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心念电转。
迷雾层层揭晓，真相揭开。
妮希雅丝每天都要来破碎群岛看望俘虏，考虑到他康德威震大陆的情圣名声，外人多半会觉得，他和妮希雅丝已经有了私情。
正好蔚蓝舰队攻势受阻，妮希雅丝消极抗命，评议会本来就极为不满，星空议庭的计划是用蔚蓝舰队的劫掠行为吸引康德的注意力，好让潜艇隐秘地完成其发掘与救援行动，而提督小姐拒不从命，显然影响到了诸位议员的大计划，被想办法架空军权、疏远排挤，也在情理之中。
但再怎么疏远排挤，评议会的核心决策层也应该知道人才的可贵与妮希雅丝的忠诚……或许有些议员不在乎，但大议长肯定心里有数。
——要说康德为什么这么肯定，那当然是黛瑞拉在听说他与评议会交恶之后，专程用了四十分钟跟他讲了许多奥法评议会的事情，暮月王朝顶级智库的情报收集与战略分析，足以将评议会的实权人物们摸得清清楚楚。
以那位大议长的心性和智慧，肯定不会随便惩戒甚至囚禁妮希雅丝这个难得的海军名将，毕竟这不仅涉及到这一支能与精灵海军对峙的主力舰队的稳定性和战斗力，而且还很容易动摇整个海军的军心。
所以安东尼来这一趟，就很奇怪了。
能够支使他前往蔚蓝舰队、甚至来找他康德的，必然是高高在上的星空议庭，而安东尼透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是要拿妮希雅丝换伊蓝-泰尔遗物。
这不对劲。
活人换死物，毕竟是赔本的买卖，再者，议员们怎么愿意将妮希雅丝这个对本国海军军制、战法、装备都了如指掌的海军大将拱手送给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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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时机也不对。
毕竟蔚蓝舰队的攻势只是障眼法，评议会真正的用意是伊蓝-泰尔的遗迹，他们哪怕要卖妮希雅丝，那也得等潜艇挖坟完毕吧？否则这边刚把海军大将卖了几百斤伊蓝-泰尔遗产，回头就在遗迹里找到几百吨，那就太亏了。
而且，如果交易成功，蔚蓝舰队就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发动骚扰攻势，那就没法转移康德的注意力了，这跟既定战略相悖。
事出反常即为妖，反常的现象也必然有更深层的逻辑。
评议会在不恰当的时机试图做赔本买卖，只能说明，他们认为这是值得的——而且还很急，很迫切，很渴望。
那答案只有一个了。
启封或者挖掘伊蓝-泰尔遗迹，需要数量不少的文明遗物。
而蔚蓝舰队的行动斩获甚少，评议会顾忌康德的禁咒威慑，更不敢大张旗鼓动手来抢，没奈何，只能将“与康德有了私情”、“说不定忠诚动摇”的妮希雅丝推出去，试图用她从康德那边交换或者骗取到足够多的天外物质。
康德望着“一脸叹息沉重”的安东尼，心中冷笑。
娘的，看老子怎么玩死你。
他急忙上前两步，挥手让依然压制警戒安东尼的战士们退开，亲手扶起了这男人，歉然道：“伯父，刚刚得罪了，请您谅解，毕竟，您知道的，我跟评议会的关系并不好，现在的形势也很微妙。”
这一声“伯父”叫得安东尼身子酥了半边。
他连声道：“没关系，没关系，能理解您的立场。”
康德对他笑了笑，然后叫道：“来人啊，看座，上茶，为我伯父压惊！”
安东尼客气道：“不用，不用……”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狂喜与激动，因为他从康德的话语中嗅出了成功的苗头——根本不用他进一步暗示，康德就有了用天外物质换妮希雅丝的念头！
众神庇护！
从小就悉心培养、教导和指引她，花费重金和心力，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一想到评议会所允诺的、比之前的条件还要优异十倍的奖赏和回报，几乎欢喜得就要晕过去了，至于康德之前的无礼和慢待，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赞美众神，赞美评议会，赞美震旦人！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说服康德同意这笔交易……
一念及此，他说道：“不用客气了，真的，不需要什么茶和点心，康德殿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帮助妮希雅丝，我们应该立刻商讨……”
