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远港深沉宁静。
这座连日来吸引太多目光的城市，正在悠然的海潮声中享受夜晚的休憩时光，临街的店铺灯光柔和，行人时而驻足，街角的酒馆时时传出爆笑，欢快的音乐夹杂其间，巨大的广场也竖起幕布，夜空下闪亮的画面映照着一张张聚精会神的脸，甜美的广播声传进千家万户。
被康德殿下引入城市的诸多新奇物件，正在改变着所有人的生活。
“您好，两份冰淇淋，一个要草莓、香草和巧克力，另一份……”说话的人回头看觑，路灯下，那影子微笑摆手，于是她笑道，“跟我一样！”
“好的，请扫码。”
买家从领口里拉出吊坠，带着一丝馨香余温，身份牌的识别码被扫描通过，不带任何感情的机械音响起：“对比成功。”
付费，拿货，流动冰淇淋摊的冷灯照耀着她聚精会神的脸，连负责这摊位的女工师傅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美丽的姑娘总是很少见的，尤其是眼前这位，气质更是不同。
在歌德比较罕见的蓝色卷发束至一侧、垂于胸前，酒红色的眸子如宝珠般绝美，她站得笔直，肩、胸、腰、臀、腿拢于风衣与长靴之中，线条勾勒，玲珑有致，这样的姿态当是军人，但本该清冷矜傲、凛然不可攀的绝美面容，此时却流露出一段柔和风情，以及深深掩藏的凄美。
偷偷看了几眼，女师傅与那酒红色的眸子相对，看到这位漂亮的姑娘微微一笑，她心里一突，手上加力，这勺冰淇淋便多挖了几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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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丽的姑娘接过包着纸的冰淇淋甜筒，向着大师傅点头致谢，然后翩然转身，小跑数步，长靴踩踏地面，风衣飘扬，奔向路灯下的等待者。
女师傅眯起了眼睛，望着远处等待的男人，对方戴着兜帽，面容隐藏在路灯的光芒之侧，藏头露尾，较为可疑，但如果是这位小姐的同伴，也就没什么了，看她这副模样，怕不是情侣，只是让女方请客……
她低声哼道：“小白脸。”
目送着两人远去，女师傅摇了摇头，盯着眼前的冰淇淋冷柜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两人远去的身影，目光闪烁，突然哼了一声。
她拉开袖子，看了看手表，在扫码器上熟练地输入，然后扫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牌，机械音再度响起：“对比成功。”
“算啦。”女师傅嘟囔道，“今晚也给你这老白脸带一份。”
她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下班还有一小时十分钟，下班之前还要把这冰淇淋车送回站里，送过去之后，再取一份冰淇淋拿给家里的老白脸，这东西容易化，所以回家时要跑快点……
之所以现在就扫码，是怕这一个多小时里犹豫了，会反悔。
“你听到那位女师傅说什么了吧？”并肩而行在远港的夜色中，清丽的声音微笑道，“她还以为你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可不许报复她。”
康德舔了一口冰淇淋，摸了摸脸：“她这么有眼光，为什么要报复。”
妮希雅丝笑了一声。
震旦之龙，比她想象中有趣多了。
清凉的夜风自海面吹来，扬动蓝色的发丝，在绝美的侧颜微微摇摆，妮希雅丝面带微笑，一边吃着沁人心脾的甜丝丝的冰淇淋，一边看着沿途周围的街景，远港一天一个样，今日的城市，比上次来时，又有不同。
“那是什么？”
“公交站台。”康德解释道，“一种在固定线路按照时刻表运营的大型车辆，用以连接远港和新城，供公民们上班往返与休憩娱乐。”
妮希雅丝立刻恍然：“啊，轨道马车，去年图拉夏叶警察总局批准了一家公司的成立，允许他们在图拉夏叶拱顶大道嵌入轨道，用双马拉车，比普通的公共马车更加平稳舒适，价格也更便宜，一时引起轰动……”
她说到这里，语气渐渐低了下来。
这轨道马车的热潮自图拉夏叶兴起，正在向全世界扩散，可以预见的是，正如评议会不止一次引领了世界风潮，这轨道马车也一定会很快风行于全世界，她甚至听到传闻，康德驰援丹枫琉森之战时驾驶的炼金战车给予了一些炼金工坊以极大的灵感，许多聪明智者都在考虑更远的可能……
但远港的路面，没有轨道。
她并不认为康德建立这所谓的“公交站台”，是为了营运普通的公共马车。
