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轰鸣声响彻,震颤着在脑海中泛起波纹,沈听书推着行李箱仰起头看向空中。
这不是她的第一次出国,却是第一次离开家人独自生活,离开一切触手可及的庇佑。
目的地是英国。
她曾旅行到过一次,可也不过是欧洲行中的一站,走马观花,未曾细看。
这个国家,没有父母,没有过去的伙伴,亦没有周家林。
陌生的一切,从零开始。
飞越大洋时,沈听书推起遮阳板,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梦幻云彩,像小时候梦中对天空的向往。
那天她问过周家林一个问题。
周家林没有回答她,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窗户在他的身后,透过的光照亮他的轮廓,唯独没有打亮他的眼神,让人看不清。
大抵是因为那天他发了烧,颇为白皙的脸颊上透着红色,叫看着他的人的脸颊也热了起来。
沈听书等了三秒没有得到答案,扭过头甩了下手:“诶算,你不想说就不说,我就是听年纪里传来传去的,好多版本呢。我其实不太好奇。”
她的语气里带着丝不在意的笑,扭身后却又敛了嘴角的弧度。
“沈听书。”
周家林却喊住了她。
“你不想知道吗?”
沈听书愣神了片刻,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楼梯的转角。
“我不想,就是随口一问,又不关我的事。”
她回过头松了眉头,挥了挥手。
在英国的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慢。
一个人的时间有许多,漫长冷清。
见家人的日子只在假期,若是碰上些事,一延长就是数月。
有时候一眨眼一晃神就是许久。
沈听书渐渐习惯了阴天,开始喜欢上雨天,在长廊边一坐就是半天,手里攥着的本子描摹起朦胧的校园,穿插着一些过路人。
圣诞节假期时,沈清和谢辰来到了英国,带着许多家乡的东西,在寒冬给沈听书了一份温暖。
穿梭在校园里,虽两人已至中年,却依旧保持着匀称的身材。与生俱来的气质不消散,沈听书的同学见了都夸赞。
一家人聊起天,从学业聊到亲戚,不免又谈起了那个一起从小长到大的竹马。
“宝贝,你也偶尔在朋友圈发一发你的学校生活给我们看看嘛,家林发了好多你有没有看?”
沈听书顿了下,拇指在食指的指腹上摩挲:“没有,我不爱看朋友圈。”
“他假期和几个美国同学去漂流了,还跳伞了。看着挺有趣的。”
“哦。”
沈清看着她,笑了笑说:“要不要我们带你去美国玩一趟?让家林当导游。”
沈听书道:“他才去了多久,还当导游。”
“那当地总行吧。”
沈清边说边打开了周家林的朋友圈,划拉了几下屏幕,点开一张他去漂流时拍的照片。
“他换了发型更帅气了,你不觉得吗?”
沈听书的视线缓缓地落在屏幕上。
光线很亮,衬托得周家林脸上的笑容格外刺眼。
他站在人堆的右侧,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比去时更短几分,不会遮掩他的面庞哪怕一分一毫。
周家林身边的人有男有女,他似乎又高了些,这一大群人也只有一个白人男生比他高上几分。
照片里的人,无论是亚洲人还是白人都有或多或少的americanstyle,一眼望去,和他们从前在的那个世界十分不相同。
沈听书自认为她来英国的这半年,什么变化也没有。
有不少朋友,和同学的关系都不错,成绩优秀,依然没有特别交心的闺蜜。派对她不感兴趣,社团她只参加在她看来有用的,偶尔去其他城市看一眼风景,不多待。
但周家林像是变了许多,又或者是她从没有认识过他。
“嗯,挺好看的。”
她忽然敛去了心里那股没来由的气,淡淡地回应。
“你想不想他?”沈清问她,手机轻轻地放进沈听书的手心,屏幕在指针的滴答声中转变为黑。
“不想。”沈听书一刻也没有犹豫地给出了答案,又重复了一遍更像是在和自己确认,“一点也不想。”
沈清看着她,眼神温柔,含着许多情意,半晌伸手轻轻抚摸了沈听书的头顶。
“好,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她揽过沈听书的身体,抱进了怀中。
元旦夜,沈听书收到了一条来自周家林的消息。
周家林:「新年快乐。」
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下着雪的窗前。
她独自坐在这里,感受着透过玻璃的寒冷。
这样寒冷的夜晚,怎么会是新的一年的起始呢。
时间的流逝被她囫囵吞枣地收进腹中,学业的繁忙让她根本无暇反应生活里的变化。
此刻寂静非常,她忽然悟了她和周家林之间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
沈听书想起那句话。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她以前没想过,但现在不得不面对——即使是从出生起就认识的人,也会有走散的那一天。
从前就算再闹脾气,她和周家林也没有如此久没见过面,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用发消息来维系,因为也许明天他们就会见面。
可现在呢。
一句新年快乐像极了群发,并且此时此刻也许他面前还有其他人,他们正面对面地说着新年快乐。
也许他已经或不久后就会有新的喜欢的女孩子,毕竟从前他喜欢的也不会是她。
后来沈听书感觉不到时间的快慢,只是两点一线地过着校园生活。
偶然的一天,盛情难却下她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女性朋友去了趟镇上游玩。
那是沈听书来英后在校园以外的地方难见的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狭窄道路两旁的店里亮着微弱的灯光,曲线的玻璃透出商店内的陈设,玲琅满目。
满满当当的,也填满了沈听书的心。
路上她遇见了不少同校的学生,沈听书在校内并不默默无闻,于是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热情招呼。
晚饭过后俩人才决定回住处,从繁忙的街道离开,橙黄色的光晕渐渐倒退。
从公车上下来,沈听书与同学分道而行。
前方的小径漆黑一团,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
嘈杂的人声无迹可寻,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风从身后急速而过,发丝被吹往前方拂过脸颊,一抬头,在刺挠与痒意中望向没有星星的夜空——