“——安东尼阁下。”
他听到了震旦人略微冷冽的话语。
男人心中一惊，差点站起身来：“殿下？”
他看到震旦人转头看他，眸子幽然，语气平和，但这一瞬间，他只觉得仿佛有一头巨龙在注视自己，不喜不怒，而威势自存。
满脑子的雀跃和欣喜如潮水般散去。
他这才想起了本该一直铭记的事情，也是评议会和特使千叮咛万嘱咐的——你要面对的，是这个世界最危险、最有力量的人。
“阁下，我很高兴妮希雅丝有您这样的父亲，能为她的困境和苦楚而奔走，我也愿意与您一起，将这个可爱的姑娘从评议会的荆棘囚笼中解救、让她获得快乐和幸福，但有一点您要明白。”
他的语气很慢，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安东尼认真地听着，心脏也空悬，充满了疑惑不安与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解救妮希雅丝，实质上是一场博弈，我跟奥法评议会的博弈，这需要充足的耐心、坚定的意志和精准的判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与当世列强们打交道的诀窍，我就是这样对付帝国和精灵的。”
康德看向了安东尼，轻轻地颔首。
“所以，我想，既然您认为我有能力解救妮希雅丝、并向我求助，那您应该明白，相关的计划是由我全权主导的，由我来决定现在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您，如果我没有向您征求意见，那您应该尊重我的判断和决定，并且听从，除非您认为自己是能在列强争锋的国际冲突中献言献策的智者，否则，我不习惯听到外行人自以为是的质疑。”
震旦人的声音优雅而平和：“请问，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他越是如此和颜悦色，安东尼就越发不安，关于此人的战绩数不胜数，精灵屠夫，破碎群岛的毁灭者，贵族杀戮者……威名由累累白骨堆砌。
安东尼涩声道：“我……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尽快讨论如何救出……”
“您看，这就是我刚刚向您提起的——由我全权主导，即，由我来分析情报，考虑得失，并且做出判断，判断应该采取何种手段来救出妮希雅丝，是武力强夺还是战略威慑，亦或是外交上的交换。”
“而恕我直言，有资格与我讨论并决定应该采取哪些计划的，是我的红颜知己凤凰王，是我的结义兄长龙皇陛下，是震旦帝师董先生，而不是您。”
“我尊敬您是因为您是妮希雅丝的父亲，我也乐意在某些问题上采纳您的看法，但这应当由我来决定，而您，伯父，我希望您尊重我的判断，听从而不是质疑，应该开口时开口，应该从命时从命……”
他轻轻抬手，语气不疾不徐。
“如果您不认可我的看法和决定，并认为受到了侮辱，那我只能遗憾地请您离开，我依然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救助妮希雅丝，下次见面，您还是伯父，我还是康德，我们……”
哦，不不不不不不！
听到这里，安东尼虽然极力掩饰，但却心中巨震。
该死的，他的计划是说服康德用那些天外物质来换妮希雅丝，可这个震旦人根本就不屑于听他的劝说——如果震旦之龙决定用武力抢夺黛瑞拉，或者用禁咒来威慑对方放人，那计划就全泡汤了！
他不仅拿不到评议会许诺的丰厚回报，甚至还会被追责算账！
一念及此，刚刚升起的羞愤和不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哀声道：“殿下，是我错了，请不要赶走我，我……我……”
康德看着神色大变、慌张无措的安东尼，心中一笑。
很好。
此事已有三分光了。
“请不要忧虑，我也是为了能够成功救出妮希雅丝，也请原谅我刚刚的失礼，我有时候说话太直，虽无恶意，但却伤人。”
听到康德语气真挚的歉意，安东尼长长舒了口气，听到康德不再咄咄逼人，甚至竟致以歉意，他心中竟升起感激。
他说道：“您不必致歉，我并未生气，直爽诚实也是重要的品质……”
“请不必安慰我，我也吃过亏的。”康德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先前破碎群岛之战，绝代凶兽逼近远港，那时神圣帝国的皇帝陛下向我传话，假如我愿意娶他的女儿，他就会派遣禁军施以援手、并且准许我裂土为王……”
安东尼瞪圆了眼睛——还有这事儿！？
