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再过一日便是中秋宴,行宫上下一片忙碌。
此处除了风景幽美之外,还有京城里没有温泉浴池,如今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一边泡温泉,一边欣赏周身红叶美景,更是诗情画意,云娆不知有多期待。
她本想趁这个机会,与温释月及三公主在行宫游玩,没想到一来到行宫就病倒,计划全被打乱。
小时候跟着容珺来到京城之后,云娆再没出过远门,虽是丫鬟,却也是容珺院里一等丫鬟,她从来没做过粗活,身子早就被养得极为娇贵,一趟舟车劳顿下来,接连两日都懒懒散散,提不起精神。
幸好钟钰就跟在她身边,全程照看着她。
帝后与皇子公主们院外到处都是身披飞鱼服,腰挂绣春刀锦衣卫,可说戒备森严防得滴水不漏,陆君平与容珺同行惯了,见云娆身子不适,只能待在碧霄苑哪儿也去不了,索性跟她借了容珺。
“假如我不肯借呢?”云娆衣着整齐,面带病容,斜倚在碧霄苑大厅贵妃榻上,看着陆君平眼瞳里闪烁着狡黠笑意。
“……?”陆君平愣了下,见大厅里只有云娆贴身丫鬟及钟钰,笑眯眯点着头:“若非子玉开口,说想求娶五妹,我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将人借出去,就为了给他想法子。”
陆君平轻叹一声,故作无奈:“五妹要是不肯借,那也没关系,反正急着想娶你也不是我。”
外头到处都是带刀禁军和锦衣卫,容珺虽是云娆贴身侍卫,为了避嫌,他与其他侍卫一样,皆进不得大厅,只能乖乖守在苑外,完全不知自己好兄弟正在里头欺负他心尖尖。
“什么?”钟钰一开始以为陆君平在说笑,见到云娆苍白小脸染上绯红,低着不语,这才发现他说是真。
云娆完全没想到容珺连这种事都跟陆君平说,简直羞窘无地自容。
最后,陆君平自然是笑吟吟地顺利将人借走了。
陆君平与容珺离去后,钟钰拉着云娆手问:“你告诉容珺……”
她顿了下,不着痕迹扫了眼梅兰菊竹。云娆意会过来,起身与钟钰回到寝间,并让丫鬟们都退下。
待屋内只剩她们姐妹二人,钟钰才又道:“你跟他说孩子事了?”
云娆摇头,想到那一日容珺说要娶自己,心中再次涨满了幸福感觉。
钟钰有些诧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确实错怪了容珺。
她不禁有些歉疚:“这么说,你还在国公府时他说想娶你,也是真。”
云娆低声笑着说:“当时就连我都觉得假。”
毕竟他们身份如此悬殊,他前世也从来没说过要娶她。
直到容珺昏迷不醒那四日,云娆才渐渐想明白了。
容珺从来不说没把握话,不做没把握事,就算他真想娶她,在一切未定前,他也不会轻易说出口。
与其给虚假希望,最后再让她失望,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说。
他就是那样人。
云娆曾以为自己前世足够了解容珺,直到重活一世,才发现他实在将自己藏得太深,她所认识他,都是他想给她看那一面。
钟钰见云娆气色仍是不好,又起身亲自帮她煎了一帖出发前就备好安胎药。
云娆喝完药没多久,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时,天色已半黑。
钟钰虽然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却是非常用心跟随钟院判学习医术,年纪轻轻便颇有乃父之风,医术高超且用药精准。
云娆明显感觉到身子轻快许多,连带着精神也好了不少。
“春兰……”云娆刚想起身,问春兰容将军回来了没,就被候在一旁钟钰给扶了起来。
她不由怔了怔,失笑地看向钟钰:“阿钰怎么没回房歇息?”
钟钰笑了下,没说话。
云娆很快就发现钟钰目光闪烁,神色古怪。
钟钰和她一样,脸上都藏不住心事,刚才那一笑,看起来特别勉强,眼眶还微微泛红,像是哭过。
云娆心头忽地跳了一下,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安与烦躁之感。
钟钰这个人一向没心没肺,乐观开朗很,两人认识这么年,云娆从来没见过她哭。
云娆正想开口问钟钰发生何事,候在外头春梅与春兰听见屋内动静,跟着推门进来,一人端着水盆准备伺候她洗漱,另一人端着刚熬好鸡汤。
这鸡汤是明帝得知云娆病倒之后,特地命人想办法寻来山间野鸡,这两日都会命人按时送来,香喷喷人参鸡汤不止清香四溢,汤味更是鲜醇,肉质亦软|嫩,品尝起来浓郁美味。
“公主睡了这么久,应当饿了,此时离晚膳还有些时间,洗漱完您便先将这一盅鸡汤给喝了。”春梅笑着说。
云娆见春兰春梅两人神色如常,暂时压下心中那股诡异感。待洗漱更衣完毕,鸡汤也喝得差不多之后,才又听春兰道:“相爷在大厅等着您,说有事求见。”
“爹爹来了?怎么现在才说。”她接过春兰递来干净帕子,一边轻按唇角,慢条斯理擦拭,一边蹙眉轻嗔。
春兰进屋之后,再没离开过,温斯年显然是在春兰进来前就已过来。
钟钰起身,走到圆桌边,替她倒了杯清茶,接着从一旁药箱取出小瓷瓶,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
最后像是想到什么,又将药丸给扔了,只端了杯清茶过来给她。
云娆古怪看了钟钰一眼,心中那股不安更甚:“阿钰怎么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可是我午睡时发生了什么事?”