她就从未见康德使用过畜力。
“是我坐过的那种车吗？”
“要大很多，你坐过的叫越野车，顾名思义，用于野外机动，主要集中在军用，首重可靠性，而公共汽车就不太一样了。”
果然如此。
妮希雅丝的脑海中构想着康德所描述的“公共汽车”，至少可以承载三五十人，挤一挤可以更多，那一定是一头巨兽，而且与康德所有的炼金载具一样，不需畜力，以神秘的动力源无休无止、不疲不倦。
魔导核心小型化。
她陷入沉思，一直不说话，康德也沉默。
半晌，妮希雅丝才幽幽道：“轨道马车投产之后，图拉夏叶的许多公共马车，无论大小公司，亦或是个体商户，破产的，被收购的，倒闭的，许许多多，就算强撑着的，也要跟那家新公司购买轨道使用许可，使用费极为高昂，如果想自己铺设轨道，不仅要警局许可，还要缴纳高昂专利费……”
她看向康德：“你的公共汽车如果营运，那远港的马车行恐怕就要完蛋了，不知有多少人会失去工作、没了生计。”
康德笑了笑：“你说错了。”
前提督小姐露出温柔的笑意：“我知道，你不会任由他们失去生计……”
“……我说的不是这个。”康德叹息道，“远港的马车行，其实早就完蛋了……因为垄断这一行的几家早就被我杀光了，可谓是群猴无首……”
“……”
妮希雅丝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
“至于你说的那个，公共汽车会让拉车仔和祥子们失去营生，我倒是真的想过了，新事物取代旧事物，公共交通演进变化，这本是自然之理，不会以为既得利益者的反对而停滞，而这个演进的过程会解放人力物力，我更不会因为一小部分人生计受损就停下来，该做的事情，永远都是该做的。”
康德说到这里，轻声道：“不过天理之下，更有人情，我砸了他们的饭碗，就要给他们再换一个，当然不会让他们自生自灭。”
“所有这行业的车工，有两个选择，要么拿一笔遣散费，然后另谋生计，我可以帮忙推荐工作机会，远港机会很多，总有活儿可以做，只要勤勉肯做，一定比驾车养马赚的更多。”
“要么就直接报名参加新的交通运输公司的培训、学习驾驶新时代的交通载具，在学习期间会领到最低生活保障，学完出师，继续为我工作，但学习很苦，考核困难，不保证一定能选上。”
妮希雅丝听到这里，眼睛亮晶晶的，笑道：“那一定会选第二个啊。”
康德摇头道：“不，选第一个的更多。”
提督小姐愕然道：“为什么？”
“人之常情，原也不足为奇。”康德倒是毫不奇怪，“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样，他们有自己的顾虑，自己的人生。”
“啊……是这样吗……”
妮希雅丝也能如此感叹。
她望着路上的行人，迎面几个人明显喝了不少，见到提督小姐高挑挺拔的身段和清冷凛然的容姿，都是一怔，美丽的女子谁人不爱。
当即有人借了酒劲，踉跄几步，便要来搭讪。
但紧接着，便有同伴脸色一白，上前两步，劈手当头就是一下，在对方耳边低喝几句，与另外两个同伴一起，连抓带扯捂着嘴拖走了。
临末了，还不忘对康德和妮希雅丝歉然点头。
提督小姐奇怪道：“这是认出你了，还是认出我了？”
康德目光如电，一眼就能将那几个醉鬼的心理活动和神色扫了个大概：“都不是，他们是忌惮而非恐惧，而且情绪不是朝着我们来的。”
“啊？”
“远港有规条。”康德解释了一下，“不禁喝酒，但禁酗酒闹事，调戏妇女更是重责，酒后调戏妇女，两罪并罚，罪加一等，非常要命。”
管理的艺术，无非恩威并施。
康德确立工分制，引入信用体系，给予了平民们以迅速改变命运、争取美好生活的机会，但这还不够，除了施恩之外，还要有威，最大的威莫过于让大家知道——我能给你的，当然也能拿回来。
譬如刚刚那哥们，要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那他的乐子就大了。
按照程度轻重，轻则扣除工分、处以苦役、降低工作待遇，影响信用评级，除非想方设法立功涨回评级，否则生活中必然处处碰壁。
而情节最严重的……
远港没有法治，康德不讲人权，赎罪机甲，请。
在宣布新法之后的数日内，抓典型，整顿，通报，猴子们看到了被阳电子破城炮轰死的鸡，自会凛然生惧。
“让他们畏惧规则法律更甚于畏惧你吗？”
“是，这是我所希望的境界……”
康德耸耸肩：“我更希望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从来不会触犯规则。”
妮希雅丝摇头道：“那样的世界，跟神话里的天国也没区别了。”
“总要有点追求的嘛。”中国人笑道，“有能力的话，为什么不试试？”
妮希雅丝抿嘴不语。
她喜欢这样的世界。