“唉，我很认真地回复了他，我向他阐述了我对帝国局势的了解，即，假如我真的娶了公主、成为皇室的一员，那我就会以我的影响力、禁咒和炼金造诣彻底影响帝都的政局平衡，以我跟大皇子的私人恩怨，他必然没好下场，即使我不追究他，也得防备他先下手为强，假如我有意染指皇位，扶持我那位公主妻子争夺继承权，那帝国就会陷入分裂、风雨飘摇……”
他说到这里，摊手道：“结果，皇帝陛下的提议就没了下文。”
安东尼的神色更加精彩了——可惜，可惜，你说话真的很直。
“唉，我也时常后悔，因为说话太直，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康德自嘲一笑，“每次我叹息悔恨时，黛瑞拉经常会揪住我的耳朵，笑吟吟地问我，‘就一点都没考虑过暮月吗？还是说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之类的话……”
他苦恼地说道：“她啊，有时候都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讲真话。”
安东尼的嘴巴渐渐张大。
草草草草我听到了什么？
他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门被敲响，康德打了个响指，房门随后被推开，安东尼转头看去，眼前一亮。
两排精灵，身穿类似于侍者服、但远比任何一名贵族家里的侍者都要考究的服装，鱼贯而入，他们身姿笔挺，体型匀称，不似精灵军人那般魁梧雄壮，个个面容俊美，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捧着精致的瓷器碟子，动作轻巧细致，将盘碟依次摆满桌子，轻轻躬身，然后飘然而去。
神色清冷，动作干练，透着一股尊贵的优雅。
“请尝一尝我家乡的特产。”
康德抬手说道：“破碎群岛条件有限，粗茶淡饭，一点小吃，失礼了。”
安东尼还没从刚刚的那一幕中回过神来，眼中依然残存着一丝艳羡——对于全世界来说，精灵都是天选之族，优雅高贵，于是，一名训练有素、智慧干练的精灵管家，便是贵族们的身份象征，受到他们的狂热追捧。
而刚刚那排场，怕是连公爵都难以享用……
而康德……
安东尼怔然出神，然后听震旦人问道：“您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如果有的话，请接受我的道歉。”
男人愣了一下：“啊？”
康德摇头道：“条件有限，岛上没有侍从和女仆，只能从军队中挑选，战士们体型魁梧庞大，做这些事情过于粗笨，所以只能从法师团中选人……”
安东尼张大了嘴巴：“法、法师？他们是精灵法师？海军？”
康德平静点头，神色平静，毫无炫耀之意，仿佛理所当然。
“这……这……”
安东尼自己就是施法者，谁让他端盘子送水，他必然会勃然大怒，因为施法者自有傲骨尊严，他这个野法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军中的精英，而且那些可是精灵！精灵本来就高傲自矜，而且还是施法者，怎么……怎么……
他回忆着那些精灵的神色，一点都没有羞愤和恼怒，也没有被折辱践踏尊严的愤恨，这……这岂不是说明……
——这些精灵发自真心地认可和尊重康德，哪怕是端茶送水、做一些仆役才做的活计，也甘之如饴……
这……
难道凤凰王……
难道康德他……
他呆愣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殿下权势威严如此，真是让我敬畏。”
康德摇头道：“没用的，一睁开眼，就要面对诸国的算计和恶意，就要去喂养无数张嘴，家国大事，成千上万的生计，全都等着我去安排与指挥，权势地位再大再高，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比总……我比皇帝还忙，却没有皇帝的享受和乐趣，唉……”
听着康德的叹息，安东尼也跟着点头，似乎有些同情这位威名远扬、但却整日里忙碌不休的震旦之龙——虽说隐隐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毕竟是异界人，社会没有发展到那地步，剥削阶级虽坏，但却坏的坦荡，不懂得粉饰和遮掩，没那么无耻，大家也想不出那么多的骚话。
看着他艳羡神往、若有所思的神色，康德暗自点头。
很好。
此事已有六分光了。
安东尼有心安慰几句，却听康德说道：“吃啊，吃啊，伯父，刚刚打断您的提议和想法，并非是不尊重您，而是我想让您平复心灵、缓解焦虑，因为我需要您冷静的思考和明智的建议，而食物则是最好的安抚妙药。”
安东尼感激地点头，然后拈起了碟子中的一块饼。
