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生事乃秦眉莞刻意为之,方素以为唐桥渊必然归来得很晚,因而离开翡院后将脚步放得十足缓慢,走到最后更是半步也行不下去,索性在花园里寻一处坐下走神。
园中幽静,往来无人,方素想着短短半月里的细碎琐事,竟掩不住唇边笑容。以后该当如何暂且不去思索,方素脑中只不断念着唐桥渊所言的每一句温暖情话,记得他教自己写字念书的模样,已觉相当满足。
命里无时莫强求,本就不该他得的人与事,被他平白贪求了这般久,已是神佛恩赐了,如若再贪得无厌,难免会遭报应。
方素想起藏在衣襟里的解药,更怕所谓报应来便来了,他一人承受也罢,却偏偏会落到唐桥渊身上。
从今往后纵使他孑然一身又何妨,只愿唐桥渊平安无忧就好。或许当有一日,唐桥渊身无情毒亦能将真心付与旁人,未尝不是喜事一桩……而那样一人,又该是何等有幸。
方素愈想愈远,但只坐了约有一刻钟,便意外听得急切又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抬首循声望去,瞧见一直牵挂之人正匆匆赶来,眉头深蹙的模样引他心疼,却在看见他安然无恙的一瞬间又松懈下来,霎时浮出安心笑容。
方素整颗心被暖得发疼,站起身来等着,被唐桥渊走近后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往脸上亲了两下。
“有侍女来寻我,说你独自去见秦眉莞。”唐桥渊向来不惧任何,此时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惴惴不安,还不敢问得太急,轻声询道,“可是她做了什么,嗯?”
方素低笑摇头:“没有……你走后我醒来了,独自一人无趣,便去见见她。昨日碰过一面,总不好当真不理会。”
唐桥渊仍然心有余悸:“那她可有说了什么令你不开心的话?”
“倒没什么,”方素为免令他生疑,没有尽数骗他,半真半假地回道,“只是说她倾心于你。”
唐桥渊但信不疑,原本此事便没打算要瞒他,不禁松了口气:“素素不必放在心上,我这表妹霸道蛮横,你不必体恤,兴许再晾她久些就该放下这念头了。”
方素不作反驳,微微笑着向他颔首,心里却满是无奈与失意,只觉有些人心里的情意,是真不会轻易放下的。
其实秦眉莞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性情天差地别,所作所为截然相反而已。
“桥渊……”
“嗯?”唐桥渊应着,转身带他行回主院。
方素略过方才之话,状似不知情般问道:“你刚刚去哪儿了?”
“去城北,”唐桥渊偏头作答,握住他的手轻揉,“赌坊有人生事。”
方素静静看着他,听他继续讲道:“这样的事常有,赌输了的、醉着酒的,脾气都挺大,但赌坊中有人管事,其实并不需要我亲自前往。所以听说你醒来,我便又折回来了。”
方素知他有意说得轻松,想来秦眉莞设计诱他离府,万分坚信能拖住这人,惹下的麻烦又岂会小了。
然而尽管如此,唐桥渊依旧当即折返,无论何事都比不及一个留在府里的方素。
方素禁不住失神,只觉倘若这份深情不是因“独钟”而生,那定是这世上最珍贵之物。
不,即便是被情毒迷了心志,他也觉得贵重无比,是他会永藏心底的念想。
“桥渊,我有一话想要问你,”方素抬眼,微弯双眸说道,“你随意听听,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好,你问。”唐桥渊牵起他的手轻吻安抚,耐心等着。
方素问道:“假如你从未认识我,也永远不会遇着我,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唐桥渊不料想会等出如此一问,低低笑罢,毫不迟疑地回道:“喜欢性情是你这般的人,模样是你这般的人,名叫方素,人也是方素。”
方素面上笑容一滞,几乎要红了眼眶。
他听不腻唐桥渊的情话,从最初尚对他心存几许畏惧时便挡不住这样的温情,所以才会迅速沉溺而不可自拔。
若能更为自私一些,方素恨不得就怀抱着谎言维持现状,大不了最后陪着唐桥渊一起死去,也好过失去他。
但方素做不出这样的决意,单单是一想到唐桥渊毒发身亡的模样,便遍体生寒,只愿替他受罪……
努力掩藏的情绪一点点泄露出来,唐桥渊将笑意敛下,眉头重又紧蹙不解,几乎认定是秦眉莞不知怎的害得方素胡思乱想、心里难过,当即追问:“秦眉莞究竟怎么欺负你了?”