她顿了下,心想,能让阿钰如此挂心之人,除了钟院判之外,应该就只有阿兄了,难道是阿兄出了什么事?
温斯年还在大厅等着,云娆坐在梳妆台前,交待春兰随便梳个简单双平髻即可。
钟钰原本想让云娆服下养心安神丸,待会儿才不会受不住打击,却很快又想到养心安神丸有孕之人吃不得,这才又将药丸给扔了。
“阿娆,”钟钰扶着云娆出门,准备前往大厅时,忽然开口,“你要记得你现在有着……”她省略孩子二字,“无论待会儿听到什么,都要以自己为重。”
云娆困惑看了她一眼。
难道阿兄真出事了?还是岑母出事了?
岑母身子不好,虚弱得不像是只有四十余岁,上次离开岑府之后,岑煊曾隐晦暗示她,有时间话便回府多看母亲,仿佛岑母将不久于人世那般。
云娆心忽然跳得有点急,不自觉加快脚步。
大厅,温斯年负手而立,原本仰首,透过窗棂凝望着微暗夜空,听见声响,转过身来。
他脸上依旧扬着温润笑意:“知知醒了?刚来过来时,听钟姑娘说你身子仍是不适,如今如何?可还会难受?”
一如既往地闲话家常,关心着她。
云娆看着舅舅,登时又有些不确定了。
若有事,舅舅向来单刀直入,绝不会弯弯绕绕说别,可若无事,阿钰为何要跟她说那些话?
云娆蹙眉:“阿娆午后用完药之后,身子已经爽朗许多,爹爹在这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和女儿说?”
温斯年微微笑了下,挥手让屋内伺候奴仆们全都退下,待屋内只剩他们三人,神色才逐渐严肃起来。
偌大碧霄苑,悄无声息,此时云娆才听到一些微弱而又凌乱脚步声,她不自觉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那些脚步声,似乎是从碧霄苑外传来。
守在碧霄苑外除了禁军就是锦衣卫,他们向来训练有素,动作整齐划一,平时守在外头时,可说半点声响也无。
太奇怪了。
莫名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云娆心脏一直怦怦怦跳个不停。
“知知,我有两个消息得告诉你,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个?”
“到底发生何事,您别吓我。”云娆本来就紧张,听见温斯年话,蓦地一个踉跄,好在钟钰一直扶着她。
温斯年来到她面前,亲自从钟钰手中搀扶过她,带她入座。
“可是母亲她怎么了?”云娆一把抓住舅舅手,急忙追问。
温斯年温声安抚:“阿婉她很好,你别担心,我不是要吓你,只是想让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云娆茫然:“什么心理准备。”
温斯年静凝片刻,道:“接近傍晚时,有几批刺客潜入行宫,意图对几位皇子不利。”
云娆“刷”地站起身,抓着温斯年手五指紧扣。
温斯年声音低沉温柔,如和风煦暖,很能安稳人心:“没事,知知莫慌,几位皇子大多平安无事,唯有太子、五皇子及七皇子受了点轻伤,那些刺客在容将军与元烨连手下全被制伏,如今行宫一切安全,知知莫怕。”
他接着笑道:“容将军也因救驾有功关系,求得皇上同意,皇上已经答应他,待回京之后,就为你俩指婚。”
云娆笑不出来。
舅舅刚刚说了,有两个消息,如今好消息说完了,那下一个,就是坏消息了。
皇上为何突然同意指婚?只是救驾有功,就同意赐婚吗?怎么可能,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云娆不敢细想,甚至下意识地想捂起耳朵逃避。
她脸色苍白,想推开温斯年:“容珺在哪?我要去见他。”
温斯年却是温柔微笑,将她牢牢按在座位上,轻声道:“知知,稍安勿躁,容将军如今还在七皇子别院,皇上也在那,你暂时不能去看他。”
他本来也想过要瞒下云娆这件事,然现下出了这么大事,就算他瞒得了一时,到了明日中秋宴,明帝也会说。
与其到时让云娆在宴席上听到这个消息,受不住打击昏死过去,进而让暴露她有孕一事,不如现在便告诉她,先让她有心理准备。
云娆来到行宫之后就病了,一直由钟钰照看,若是她突然在宴席上昏死过去,明帝定会强硬指派钟院判接手,到时云娆有孕一事,再瞒不住。
禁军与锦衣卫确将行宫巡逻得滴水不漏,然行宫里温泉浴池是天然矿脉涌泉,四周虽然戒备森然,却有一面是靠山。
山势陡峭,任谁也没想到刺客会从那下来。
温斯年虽然告诉云娆,说那些只是寻常刺客,事实却非如此,他们全是训练有素死士,不仅身手不凡且不惧死亡,明面上虽是想对所有皇子下手,实际上却是针对陆君平而来。
当时陆君平正泡在泉水里,一边赏红叶,一边与容珺谈事,一群死士突然蜂拥而至,若非容珺肩上有伤浸不得泉水,再加上他向来铁笛不离身,陆君平怕是在锦衣卫与禁军赶到前,便已小命不保。
不得不说,下此杀局之人,不止大胆,也心狠手辣。
那些死士个个精锐,眼见无法得手,毫不犹豫咬牙服毒自尽,若非容珺眼疾手快,直接卸掉其中一名死士下巴,恐怕早已死无对证,再难查幕后之人。
若是得手,不止能除掉陆君平,还能一并除去容珺与岑煊,温家也将无可依靠皇子。
“爹,容珺伤得如何?严重吗?”云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依旧心乱如麻。
温斯年避重就轻道:“容将军身手了得,如今随行太医及御医,包括钟院判都在七皇子别院待命,就连皇上都在那坐镇,定然不会有事。”
她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
这里不比皇城,什么都没有,要是真受了重伤,就算随行太医们全都过去又有何用?
