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抬头看去,竟是方才被她一铜灯敲昏的李六郎,正扶着额头咬牙切齿地对着这厢说道,那李六郎伤口包扎过,扶着他的是被钟盈唤出去寻药的酒博士。
那些不良人看到李六郎,方才的犹豫瞬间消散,又握紧了刀柄,目光对上钟盈。
“阿温,先上去给我扇几巴掌那贱婢几巴掌。”李六郎冷哼道,“快点动手!”
恶仆听闻,啐了口唾沫在手掌心,身子已经欺压过来,钟盈眉宇一皱,一把推开了茗礼,生生挨了那一巴掌。
许是那巴掌实在太痛,她被扇得昏昏沉沉,脑子里甚至响起了长长的耳鸣。
有人在冲她说些什么话,实在是耳朵里响声太多,她一时有些听不分明。
依稀又似乎听到那李六郎说了句什么,然后看到他扶着额头,提身抽出不良人配在腰间的长刀,冷冷的寒光一闪,她的眼睛被刺得一晃,再抬头时,见那刀刃直劈自己而下。
钟盈下意识闭上眼睛,耳畔有刀刃划破衣衫的刺响,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被固进一个血腥气的滚烫怀抱,那人把身体重重靠在她身上,锁骨处响起微弱的喘息。
是——荀安?
还未等她有反应,少年很快离了她的支撑,重重倒在地上。
“荀安!”钟盈心中一紧,急忙蹲下扶住少年。
方才的电光火石让钟盈无法辨别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脸上沾染了几滴血迹,恰好渗在眼睛边,衬得女气五官更显破败妖魅,与之成对比的,是他看向钟盈时,嘴角扯的是个冷淡的笑意:“您是贵人,莫要被我这种人脏了衣衫。”
钟盈低头看向自己玉色道袍,衣袖处尽是血迹淋漓,是从少年身上沾染过来的,像是泼墨的画作。
“狗奴!我家真人可是元盈长公主,当今圣人的亲姐姐!即使是圣人也都敬重三分,你这狗奴竟想杀公主,怕是想要造反了!”茗礼眼底有泪,梗着着脖子直接报了名讳。
钟盈来不及阻止茗礼自报家门,她能察觉到自己扶着少年后背上有粘稠的液体,她把手抽出来,看着满手血腥,一时有些失神。
她急急去看他的脸色,荀安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他手臂还刻意避开二人衣衫相触,似是为了方才说的话身体力行。
一时屋内安静下来,酒博士早就跪了下来,身子哆嗦地不成,连带着那李六郎也神色怔怔,不过众人中,倒是他先反应过来,他干笑了一声:“邑京城谁人不知,元盈长公主多年隐居南山修道,怎可能出现在这酒肆之中?定是你等胡言乱语,假冒长公主身份,这般弄虚作假之人,诸公还不快抓起来!”
“你···你说你是长公主···可有··可有证明?”那不良人此刻也顾不上什么李六郎李七郎,声音说得极虚,小心开口问道。
“证明?”茗礼冷笑道,“你等怕是不配。”
“你!”那阿温指着茗礼又要破口骂来。
茗礼却扬了扬眉,指了指外头:“你等问问那孟二郎,还算勉强当得起。”
那孟诩已至门口,他身侧还跟着一个司医,还身着齐整的官服,大抵是刚从尚药局回来就被孟诩带到此处。
“殿下。”那医官见着钟盈,行了个恭敬的叉手礼。
然后孟诩也跟着行了同礼。
屋内的气氛一时分外凝滞,片刻后,扑通一声,不良人们慌忙跪下磕头。
“求殿下赐罪!”他们以头抢地,几个大汉缩成一团,身形颤颤。
钟盈穿越不久,本就烦这些封建习俗,何况这荀安似被方才那一刀伤得极重,要是任务还没开始,人就先已经死了,她可这辈子都没机会回家了。
“罢了,不知者无罪,你们走吧。”钟盈急急抬了抬手,“劳烦司医,看看他伤势如何?刚还被伤了一刀,我都不知道伤到哪里了?”