沈听书忽然觉得心脏和胸腔被前所未有的悲痛包裹。
大千世界,人来人往,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而丢失一位故友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铭刻的事。
沈听书的眼前忽地闪过一些画面与情节。
大学的时光足以让曾经熟悉的青梅与竹马变成只在节假日时说上几句祝福的关系。
再过不久,也许陌生,也许谈话间会有更多的客气与疏离。
然后有一天,收到他的结婚请柬。
再然后,再没有必要的交集。
沈听书对她和周家林的关系没有信心,她自嘲地想了想,她唯一敢确定的就是周家林结婚的时候她一定会收到请柬。
就算她和他的关系疏离了,以沈家和周家的关系,婚礼宾客她还是当得成的。
但她也只对这一件事有信心了。
离住处还有一段的距离,途经无人的街区,她忽然蹲在地上,从无声到大声地哭了起来。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在哭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要失去什么人生里很重要的东西。
人生有多预料不到的事,譬如疫情。
忽然的禁令让沈听书想回家不能,而家人想来亦不能。
国内的反应迅速,疫情得以控制,而英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出境与入境暂时还没有被禁止,数字的持续增长让沈听书不得不考虑起外出采购的风险。
时间变得更漫长了,假期她可以窝在床上一天,颇受欢迎的她偶尔也会迎来同学,只是此刻也会减少。
疫情几时结束没有人能准确地计算,她已经一年半没有回国了,两年半没有见周家林了。
没有回去的第一年是因为家人来了,而她并不想面对周家林。第二年她参加了公益活动,飞去了其他国家。而今年是被不速之客阻止了。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一个人多久。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周家林已经淡出了她的记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忽然想起。
她向来不喜欢等待,对他也是。
她没等,他却来了。
在新闻美国报道禁止出入境的前两天。
彼时沈听书正打算去超市采购未来几天的食物,戴上了两层口罩,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提着几个大袋子。
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她往后仰了仰,缩起脖子再睁开眼,门前的道路上站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晒黑了些许却依旧白皙。
头发短了不少。
又好像长高了一些。
“出门?”
风大,掩得他的声音很轻。
一瞬间,沈听书忽然有了跑回屋里的冲动。
周家林就那么一脸淡然地站在那里,身边拖着两箱行李,长长的风衣向前扬起。
“你爸妈告诉我了你的地址。”
他戴着口罩,所以沈听书只能看见他的眼睛,自信了几分成熟了几分。
沈听书撩开被风吹到嘴角的发丝:“你怎么来了?!”
语气里三分惊三分不解,四分晦暗不明。
周家林抿嘴一笑:“我毕业了。”
“毕业?”
“我提前把学分修完了。”
沈听书怔愣了几秒,才切实感受到他学习好到变态的现实。
“那你……怎么不回国?”话问完她才觉得自己蠢钝,疫情原因国内自然是回不去,“你为什么来这里?”
“旅游。”
“疫情期间旅游?你逗我呢?”
周家林向前走了两步,行李箱在地上拖行,轱辘的声音敲响心门。
“嗯,逗你的。”他说。
沈听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这话,直到他高压的视线挪移开。
“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里说?”
他指着寒风里的街。
沈听书生硬地说:“我要出去买东西,你来的不是时候。”
“好,那一起。”
沉默地看向他的脸庞,自然流露的表情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的语气就好像他们还是最熟悉的人一样。
“你的行李就放在那?可能会被偷。”她看向他,指尖的方向是门外的行李,从周家林眼神里读出“那你开门”四个字。
沈听书率先开口:“你住在哪?”
“还没定。”
“那你现在定。”
周家林往那一站,几年不见脸皮变厚:“我不熟悉这里,有推荐的吗?”
“你找最贵的住去。”
“行。”
或许是因为学生的生活区域并没有多大,沈听书又是选择了离住处最近的超市,周家林推着超市车刚拐进饮料区,迎面而来沈听书小组的一个男成员。
对方的视线在周家林和沈听书身上转了转。
“boyfriend?”
“no,he’sjustmyfriend.”
对方显然不信,深邃的蓝色眼睛审视起周家林,半晌笑了。
“ithinkheis,orwillbe.”
前半句话错误,至于“will”,是未知。
…
“周家林,你还不走?”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一言不发,周家林帮沈听书提着两个袋子直到门口,却依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沈听书紧绷着身体。
“这箱水你搬得动吗?”
“呵,平时难道不是我自己搬的?”
虽然她今天确实买的比平时多,也许是下意识地觉得身边还有一个帮手,又或许是因为疫情需要囤的食物更多。
“那我走了。”
周家林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行李箱滚轮声从身后响起。
“哦。”
沈听书低着头,从地上搬起沉重的一箱水进屋,一脚又把门踹得关上了。
门的背后,她提着一箱水驻足在原地良久,厚实的衣物里出了汗。汗津津的却有些冷。
周家林的到来令她很难不多想,然动摇过后她还是镇定了下来。
将水放妥当后,沈听书再次打开门想拿剩下的购物袋,不料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竟是仍旧没有离开的周家林。
他的右手搁在行李把手上,半边身子的衣服颜色要深一些。
只听他说:
“下雨了。”
“沈听书,我走不了了。”
雨点嘀嗒,落了几点在心口,藏青的布料深得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