以前遇到喝醉的人被她容姿吸引，一时鬼迷心窍，想要搭讪取乐，在发现是她后，往往醉意立刻就被吓得无影无踪、忙不迭地求饶，但这样的惧怕只是惧怕军法和她的手段，并非是畏惧法律、道德和良知。
这样的后果是，他们遇到位高权重的海军大将妮希雅丝，会吓得求饶退散，但如果遇到了柔弱无力的小姑娘，那……
而康德的法律和规条，正是为了保护那些无法反抗暴力的弱者。
她想起了上一次来远港时遇到的那一家五口，眼中泛起柔情，但这柔情很快被痛色所取代，那个木讷的男人同样是一位父亲。
当时他们一家五口，被康德一行人尾随，那个男人便让家人们先走，而自己留在原地，与尾随者们沉默对峙，直至家人彻底远去。
就像是一座山。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你总是站在弱者这一边吗？”
康德回答道：“不，我站在真理那一边。”
“什么真理？”
“那可太多了。”
“比如呢？”
“比如说，劳者得食，多劳者多得，弱者并不是都有理，忠厚者不受欺，剥削者路灯挂，傻哔都去死，蠢的打，坏的杀……太多太多了。”
“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啊。”提督小姐低声道，“还有你正在建立的世界……都是很好的，我很喜欢。”
她停下了脚步，望着康德，眼中有遗憾也有叹息。
康德也停下脚步。
“既然如此。”他说道，“那就不要走了……你可以亲眼看到它变得更好，甚至，你可以亲手让它变得更好。”
妮希雅丝摇了摇头。
这些天以来，康德一直躲着她，可她未尝不再躲避康德。
今天决定与康德相见，是因为她想通了。
她要离开了。
既然梦醒，何必纠结迟疑萦怀。
但今晚……梦还没有结束。
“我要带他归乡。”妮希雅丝轻叹一声，“父亲理应葬在家乡。”
安东尼的遗体并未跟随战死者们一起交付给评议会，他毕竟不是军人，妮希雅丝在破碎群岛留了一段日子，辅助远港方面接手舰队、管理安抚，直至一切妥当，她收拾心情，请求辞归。
按照承诺，康德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
康德沉吟不语。
现在跟奥法评议会势同水火……将来也必有一战。
妮希雅丝现在回去，简直是自投罗网，毕竟星空议庭极亏待她，本来就心虚，又认定她跟自己有私情……肯定会有什么动作和手脚。
他说道：“我派人跟你去，回乡安葬伯父的话，也不需要长途跋涉。”
提前派人设好空间坐标，或者直接空投，跃迁过去就是了。
妮希雅丝拒绝，她目光空灵，低语：“我要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她似乎已经猜到康德的纠结，笑了笑：“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况且，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的死活你也不必担心——冷漠的话在之前已经转过几转，但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明明被康德以更加过分的言语斥责过，她甚至连小小报复回去，都张不开嘴。
要不然，直接来？
这个念头刚刚一转，她就听康德淡淡道：“那你要是自己走，我收不到你的消息，或者你直接失踪了，我只好跟评议会要人，他们要是交不出来，我就默认你被她们害了，只好让他们偿命。”
妮希雅丝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震旦人无辜地摊手：“去啊，以后课本上讲，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就是你妮希雅丝-叙拉古失踪了。”
莫名其妙就被架到历史十字路口的提督小姐愣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
“你这算什么啊……”她望着康德，语气复杂，“为了我发动战争吗？”
“以远港与评议会的外交态势，这一战恐怕在所难免，倒不是为了你而发动……”康德摇头道，“宣战理由千万条，我不希望用你这一条。”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意料，妮希雅丝直接僵住了，她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口气：“你……”
康德挑眉道：“啊？你不知道吗？很抱歉，但以现今的大陆态势，与星空议庭的态度，恐怕军事冲突在所难免，当然，我会尽量约束战争烈度……”