那群不良人闻声,从酒阁子争先恐后逃了出去。
茗礼慌而跟上,孟诩也近身三人一起把荀安重新扶回软塌上。
才稍稍躺下,荀安又呕出一口血,接而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身体似比方才还要灼热。
钟盈慌得手几在发颤,把那方才被茗礼带来的医工也拉了过来:“您也一起看看,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
那医工颤颤巍巍叉手一礼,跟在司医后面驼腰小心看望。
唯独李六郎和阿温还目瞪口呆站在那处,张着嘴不知要落什么话。
钟盈此刻顾不上他们,认真看着司医替荀安诊脉,那司医神情微有恙,然后抬眼看了眼钟盈,似有欲言又止。
“怎么?”钟盈心中一惊,这神情,一般都是电视剧里要宣布无药可救的表情,她还没开始已经结束了么?
“回殿下,需把这小郎君稍转身过来,我要看看他后背的伤。”司医道。
“好。”钟盈没有片刻迟疑,把拂尘往旁一扔,小心把荀安转了过去,茗礼与那孟诩本意制止她,但钟盈动作极快,他们甚至来不及伸手。
荀安的身体轻到出乎钟盈的想象,她一手支着少年的肩膀,余光到了他身后为她挡下的那道刀痕。
衣衫破碎,皮肉翻烂,隐隐还能看到里面的白骨,实在过于渗人。
钟盈呼吸变得急促,她以为他方才身上的伤痕已是惨不忍睹,可身后这道刀伤比,却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胸口甚至泛起了恶心,但被她强压了下去。
无论荀安后来是成为怎样的人,此刻,他在她眼里,不是攻略对象,也不是书里的什么反派,而只是一个救了她命的少年人罢了。
他命悬一线,她应鼎力相救。
那司医验完伤势,对着钟盈道:“殿下,这后背的伤实在过重,这小郎君今日起需卧睡方可。”
钟盈点头称了声好,然后把荀安轻轻翻了过去。
“殿下,还有一件事,不知臣当讲不当讲。”那司药还有迟疑。
“你说。”钟盈蹙眉道。
“回殿下,这小郎君似乎被下了五石散。”司医生低头一揖,应声答。
“五石散?”钟盈怔神,这东西她还是知道的,这东西基本上就是为了亢奋精神的□□啊,难道是···是那李六郎?
钟盈猛而转过头,看向那还呆在门口的李六郎。
那李六郎被钟盈的眼神一瞪,慌忙摇头:“我···我没有。”
“殿下,五石散可是本朝禁物,根据齐律,一经查明有人使用此物,需···”司医回头看了眼李六郎,语有迟疑。
“你说。”钟盈沉声道。
“是,”司医叉手又行一礼,“若发现擅用此药,需笞五十。”
“什么?”身后李六郎瞳孔失神,怔怔自喃道,“我··我没有用此物,我绝对没有!”
钟盈此刻并不想究竟原因,她转身问:“他的伤是不是很重?有多久能治好?这五石散对他会有别的影响么?”
“回殿下,具体还需臣为这小郎君扎针试看,劳请殿下与诸位,先避退一下。”
“好,有什么需要与我说,我就在外面。”钟盈反应快,对着已经跪在那处缩成一团的酒博士道。
钟盈转过身,退至屏风后,抬步出了阁子。
那李六郎还扶着一旁的朱木,神情失态,似还摇着头不可置信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没有给他用那物,他们说···他们说那不过是一杯鹿茸酒,怎会···怎会是···”
“阿郎,阿郎。”他身旁的阿温扶着李六郎,急急唤道。
“我阿耶,就对不会让我去坐牢的,绝对不会。”李六郎神情颇有疯癫之意,钟盈扫过他,只觉得心中厌恶。
倒不是因为方才那一巴掌,而是用这般下贱手段对待他人,实在是令人恶心至极。
她不知道那个酒阁子里,曾经天之骄子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床榻上令人折辱之物,那个时候,他心里想的又是些什么?
钟盈不敢细想。
经历方才荀安的舍身相救,她对他从拯救对象的认知多了带着怜悯的投射,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原因,她都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殿下,这李六郎我们要不要报官?”茗礼在一旁愤愤问道。
钟盈没有递眼神给那主仆,只道:“找人送回左相府,交给左相自己处理吧。”
“是。”茗礼点头。
待寻了人将那李六郎带离,钟盈才注意到孟诩还站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