挑起嘴角。
有无数次,顾寒都在想,江璟有小虎牙,那么他笑起来的样子应该很好看。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因为江璟唤他:“顾寒哥。”
“嗯?”
“能再带我去个地方吗?”
他们来到居民楼前。
江璟曾经在这里住过很短的三个月。
“我在外面等你。”
顾寒认为自己不太适合,可是江璟摇摇头,说:“一起进去。”
是一个女人开的门。
他神情憔悴,见到江璟,微微一愣,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妈,谁啊?”一个少年从客厅冲出来,看见来者,脸色从疑惑到震惊,最后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直接挥拳往顾寒身上招呼。
顾寒没躲,因为江璟像早就预料到似的,捏住他的手腕,只用一只手就将他牢牢钉在墙上。
——江璟比他高了一个头不止,和身高相差这么多的人动手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我呸!我见过他,就是他把我爸带走的!!”男孩大喊。
江璟用力一捏,男孩发出一声惨叫,瞬间噤声。
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顾寒知道,江璟现在很生气,他转过头,低声道:“你的脾气该改改了,小杨。”
然后他松开手,向里走,男孩和女人跟在他们身后,在江璟即将走上小阁楼时,忽然跪了下来。
“小璟,你饶了你叔父吧!”她声音带着哭腔,字字颤抖,“他不是故意的,那段时间我们真的没办法,追债的拿刀追到我们面前,你问小杨。”
“他们……他们拿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他们……要我们还钱,可是我们没有……”
女人语序混乱,把身边的少年拉下来,他不愿意,被女人锤了下,脚一软摔了下来,“那时候小杨生病住院,我们实在没办法。”
她拉住江璟的裤腿,向他爬过去,扶着他的腿往上挺起身子:“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饶了你叔父吧,我们家不能没有男人,只要你开口,减刑,或者什么,只要你开个口就好的。”
“看在我们养过你的份上,我们还是亲人对不对?小璟,饶了你叔父吧。”
顾寒:“啧。”
亲人?叔父?养过?没办法?
所以就可以杀人放火,让人流落街头?
这都是什么屁话?
顾寒很生气,但他没出声,他不能出声,这是江璟的事,他一定不希望由旁人来指手画脚。
他现在只要看着那个愤怒的男孩,如果他想动手,或者手上有利器,他会第一时间为江璟挡住。
现在的江璟不是十三岁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也不是这几年孤身一人失去联系的少年。
江璟皱起眉头,就像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似的,蹲下身,扶起女人。
“他是故意的。”江璟如实说,“我刚刚去监狱看他了。”
“他告诉我,等他出来,我、顾寒哥,他会让我们都不好过。”
女人的脸色变得煞白,五官僵硬,嘴唇微微颤抖,最后撑不住脚,滑坐在地上。
男孩扶住女人,凶狠的看向他们。
江璟权当看不见,和顾寒一起走上阁楼。
阁楼十分矮小,这本就不是适合做成复式的房型,他们用阁楼来充当仓库,放满了东西,顾寒开灯,现在很少有这种灯,钨丝灯泡,外壳黏满灰尘,连光线也变暗了许多。
江璟在仓库角落找到一个盒子,表面积满灰,伸手拿出来动作间,溅起满脸灰尘。
顾寒替江璟扇走尘埃,灯泡闪了闪,他打开手机手电筒。
盒子被放了许久,十分破旧,上面甚至长了几束青苔。
江璟打开盒子。
里面只有两张明信片,一个已经坏了的游戏手柄。
——那年江璟想要的生日礼物。
后来生日礼物没有到他手上,被堂弟玩坏了才随意又丢进来。
他抽出纸巾,细细擦拭手柄,然后拿起那两张明信片。
放的年头久了,明信片表面已经变得蜡黄,幸好,上面的笔迹还十分清晰。
第一张,是他母亲的字迹。
——小璟,我是妈妈。
你爸爸说,我们应该录个视频给你,甚至在写这封信时,他仍然在我耳边念叨,但是我觉得不好。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忘了最原始的东西。
笔和纸才是这个时代会一直保留的纪念,妈妈相信我们细心的小璟不会弄丢的!
这是妈妈写给你的第十三张明信片。
生日快乐,我的小璟。
即使妈妈天天都有和你说,但还是想在这里再说一句:我爱你,儿子。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会看你成长,送你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我们会给予你期待又喜欢的人生,我们在努力做一对最好的父母,我们和你一起学习如何成长,一起努力变得更好。
现在对你这么说好像太早了,但是,小璟,不管什么时候,累了都要回来哦,爸爸妈妈永远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向你张开双臂,做你永远的后盾。
——愿我们小璟,健康成长,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生日快乐!
另一张,是父亲的。
——小璟,我是爸爸。显然我觉得录个视频给你更好,写明信片这个想法实在太土,但是你妈妈喜欢,她一直是个恋旧的人。
之前十二张有好好收好吗?我猜猜,你是不是会放在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
你是个成熟的孩子,你喜欢在天台上,坐在不到膝盖的楼梯上,往下看,你说在这里能看到很多东西。
——但是爸爸希望,你能看到更美好的事物。
世界很宽广。
相信爸爸妈妈,会努力让你看到更大更宽广的世界,这世界有太多太多东西,我们都想给你。
我们的小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男子汉。
要好好长大哦。
我们很爱你。
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