“……”
妮希雅丝捂住脑门，她觉得事情很奇怪。
以至于今晚她鼓起的勇气，下定的决心，那“放纵一次”的心情和决意，都在此刻微妙的心境中渐渐扭曲崩坏。
鬼使神差的，她询问道：“你……如果远港与评议会交战，我加入评议会跟你作战，你会怎么做？杀了我吗？”
康德想了想：“我的敌人是星空议庭而不是评议会，星空议庭不值得你卖命，评议会不需要你卖命，所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为此而死，更不会看着你死掉，所以会在开战之前，给你来个斩首行动，把你绑回来关着拉倒……”
“……”
这答案更加离谱。
妮希雅丝面色越发古怪：“……关起来之后呢？”
康德回答道：“当然是劝降咯。”
“……我如果不降呢？”
“那不会，你是讲道理的人，会为了远港陌生人的幸福生活而感动，那我让评议会的平民们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肯定也能打动你，让你加入我的事业……毕竟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说的也是。
——是个屁啊！
你难道一点都不懂吗！
不知道我今晚找你做什么吗？
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见面时间定在晚上吗！
你说这个干什么啊！
不得不说，妮希雅丝的心态已经崩了个乱七八糟，她望着康德，眼中凶光闪动，神色莫名：“……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地步？”
“你也说过，像我这样有才能的人，愿意投奔你的并不少吧？”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你是在可怜我吗？”
面对这咄咄质问，康德歉然道：“还是对之前我的说辞耿耿于怀吗？我那时只是为了……唉，现在也说不清楚了，你……”
妮希雅丝喝道：“回答我！”
你吼辣么大声干嘛！
康德皱眉，但望着眼神凝然、等待答案的妮希雅丝，挠了挠头。
“记得我所说的同志吗？”
他轻声道：“让劳者有所得，让忠厚者不受欺，让剥削者不复存在，让诚实、勤劳、正直的美德得到奖赏……这是我想要的世界，也是你想要的世界，于是，我们就可以成为同志。”
“在这个世界，你拥有难得的军事才能，但却不是唯一，才能比你优秀的，恐怕也有，但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成为我的同志。”
“在触及到他们蛋糕的时候，在伤害到他们的利益的时候，在向旧有的秩序发起挑战的时候，他们是否可以一如既往与我并肩？我的同志究竟在哪里？当我如此询问自己，我的脑海中会浮现一道道身影，其中就有你。”
“我当然为你做了很多，也愿意为你做很多，这样的动机并不是愧疚，而是因为我想要得到你的友谊和诺言，我想要的，并不是评议会的海军名将，而是为了士兵们来回奔波、放弃荣耀的指挥官，是那个当日站在这里、艳羡微笑着凝视那一家五口的女孩子，她一定会是我的同志。”
“是啊，我在想，如果她是我的同志，那该有多好。”
“她也会为了我如此奔波，也会为了我们的事业尽忠到底，会为了迎战我们共同的敌人殚精竭虑、展露出让我惊艳的军事才能，星空议庭不配拥有这样的名将，但我却不会辜负这种忠诚……毫无疑问，我想得到你。”
说到这里，康德有些赧然：“你干嘛问我这个啊，你难道对自己没有逼数吗？有这样的才能，有这样的品格和忠诚，有跟我建立共同志向的观念，还是一位如此美丽、骄傲、强大、自信的女人……”
呆呆愣愣、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妮希雅丝骤然回神。
“……你说什么？”
“啊？喂！没听到吗！我可是冒着被某个逆子偷偷录音的风险说出了这种话啊！就算是这样，为了你，我还是说出来了啊！”
妮希雅丝语气复杂：“原来你还是把我当女人来看的啊……”
“……不然呢。”
“对我有男女方面的想法吗？”
“瞧你说的。”康德坦然道，“美丽的肉体，谁不喜欢呢，尤其是这美丽的女子还有伟大的人格、惊人的才能与忠贞的品质，让我既欣赏又敬重。”
提督小姐面色数变。
她咬牙。
“我看你……似乎什么都懂啊。”
康德尼克杨歪头：“啊？”
“……真是个大骗子！”
妮希雅丝犹如母豹般暴起，抱住康德，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