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巘没有和人接过吻,他不像是姬金吾那样见惯风月的老手,也不像是小杜弟弟那样完全搞不懂男女情/事的纯情奶狗。
一定要说的话,他隐隐约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具体怎么样则是完全两眼一抹黑。
第一次和喜欢的姑娘这么接近,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但是李巘心里还想着方才听见的、时断时续的对话。
他在意的不是听见的部分,而是没听见的部分。
要怎么样的接近、怎么样的气音耳语、怎么样的眼神纠缠,才能让一个上品修士什么都听不见。
他更在意易桢到底和姬家那位家主是什么关系。
以及,为什么要骗他呢。
但凡欺骗,总是要遮掩什么无法示人的秘密。
李巘觉得她肯邀请他一起前往上京,已经是放开心防,愿意让他接近了。
可是今天才发现好像不是。
他以为接近了她,但是接近的是一个幻影。就像是寒夜里被变幻出来的芙蕖,是幻梦空花,不是真的。
唇下触碰到的肌肤很凉。李巘反复摩挲也没能让温度变得高一点。
她有些呆愣愣的,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在看他。
易桢倒确实是愣住了,她印象里的李巘道长一向是个温柔的人,温柔得像温热的白开水一样,没有什么刺激的味道,但是也不会让人受到惊吓。
她大约是欺负他脾气好性格好,所以才敢一直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继续骗他、要不要和他说清楚。换成姬总,她就不敢骗他,或者说根本没能力骗他。
李巘的呼吸是温热的,他见她僵着不动,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还不动,用指腹摩挲着她的红唇,显然是要吻她的意思。
他到底还是没有辜负易桢对他“脾气好性格好”的评价,虽然是生气了、是醋得难过了,不好问她到底愿不愿意、有没有想好,但是动作间给了十足的暗示,好像在偷偷对她透露“我要这么做了,不愿意快点拒绝我哦”“不想要就直接推开我,我虽然生气了,但是我不想太伤害你”。
他在试探她。
他确实该试探她。
明明回应了他的好意,为什么又在他拼死保护她之后,还和别的男人搞在一起。
她到底是不是把心放在他身上。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要一个确定的答案,确定的答案才能让他继续为她以命相搏。
易桢脑子里搅成一团。
她与人交往的时候,很受别人的影响。对方对她不好,她就讨厌他;对方对她好,她就喜欢他。若是同一个人相处的时候十分开心,她总会把这份开心也带到未来的相处中去。
易桢和李巘道长的大部分相处时间都很快活、安逸。
先是在前往洛梁的船上,再是在洛梁城那个飘着樱粉色花瓣、经常刮风、池子里还偶尔钻出一个鱼哥的院子。
后来李巘道长还带着她在洛梁城里到处找线索。说是找线索,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吃吃玩玩。
李巘道长在洛梁城呆过、在上京呆过、在丰都也呆过,他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还会很多意想不到的技能。
比如说会海妖的语言,比如说在院子里支小火锅煮羊肉,再比如说驾车。
易桢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总是半路去学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所以才修为不如小杜弟弟的。
李巘道长一直扮演着一个让人安心的角色。
因为这样,易桢才一直计划着和他继续呆在一起。因为过去和李巘道长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快活的。
可是现在她不快活了。
她感觉到了非常强烈的不适感。
耳鬓厮磨明明是一件会令人开心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他轻巧地拆穿了伪装,现在她整个人陷入了难以言喻的负面情绪中,他与她耳鬓厮磨、吻她的唇角,也没办法带来任何正面的情绪。
易桢觉得自己不应该推开他。
她也就真的没有推开他。她只是没法放松,僵着身子,表情像是要哭一样。
李巘:“……”
李巘拉开与她的距离,把她抱了起来,调整了一下方才被扳着身子的别扭姿势,让她坐在床上,将小腿从侧面压在他腿上。这样亲密地依偎着,果然她的表情好多了,也让李巘成功忘记了方才这姑娘还在和别的男人窃窃私语。
扣着她的十指,还是要吻她。
易桢仿佛被逼到绝路上,不敢退,可是也不敢推开面前的人。
李巘道长对她好,她不能这样。她还骗他,做人不能这样。
