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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天地皆静。
唯有西院满是喜悦的动静随着夜风传过来,西风压倒东风,将正院的安静硬生生衬托出几丝孤寂来。
蔡苏亚倚坐在窗前,眸光遥遥望向高悬在天空上的明月,朦胧的光晕映入她的眼底,牵出一丝丝慑人的流光。
忽而,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下一秒,散花百褶软毛织锦披风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蔡苏亚猝不及防地将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攥住了,她并未转过头,只笑着说了一句,“你走后我才发觉还挺舍不得你的。”
来人微微一怔,动作就这么停下了,顺从地走到她身侧,垂眸道,“奴才始终是您的奴才。”
蔡苏亚缓缓转过头,她松开手,眼前的人便跪在了她面前,“给主子请安。”
她伸出青葱如玉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的下颌上,都不用她用上力气,他便已经乖巧地把自己的脸抬了起来,
“小宁子。”
她弯起眉眼,“其实我还是喜欢你原本的名字。”
小宁子面色变都没变,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主子喜欢叫奴才什么便是什么。”
“包括言朝?”
听见这个名字,他平静无声的眼底终于划过一丝波澜。
蔡苏亚点在他下颌的素手悠然往下,似有若无地从他平滑的喉咙处划过,转而来到了手臂处,将他扶起来,
“我说过,你可以不在我面前自称‘奴才’。”
言朝语调轻缓,“蒙您开恩,但实际上并无区别。”
他实在长了一张极为出色的脸,即使他再怎么有意遮掩,蔡苏亚依旧能从无数伪装下看出其悦目赏心的部分。
她眸光流转,示意言朝在她对面坐下,“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皇上,还是太子?”
“皇上。”他言简意赅地开口,“他时日无多了。”
平静的口气,显然对皇帝没有多少敬意。
这蔡苏亚自然是知道的,她更好奇地是,“你想怎么做?”
“说起来,他才是你真正的仇人,不能亲手报仇,是不是觉得遗憾?”
言朝笑了笑,眉眼随即展开,熠熠的光辉从他黑亮的凤眸流淌出来,“您说笑了。”
“既然是仇人,只要他能死,谁下手奴才都是开心的。”
她轻蹙着眉,“不是不让你自称奴才么?”
言朝眼尾垂落,方才还锋芒毕露的凤眸一息之间变成了温和无害的模样,“怕说习惯了,日后改不过来。”
“但听你这些言不由衷的话,”她幽幽叹道,“我不开心。”
他沉吟片刻,低下了高高的头,似亲昵又仿佛信任的趴伏在她膝盖上,“好。”
“都听您的。”
蔡苏亚笑了,她柔软地手摸摸他的黑硬的发丝,“言朝,你在太子身边,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麻烦自然是有的,来自邓方的,来自赵安的,但言朝没有跟她说明的意思,“那些对我来说不算是麻烦。”
他声音轻缓温润,半点没有大多数太监那样尖利,十分入耳,“只是萧侧妃腹的胎儿,您可有主意?”
蔡苏亚挑了挑眉:“你不想留它?”
言朝否认:“我只是担心您会受委屈。”
她轻笑一声,语调轻蔑之,又似乎透着若隐若现的暧昧,“不过一个孩子,她能有,我就不能有么?”
言朝微微皱了皱眉,转瞬便又恢复了平常,他仰起头,黑眸定定地望着她,“您想争宠?”
蔡苏亚不可置否:“是啊,我总不能自己独守空房看他们二人卿卿我我吧?”
言朝默不作声地抬起头,一双黑眸直直望向她,细看还能发现他眼底由暗流凝成的漩涡,仿佛蓄势待发。
蔡苏亚眸光柔软,轻声问他,“你会帮我么?”
按理来说,他是应该帮她的。
毕竟,若不是她,他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走到太子身边。
所谓赵安的徒儿,赵安这个老狐狸,底下所谓的徒儿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想认的时候是视若亲子,不想认的时候就是恶意攀扯。若不是她……
言朝彻底沉默下来,他侧了侧脑袋,努力将要将自己的脸贴近她温热的掌心,“……自然。”
“只要是您想要的,奴才无论如何都会帮您取来。”
——哪怕是太子的一颗心。
言朝缓缓出神,他这次自称奴才,是遵从、恭敬、仰慕……誓言。
蔡苏亚轻飘飘的目光从他眉宇间划过,言朝却觉得它比火焰更热、比日月更亮,使他不敢直视,只觉得被她视线扫过的地方烫得厉害,炙热的烫之后却不是疼,而是一种细细密密、令人不知所措的酥麻感。
“是么?”她似是高兴了,唇边溢出欢快地笑意来,“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
言朝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除了命。”
他现在还不能死。
这蔡苏亚也是知道的,她没有多说,笑盈盈地起身,像之前两人相处时一样,将他拉去了寝殿。
言朝顺从地任由她拉着自己,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痴痴出神。
蓦地,他浑身一颤,震惊莫名地抬起头,“您!”
他白皙的脸颊迅速满上灿若晚霞的红晕,眼波潋滟,一双凛然的凤眸因瞬间炸裂开来的明媚颜色平添几分绚烂的光华。
在言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将她推开了。
但在动手的那瞬间,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身形微动,在蔡苏亚仰后倒下去之前,像是瞬移般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于是她就直接摔进了他的怀里。
言朝顾不得什么,慌忙低头查看她的状况,“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蔡苏亚没有惊慌,她那双明粲粲的眼眸直直落在他身上,言朝搀扶在她肩头的手掌慢慢溢出了汗水。
终于,她开口问了,“你会武?”