“我不放心,我要去看他。”
“不行!”温斯年没想到云娆会如此坚持,最后无奈一叹,道:“再等等,等元烨过来,你再和他一块过去。”
死士们现身时,陆君平手无寸铁,饶是容珺再厉害也无法全身而退,更别提他还得顾陆君平,来不及时更是只能不顾一切用肉身挡刀。
就如以往在战场上每一次一样,浴血杀敌。
温斯年一再阻止云娆,不敢全盘托出,实在是因为容珺伤得太重,陆君平别院全是浓浓血腥味,他不敢让她去。
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一去就瞒不住。
离开前,不止钟院判面色凝重,就连太医们也纷纷摇头,要不是明帝震怒,说要是救不回容珺,他们就准备陪葬,怕是早已放弃。
温斯年眸色微沉,冷静地将话题带开,尽量让云娆没空担心容珺:“我从七皇子别院离开时,听见皇上还在发火,要你兄长,也就是元烨,务必从那唯一死士口中问出幕后指使者,否则他和禁军统领就等着丢官罢爵,充军戍边。”
中秋宴前出了这么大纰漏,七皇子还险些没命,也不怪明帝龙颜大怒。
云娆听到兄长也可能出事,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两只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只觉心中气血翻涌,说不出难受。
温斯年看了钟钰一眼,意示她上前安抚云娆。
他终究不是知知亲生父亲,不能与她过分亲近。
钟钰心里虽然也乱,但到底比云娆早好几个时辰得知消息,此时已经冷静许多。
她心疼揽住云娆,故作轻快道:“阿娆要不要先用晚膳?你别担心,既然那刺客已经落到岑煊手中,他定然有办法从他口中问出想要答案,你阿兄很厉害,你得对他有信心。”
发生这等大事,行宫中自是人人自危,不敢随意走动。禁军及锦衣卫们更是来来回回,不停地在行宫各处巡视着,寻找有无漏网之鱼。
温贵妃身为陆君平名义上母亲,陆君平一出事,她自然也赶到他别院关心。
听闻皇上答应容珺失去意识前请求,决定一回京就为他与五公主指婚,当下就出声反对。
陆君平只受了轻伤,温贵妃过来时,早已包扎完毕,听见温贵妃反对,立刻道:“母妃为何反对?难道您不知五妹与子玉两情相悦吗?”
陆君平在温贵妃面前向来孝顺乖巧,从未有过任何不敬,如今突然开口,语气还明显不悦,且带着浓浓怒意,温贵妃不由得一愣。
“他们何时就两情相悦了?”
周围都是太医御医,及端着水盆进进出出宫婢太监,实在不是说话地方,陆君平点到为止,不愿多说,脸上却明显带着怒火。
明帝对于容珺与云娆之间事,倒是比温贵妃清楚不少,早在容珺求到他面前,愿意自降官位也要担任云娆贴身侍卫时,就知道差不多。
反正只是个民间义女,她驸马是谁,明帝其实没那么在意,只是之前碍于温贵妃反对,他不好直接成全。
如今容珺都舍身救下陆君平,那日御书房内,云娆也明显对容珺有意,明帝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
温贵妃见明帝面色凝重将岑煊及禁军统领叫走,显然是要说要事,她不便跟去,最后只能转身离开,摆驾碧霄苑。
一到碧霄苑,才发现自己大哥居然也在。
云娆听见来人禀报温贵妃驾到,正要起身行礼,又是一阵头晕。
钟钰及温斯年连忙将人扶住。
温贵妃见云娆脸色苍白得厉害,立刻皱眉道:“知知怎么病了这么多日还未好?不止如此,还更严重了。”
她恼怒看了钟钰一眼,随即道:“李嬷嬷,即刻去七皇子别院那随便请一位太医过来。”
她想想觉得不妥,又道:“请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为钟院判门生之一,不止是平时为温贵妃诊平安脉太医,还擅长妇科,为人又细心,十分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