十指明明是十分忙碌的身体部件,每天都要碰到许多东西,可是被指节相扣、从掌心展开的感觉却依旧让人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入侵了。
这些东西将她从旧有回忆中带出来的、惯有的、同李巘道长共生的安心摧毁掉了。
易桢有些恍惚。她有点搞不懂了。
她一直没有表达出明确的拒绝,所以李巘吻她了。
他没有继续捧着她的脸、也没有继续扣着她的十指不放,左手放在身侧,右手轻轻覆在她的罗裙上,朝她的方向覆过去,碰到了她的唇瓣。
易桢没有闭上眼睛。
她首先是鲜明地察觉到了喷在脸上的温热呼吸——现在不止是温热了,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甚至有些烫——然后才是对方冰冷的唇瓣。
李巘道长总是给人高山冰雪的印象。
又冷又热,好像是在镜子里的世界。
易桢几乎是从床上跳下去的。
她的小腿方才被放在他怀里了,所以是先用手撑了一下床沿,然后才腿着地的。
她不好当着他的面去摸自己的嘴唇,有些六神无主,和他短暂对视了一眼,更觉得心里难过。
“姑娘?”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是蒋虎的声音,他在提醒她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易桢正愁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上好的借口递到她面前,连忙接过来,匆匆地说:“我……我答应了要去延庆公主府陪公主,因为公主帮了很多忙。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们再……”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最后还没说完,她就急匆匆提着罗裙开门出去了,也不敢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没有。
可能听懂了,可能没有。她不知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觉得他一下子变得有些远,又想起乐陵道那个“因果轮回,永不相欠”的心法,有些魇住了,等一路上了车架才回过神来,觉得魂魄又回到了身子里。
太阳已经要落下来了。
易桢以前没留过神,不知道太阳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大、这么红,这么大、这么红,又这么冷。
她明显的心不在焉,又不想掀开帘子往外看,一个人缩在车架角落里发呆,想了半天,仿佛有只手在掐她的脖子。易桢决定不能再继续想了,在芥子戒里摸索了半天,想随便摸个玩意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摸到一串相思子手链。
用五色绳编的,颜色很丰富,抓在手里又格外的单薄。
姬金吾不太喜欢这串手链的,他觉得太素净了,不适合她。
姬总的审美一向是往华美方向发展的,能贵就不要便宜。比如姬家送的定礼中有一对金钑花钏,十二圈,纯金雕花,共二十两重,戴在手臂上沉甸甸的,据说天下也只有十一对。
不过她一向懒得打扮,更懒得戴这种沉重的首饰。姬金吾约莫是体谅她遇刺之后的心情,也从没勉强过她。
易桢原本觉得姬金吾已经属于花钱如流水、怎么奢华怎么整的那种人了,但是现在进了延庆公主府才知道他不是。
延庆公主才是。
至少姬总花的钱是自己赚的。
公主府有个大池子。这没什么稀奇的,中式园林就讲究院子里有水,好造景。
但是公主府那个池子底下不是淤泥,是纹石砌成的,还镂了宝石,奇花繁叶,在池中长得欣欣向荣。
不止是这样,池子上面还布置了紫云华盖,华盖上毫不客气地绣了龙凤呈祥。
紫云华盖周围还垂下了帷帐,帐子是用蜀锦织成的。池中结锦为亭、雁行相望。
易桢还踏马看见池子里浮着玉狻猊、白晶鹿和红石马。
延庆公主在宫中的住所还算克制,毕竟宫中人多口杂。
但回了公主府,就完全没顾忌了,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样不怕丢东西吗?”易桢悄咪咪地问蒋虎。
“丢过一次。”蒋虎说:“公主把那人的皮扒了挂在门口,然后就再也没丢过了。”
因为公主吩咐过,府中的仆从将易桢安置在了公主卧房旁边的小阁里。
显然公主府不常来女客,搬上来的被褥都是簇新的。
易桢想了半个晚上怎么和延庆公主说,结果延庆公主根本没回来。
在修花萼楼举办的宴席通宵了。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多,易桢察觉到有人摸黑上了她的床。
延庆公主刚刚洗过澡,一身的水汽,显然是累极了,往她怀里一滚就睡了。
易桢本来都要起了的,但是见延庆公主要自己陪着睡,干脆就任她抱枕头一样抱着。