方素忙摇头,扯住他衣袖,仿佛怕他这就找去问个明白似的,勉强笑道:“没有,她一个姑娘能如何欺负我?我只是……觉得她不好……桥渊,她不好,往后日子还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与她行得太近,要防着些……你……”
方素顿住,忽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唐桥渊听得略带茫然,低头看着他满眼的担忧之意,忍俊不禁道:“素素在担心我?她一个姑娘欺负不了你,难不成还欺负了我?”他笑叹一息,把方素揽进怀里,“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难听话,总之我明日便赶她回去,她若赖着,我想尽办法也让她走,好不好?”
身体如旧温暖,方素渐渐平下心跳,抬手回抱住他,贪恋许久,无言地点了点头。
之后整日,方素皆寡言少语,时有走神,难以强作欢乐。
唐桥渊后悔不及,想着正午时候真不该独自出府去,那时以为方素睡了,不忍心吵醒他,哪里想到短短片刻间,竟能发生令他整日都情绪不振之事。他没心思去细细追究其中真相,只希望快些把方素哄开心了,翌日赶走秦眉莞,万事都会好起来。
唐桥渊给他讲神话传奇,陪他练字,拥他在书案前点墨作画,绘出一只只憨态讨喜的小猫小狗。而方素一直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却始终不得开怀。
直至入夜,方素才总算开朗几分,端了一杯水给整日不断讲话的唐桥渊润口,罢了熄灯上榻,一如既往地与之相拥而眠。
唐桥渊手指把玩着他微凉顺滑的发梢,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有趣的话哄他开心。只是不知为何,唐桥渊今夜显得比往常更要困倦,方素知晓缘由,他本人却是毫无意识,话语声渐轻渐缓。
方素想着明日便不能再听他这样的温言软语,心疼地伸出手去抚他眉眼,低唤一声“桥渊”。
唐桥渊尚未完全昏睡过去,模糊应了一声。
“桥渊……”方素又唤他一声,轻声讲道,“我从前从未想过以后会如何,见你之后却是不敢去想以后如何……一直想不透你为何对我好,如今知晓了,再不能有意回避,明明就要失去所有,却忽然觉得安心了……不必心怀忐忑,不必患得患失……”
梦中人深深凝眉,不知是否将他所言听进耳里,昏昏沉沉地感到不□□稳。
方素轻缓揉去他眉间皱痕,笑道:“你明日醒来便不会难过了,所有不好,我一人足以承受……虽与你相伴时日不长,但抵得上我半生,你所给的一切我回报不了分毫,大概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论如何,都一生钟情于你……”
方素面上有笑,声音却隐隐不稳,缓了半晌,极低地喊一声“相公”,旋即独自轻笑几声。
再然后他便说不出话来,心中悲伤难过,无法言喻。
不知夜入几更,唐桥渊已彻底陷入沉睡,而一直未睡之人终于起身,穿衣束发,带走镜匣中的木簪一支,趁着夜色悄然离府。
凉风阵阵,似要落雨。
麟州城东的盈卷私塾深夜被叩响侧门,教书先生披衣迎来。
门外人抱歉问道:“深夜叨扰先生了……不知先生能否收留数日,待我凑够盘缠,离开麟州?”
汪先生面露惊讶。
夏夜落起了大雨,打得乌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