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回忆还在继续。
由着这幻境将所有快要被尘封的记忆翻出来,才发现它们到底是有多深刻。
那个时候的莫辞,身上青青紫紫的伤几乎没有好过。
某天正准备去给乞丐小弟报仇的小莫辞,遇上了一个人。小莫辞不认得,莫辞却认得。
正是当初布庄里的那个男人。
男人身边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乞丐,指着莫辞慌慌忙忙道:“是他,就是他偷的!”
男人嗤笑一声,“缘分不浅呐,啊?偷老子的钱,跟你娘一样的贱货!”
而后示意身旁的人,小莫辞这天没有跑,大抵是被男人那句话给惹怒了,被几个人围着打,最后趁着混乱还抡起棍子打了男人一棒。
男人捂着肚子的手腕上还有一个月牙形状的疤痕。
打吧。
打死也好。
这样娘亲也不会怪我了。
失去意识前的小莫辞脑中飘着这些话。
总归是条人命,后来男人怕生出事端,将他丢在了城外,连带着烧了他住的那个小草棚。
天气依旧很冷,白天也飘着小雪,衣衫褴褛的小孩从衣襟里掏出那枚玉佩,仍是好好的。
好冷…
好痛…
阿娘,我怕是要辜负你的期望了。
莫辞和小莫辞相排坐着,仿佛感受不到温度。
在意识清醒与恍惚交替之间,头上的雪停了。抬头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形立在自己眼前,还有一只细长的手。
只听他轻声细语道:“跟我走吧。”
小莫辞本就迷糊,呆愣道:“你,你是天上来接我的神仙吗?”
男子轻笑,似乎被他这话弄得开心,“那你愿意跟神仙哥哥走吗?”
小莫辞看了看自己乌黑的手,又看了看天神洁白的指尖,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
神仙哥哥抓住他的手,伞上雪已经落下一层,“走吧。”
这次莫辞没再跟着小莫辞,看着两个身影在雪中远去,逐渐消失不见。
那是从前的沈栖迟,不是冷着一张脸,也不是言语很恶劣的,他的身上散发着温热,给在天寒地冻的莫辞一束火光,也曾温暖过一个人。
两人离开的方向,是清谷。
眼前的色彩消失了,幻化成黑色,这是律府的景象。
但很意外的,莫辞只看见倒在地上的身影。
沈栖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直皱着,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那团黑影似乎长了手脚,带着可怕面目朝他靠近,这种由内而外的恐惧充斥着全身,就像浸浸没在深海里时的那种无力。
沈栖迟没能看到后面发生的事,再一眨眼,却在清谷。
带回他的这个男人名叫淮尘风,清谷的掌门,虽然沈栖迟不明白这个中曲折,但知晓原来是这样来到清谷的。
淮尘风周身冷清,陆轻云外表强硬,但他们两人还是像极了,强势又护短,关爱也从不说出口。
来清谷的这两年来,沈栖迟一直在养病。
第三年,正式拜入淮尘风门下,成为掌门座下五弟子。
第四年,沈栖迟跟从淮尘风下山除魔。
第五年,清谷大会,沈栖迟夺得第一。
第六年,掌门座下五弟子皆参加仙盟大会,沈栖迟一鸣惊人。
…
第九年,沈栖迟收了第一个徒弟,也就是莫辞。
同年,淮尘风仙逝,沈栖迟接任宁泽峰峰主,陆轻云接任掌门之位。
…
再然后,然后呢?
沈栖迟以闭关为由整日闭门不出,再到出关时性情大变,这就是后来人认知里的“沈栖迟”了。
莫辞只能感觉到他抱着的人身体止不住颤抖,像极了当初第一次沈栖迟抱住他时的场景。
仔细凑进些还能听见他嘴里细碎的声音,“…是我的错…是我…都怪我…”
莫辞印象里面的沈栖迟从来没有这般过,被冷汗浸湿的头发还贴在脸颊上,死死的揪着莫辞的衣服不松手。
“狐狸!出来!”