易桢还是挺经常和小姐妹一起睡的。
但是这样对方睡着自己不睡的情况倒确实是第一次。
易桢没事干,就随着晨光熹微打量延庆公主。
延庆公主是个美人,毫无疑问,皇家的女儿都是美的,又因为她们血脉的缘故,还要比寻常女子更添几分贵气。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女子的动人姿态,像是个熟透的水蜜桃,散发出甜腥的果香味。
她平日里穿衣是很规矩的,遮挡得严严实实,然而却更加让人觉得她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睡着的样子倒像是个小姑娘。不安分,爱乱动,还踢被子。
易桢给她盖了五六次被子,偶尔发现她把中衣的袖子给蹭上去了,手臂上细密的痕迹像是玩火**,被细密的火星溅着了。
易桢愣了一下,继续给她盖被子。延庆公主应该是比她大的,也比她高,像是她的姐姐一样。
后来她睡得愈加不安稳,整个人差点滚到床底下去,可能是小楼里的床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太小了。
易桢揽着她的腰肢把她半扶半抱挪到床靠里的那一侧去,再给她盖了一遍被子。
延庆公主的腰十分的软,棉絮一样,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可能是晚上用力用伤了。她睡得太沉,这样也不醒,裸足蹭在锦被上,很惬意的模样。
裸足上也都是玩火**溅出来的痕迹。
易桢已经有些明白了她的体面是如何来的,可是心里没有对应生出什么情绪,不知道是该觉得悲哀还是觉得难过好。
延庆公主睡到中午才起来,睡得很好,开开心心地穿衣服吃饭。
延庆公主说自己难得睡这么好的觉,果然还是干净的漂亮妹妹最讨她喜欢了。
早饭也是照样摆了一桌子,几十样。两个女孩子再能吃也就是略微动一动,于是满桌子的菜品又全部要倒进泔水桶里去。
厨房里有人盯着不让偷拿,倒掉就是倒掉。
因为延庆公主府中不管大事小事,只要犯到公主面前,一般都只有一个下场:死。
区别仅仅在于是一刀给个痛快,还是几十杖一点点打死。
接着宣王就来了。
按理来说宣王是不能偷偷出宫的。延庆公主看见他,也有些吃惊,随后似乎想到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又有些了然。
反正宣王愚蠢,众所周知,他一个毫无修为的小胖子又能翻出什么大风浪呢。
花朝节在即,大家都高兴高兴。
宣王并不明白这一次成功偷偷混出宫来不是因为自己藏的好,而是因为有人给延庆公主的面子。
他假扮的是个小太监,奉着他自己的命令来给延庆公主送好吃的。
这次不是汤汤水水了,是一个硬菜:肘子。
延庆公主有些嫌弃这种大荤菜,但是也没明说,接过来放到厨房去切了一小部分,然后拿起来咬了一口,算是吃过了。
虽然从宫里到延庆公主府,差不多就相当于离家出走在家里单元门里转一圈,但是宣王还是很高兴。
他在延庆公主府里玩了一圈,玩累了刚好回来吃自己带来的大肘子。
前面说过了,宣王是个白白胖胖的少年,因为傻乎乎的,简直像个小男孩。他坐在那里捧着肘子一顿猛啃,大家看了都笑意盈盈的,延庆公主给他拿了毛巾擦脸,也有些好笑。
宣王杜承乾,他真的就什么也不懂。
虽然是兄妹中的哥哥,但是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的妹妹。
易桢有点走神,因为想到了自己认识的另一对亲生兄弟。
那对兄弟里的哥哥倒是不傻,就是不要脸。
有心上人还勾搭她、送他的东西丢了还好意思说最喜欢她、逼问出她以前喜欢他就轻狂得一塌糊涂,恨不得当场把她抢回去。
因为走了这一会儿神,易桢没太跟上他们兄妹的对话,是直接被延庆公主忽然提高的声音把思绪拉过去的。
延庆公主的神色都不对了,声音更是尖厉:“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宣王手上的肘子就剩了个骨架子,绕着几根筋络,肉还有几丝,垂在上面。他被自己妹妹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识往后缩,哪里敢再唱。
宣王方才开心极了,肘子啃得差不多了,揽过杯子喝果酒,接着用筷子敲杯沿,开心地唱起了歌。
结果才唱了几句,原本也笑得开心的延庆公主就厉声喝止了他。
那歌唱的是昭王墓中的宝藏,还说那宝藏现世就天下昌平。歌词的意思很隐约,但真要文字狱也能把词作抓进去。
宣王怕得噤若寒蝉,看着延庆公主也不敢说话。
延庆公主阴着脸,显然是生气了,一字一句地告诫自己的哥哥:“这种歌不要唱……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宣王小声说:“刚刚在路上听见小孩唱的。”
延庆公主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聪明,听了一遍就听会了?”