言朝抿唇,没说话。
“既然会武,当初又怎么会被人欺负得那么厉害?”
“……这不应该是我这个奴才应该会的。”
——这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暴露了,事实上,在蔡苏亚将他救回来的当天,她望着他洗净后的脸,仔细打量了许久,展颜笑道,“你到底是谁?先不着急回答哦,我可以给你几天的时间,如果你告诉我真话,我就帮你一次。我猜,你想在太子身边要个能被他信任的位置对么?”
当时,言朝就莫名有种预感,似乎是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在他周边结下了密密麻麻的网,只等着他自投罗网爬进来。
但即使这样,他也不觉得警惕或者忌惮。
言朝默默看了她一眼,那道眼神虽然短暂但极为专注。
蔡苏亚扑哧一乐,“可你要是真的被打死了,可就真一辈子都成奴才了。”
言朝小声说,“他们不敢。”
在东宫闹出人命来,这么好的把柄,邓方不可能白白送到赵安手上。
就算他仗着太子的看重能够全身而退,为了个小宁子也不值得。
蔡苏亚笑意更深,“你看着精明,实际上也是个傻子。”
言朝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低头应道,“是,以后还请您,多教教我。”
蔡苏亚眸光流转,笑着又凑了上去,“要我教你,你方才还敢推我?”
言朝脸忽然变得通红,转瞬又快速苍白了下去,他起身打算请罪,却被她拦住了,“你怕什么?”她说,“我只是想知道,”
蔡苏亚顿住了。
她低下头,轻柔香甜的气息喷洒在他耳侧,顷刻间仿佛天地都颠倒了,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太监?”
言朝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生生屏住了,生怕一丁点动静,都会把她吓跑,“我……”
在字句出口的瞬间,他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隐约的铁锈味在口腔蔓延开来,很快就冲散了那股甜味。
他不能说。
就像太子说的,若他真是伪装内侍与太子妃亲密,那是秽乱宫闱,抄家灭族的死罪。
言朝早就不惧生死,他有这份美好至极的幻想已经是上苍垂怜,却不能自私地将她牵连进来。
蔡苏亚却不肯放过他,“既然你不能斩钉截铁地说‘是’,那就说明,你其实‘不是’,对吧?”
言朝的面色煞白,望着她的眼,漆黑如墨的瞳孔轻颤,似乎是恐惧,又像是不忍,蔡苏亚抿了抿唇,忽而张开手,轻轻抱住了他。
“言朝,我很高兴。”
“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不如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她在他耳畔,悄声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太子。”
“我说我要争宠,争的也不是他的宠爱。”
言朝面上浮现出疑惑来,“?”
蔡苏亚勾唇笑道,“你想要成为太子身边最信任的人,只能除去邓方,至于赵安,他可以是那把刀。”
言朝眸色转深,“我知道。”
“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
蔡苏亚笑容添上了些许赞赏,“你已经有打算了?”
“嗯。”言朝低声说,“邓方有个交好的宫女,是贴身服侍苏侍妾的大宫女。”
侍妾不能携带贴身婢女入宫,苏侍妾身边侍奉的宫人本就是内务府拨到东宫来的。
言朝语意含糊,他只说交好,但具体怎么交好,他不愿说出来污了她的耳朵。
蔡苏亚略微思索一下便想起来了,邓方的确有个相好,其实也不算,起初是他单方面喜欢人家,私下多有亲近,两人你来我往,但没有真的说破。
那宫女容貌不俗,太子有一回去苏侍妾那儿,无意间看了这个宫女一眼,见她鬓边的花不错,随意夸了一句,却给她招惹来了祸事。
苏侍妾将她贬为低等宫女,明面上不敢打罚,但私底下的呵斥为难一点不少,然后又被“温柔善良”的萧姮给救了,将这宫女讨要到身边来伺候。
等太子登基,萧姮入宫,有一次是被陷害还是算计,她身陷囹圄,那宫女为报恩,就主动献身去找了邓方,不仅解除了萧姮的危机,还将太子身边的太监总管彻底拉到了萧姮这条船上。
说起来,蔡苏亚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未来他不就是用邓方和皇后(萧姮)勾结窥探帝踪、欺上瞒下的把柄踩着他上位的么?
原来,言朝这么早就已经发觉了啊。
蔡苏亚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将眸光落在他微微泛着粉色的耳垂上,好奇地伸手揉了揉,果然跟她预先的那样柔软,
“邓方那样的人都与宫女‘交好’,”她刻意加重了后边两个字,“你这样好看,是不是也有许多人来跟你献殷勤?”
——“……你这样好看……”
言朝基本上就只听见这五个字,他“轰”地一下,无尽的红聚集起来,耳垂好似要滴血一般。
蔡苏亚将他呆呆地样子,凝眉嗔道,“你不会是在心里数有多少人吧?”
“不!”言朝急忙摇头,“我只是……没有的。”
“我一直独来独往,除了您……再没有别人了。”
蔡苏亚轻笑一声,那笑声直直钻进了他耳朵里,“我忽然想起来,我不让你自称奴才,但没让你把对我的称呼改了,对么?”
言朝茫然地看过来:“那……”
“你该叫我主子。”她低语浅笑,眼波盈盈,“你喜欢的话,叫主人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