狐狸没显出身形,只是有声音传来,“他这是陷入梦魇了,我也没办法。”
梦魇?
怎么会?
狐狸又道:“只有两种人才不怕这幻境,一是心境极其坚毅的人,另一种…则是没有记忆的人。你师尊这模样,只怕属于后者。”
没有记忆…
是了,师尊说当初大病一场后记忆皆失,现在这样子,多半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可是,是什么事才能让他如此痛苦?
莫辞忽然明白了什么。
沈栖迟怎么可能会想不到有这种可能,但还是要进幻境,为的不只是查律府的事情,还要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莫辞却有些不敢想,沈栖迟找回记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种私心,不想让他想起来。
可他又为什么会有这种私心?
听见怀里人的闷哼,莫辞收回思绪,像上次一样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就算知道沈栖迟还是能走出来,莫辞却等不了了,他拿出那颗血珠,用以联通幻境里的世界,全然没听见狐狸诧异的声音:“镇魔珠?”
莫辞看见这幻境里面的景象,是宁泽峰,只是稍稍有些不同。
一个少年坐在门前,哭得不像样。
这少年与之前伞下的“神仙哥哥”逐渐融合到一起,汇聚成为少年的沈栖迟模样。
莫辞什么也不说,走到他面前蹲坐下来,就这样静静的等着小师尊哭完。
可是,小师尊也太能哭了,莫辞的脚都蹲麻了,也没听见他声音停下。
“那个…”
莫辞正开口,便见小师尊慢慢将头从臂弯里抬起,也没抬多高,只露出额前碎发之下两只快要肿成核桃的眼睛。
见到面前人,沈栖迟一顿,这人…竟有些熟悉?
“你谁啊?”
沈栖迟问道,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啊?我是…你哥哥。”
因为幻境里面的都是本相,所以莫辞现在是个少年身形。
小师尊瘪瘪嘴,“我才没有哥哥呢!”看起来好像更不高兴了。
莫辞怕他生气,连忙道,“好了我不是。”
小师尊吸了吸鼻子,“那你到底是谁?”
“我啊…”莫辞指着自己道:“我是莫辞啊。”
“骗人,莫辞明明是个小孩,他是我的徒弟。”
原来这时候他已经拜沈栖迟为师了么?可师尊自己明明也还是个小孩啊。
莫辞轻笑一声道:“我是从很多年以后来的,自然不是小孩了。”
怕他不信,莫辞又补了一句“把我捡回家的神仙哥哥”。
听见这几个字,沈栖迟迟疑道,“你真的是莫辞?”
“是啊,所以,师尊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哭了吗?”莫辞微笑看他。
小师尊又将头埋进去,左右晃了几下,确定眼泪都擦干了才又抬起头来。
“谁哭了?”
“好好好,没哭。”莫辞有些无奈道。
“那可以告诉我吗?”
沈栖迟沉默半晌,连莫辞都以为他不会说了,打算就这样算了的,听见小师尊哑着嗓子道:“…师尊走了,师尊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回不来了是指…
说起这话,沈栖迟又没忍住,掉了一滴泪下来。
莫辞也没有过安慰人的经验,更何况这人还是师尊,想了半晌,“他不会想要看见你这样子的,虽然他走了,但是他很信任你,也很爱你,他会希望你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小师尊瘪瘪嘴,没再哭,“你安慰人的技术真差。”这都什么陈年老台词了。
莫辞:“……”
无奈道:“所以还哭吗?”
“不哭了。”小师尊扬起一抹笑。
然后幻境逐渐变得浅淡,小师尊和身后的屋子也是,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小师尊最后的那一抹笑。
归结下来,只是因为这颗珠子,让他能对幻境有所干涉,可当年的沈栖迟又是怎样过来的呢?
他会不会在台阶上坐着哭一天,没有人安慰?
这些想要问的,想要知道的,在他重新对上那双明媚的眼睛时,全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