这话显然伤了宣王的心,但是他眼睛湿漉漉的,显然难过的情绪要小于怕自己妹妹伤心的情绪。
他攥着那个油乎乎的骨架,委屈地说:“他们都在唱,一直在唱,我就会了,没有只唱一遍。”
延庆公主笑得阴森森的:“谁敢开我父皇的墓,我就先送他去见我父皇。”
宣王不一会儿就走了。倒不是因为延庆公主生气了,单纯是因为不得不走,出宫的时间太久了。
之前延庆公主心情超级好的时候,易桢在纠结道长的事情,想着要不要拖一拖和道长见面的时间,就没提不想麻烦她治病想直接离开上京的事情。结果稍微一拖,延庆公主就心情不好了,现在直接不好说了。
延庆公主不高兴了半天,晚上跑来抱着她睡,又睡了个好觉,简直是不由自主地开心,缠着她闻她身上的干净气息。
易桢委婉地向她提出自己可能要离开的请求。
延庆公主腻在她身边,把玩着她粉嫩白净的手指,拿着指环一个一个地套,比对着颜色要打扮她:“怎么了?过得不舒心吗?我多喜欢你呀。”
姬金吾说延庆公主脾气不好,易桢在她身边多待了几日,也渐渐察觉出来了。
说脾气不好也不算特别恰当,她对喜欢的人脾气挺好的,甚至有点无脑宠溺;但是对不喜欢的人真的就如暴风雨般残酷,犯着就拖下去打死。
对,不管犯什么错都是直接死刑。
易桢也不敢劝她,怕哪里惹她不高兴。
易桢甚至在下午的时候还看见张苍了,估计是履行承诺来找她的。但是那个时候延庆公主整个人腻在她腿上,躺着听她念话本,张苍估计想不到什么绕过延庆公主不被发现的办法,最后还是走了。
易桢表情管理的很好,很诚恳地说:“我觉得自己的修为还是太过低微,不够自保,想回去好好修行,做到不带累别人再说。”
延庆公主头发都没有挽成发髻,从她腿上滑下去,散了满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地说:“我护着你呀。”
易桢:“还是不麻烦公主了。我本来就是乡下的鄙薄之人,在上京也呆不惯。”
延庆公主说:“我那么喜欢你,不会嫌弃你的。”
易桢在心里叹了口气,又继续用以前的撒娇**:“公主,我真的害怕呀。”
延庆公主仰着头说:“你修的什么道啊?要不要修欢喜道啊?我给你找炉鼎好不好?这个一下子就能有好多修为的。”
易桢:“……”
易桢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拒绝。
易桢其实怀疑过延庆公主是不是性取向和大众不太一样,但是她又真的就是简简单单睡觉,而且并不在乎易桢和其他男人搞在一起。
甚至主动给她找男人供她享乐。
所以易桢觉得延庆公主就是没有姐妹,一时新鲜把她当自己姐妹了。
“你以后要嫁给你那个受伤的同伴吗?”延庆公主问。
易桢说:“我也不知道。”
延庆公主说:“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啊?”
这是松了口的意思。
易桢:“公主觉得呢?”
延庆公主说:“你陪我去参加一趟修花萼楼的宴席,然后我就遣人送你走,好不好?”
还没等易桢产生什么怀疑,延庆公主就继续说:“不是要你去和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知道你貌美,你挡着脸。你就在我的车架里等我,好不好?不会有人去我的车架里的。”
易桢觉得可以答应。延庆公主并不是说谎的人,她甚至极度痛恨说慌,昨天刚把一个偷吃厨房饭菜还撒谎是猫偷的奴仆给拖下去打死了。
延庆公主那时躺在易桢怀里,气得心气难平:“我不是嫌弃这些贱民穷,我是嫌他们脏。”
易桢不好劝她,而且也知道根本劝不动。
修花萼楼的晚宴在花朝节前一天晚上开始。
因为几天前开过一场差不多的,又请了各大世家的家主,准备起来轻车熟路,延庆公主穿了盛装,等车架来之前又半真半假地问她:“真的不要修欢喜道吗?徐督主都修的是这个。”
这一点易桢倒是不知道。
说着徐督主,就见北镇司的人路过,不知道这傍晚是要去抓谁,为首的正是徐贤。
延庆公主好像摸清了徐贤对她有那么点意思,有些端着,朝他点头,算是释放了交好的信号。
徐贤也冲她笑,脸上的表情一点不差一点不错:“公主是要去修花萼楼。”
延庆公主说:“原本请了徐督主的,徐督主自己不来。”
徐贤冲她一笑,难得话语间没有□□味,像是在暗示什么一般,说:“下次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