入口甘甜，内有肉松，奇妙的滋味充斥味蕾，软糯无比，回味无限。
他惊讶道：“这……”
康德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香飘飘：“尝一尝我家乡的特产。”
安东尼道谢之后饮用，被工业调味品与合成香料征服了味蕾，康德邀请他品尝每一种食物，吃得男人大开眼界、如在梦里。
“这真是……”他由衷道，“我吃的最好的一顿。”
“您到了远港，我请您吃更好的。”康德微微一笑，“并非卖弄和炫耀，伯父，这些只是供给破碎群岛守军的食物，并不是很稀罕。”
安东尼骤然睁大眼睛。
他失声道：“这……不稀罕？”
刚刚吃到的食物、糖果、糕点和不知名的美味，以他在图拉夏叶学习过的经历，即使是奥法评议会首都的诸多美味、繁多商品，也不足以与之抗衡——而康德竟然说，这些并不是很稀罕？
“对，理论上来说，勤劳工作的远港平民都可以用劳动的报酬来购买……美食嘛，我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享用，享用它所带来的快乐和幸福。”
康德拈起了一粒qq糖，抛入嘴里：“我也很想将这些美食售卖到大陆各地，帝国，暮月，还有评议会，我们曾与奥法评议会的几大商会有过交流协商，法师们对甜食的需求很大。”
安东尼点头。
确实如此，他能够想象这些美食会在图拉夏叶掀起何种风潮。
“可惜后来，远港与评议会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摩擦，此事就此搁置，毕竟，我们在奥法评议会这个国家，缺乏可以信任的朋友和合作伙伴……毕竟，总要有个当地的代理商嘛，能够方便生意、维护我们利益的那种。”
男人下意识地点头。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震。
继而，一股自灵魂深处而出的战栗感贯穿全身，兴奋，不可置信，恍然，身心通畅，这一刻，云雾拨开，他终于意识到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件事，他太过执着于评议会的许诺和奖赏，却忽略了更重要的宝藏。
震旦之龙竟在他身边。
屠戮精灵、杀戮贵族、威慑世界的震旦人，正与他坐在一起，侃侃而谈，语气温和，态度和善。
安东尼已经见识过了对方冠绝天下的炼金技艺。
也亲眼目睹了对方的滔天权力，意识到了他与精灵女皇的密切关系，也感受到了此人凭一己之力与诸国领袖平齐的赫然威势。
他握有的力量，他握有的权力，他握有的……财富钥匙。
而且最关键的。
他似乎对妮希雅丝较为着迷、好感极佳。
而自己——安东尼-叙拉古，一个短视的蠢货，之前居然只想着用妮希雅丝做一笔交易、换一点好处，然后拿去给评议会献媚？
不仅愚蠢，简直愚蠢！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女儿带来的巨大价值——能让他跟康德坐在一起，达成共识，甚至结下善缘、沾上光彩。
他是如此忙碌，如此缺乏帮忙分忧的人……那我还等什么？
我甚至可以一边拿到评议会的许诺报酬，另一边还能搭上康德的线！
这一刻，安东尼低下头，掩住了眼中的熊熊野心。
当然，他也因此而看不到，震旦之龙望向他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顺利。
此事已有九分光了。
“伯父。”
安东尼的身体立刻一抖，他抬头，就像是在朝圣。
评议会的叮嘱，智库的行动计划，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让我们来谈谈妮希雅丝的事情。”康德说道，“局势微妙，我无意与评议会爆发大规模争端，听起来，用天外物质赎买妮希雅丝的自由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她已经不能待在蔚蓝舰队了，而我个人，也不能容忍评议会拿着妮希雅丝做筹码持续不断地勒索我，所以，我想要她加入远港……”
先前的铺垫，诸多的设计，全都是为了此刻的单刀直入。
康德问道：“如果我要与评议会谈判，以解决妮希雅丝甚至整个破碎群岛争端的问题，您是否愿意为了您的女儿，作为一个中间的传话人，向评议会转达我的提议和条件，并且为了我的利益，提出您的看法和建议，向评议会争取更多的有利的条款？我在此向您质询建议，我愿倾听您的声音。”
安东尼握紧了拳头。
指甲甚至嵌入肉里，丝毫不绝疼痛。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荣幸之至……为了妮希雅丝。”
康德伸出手来，与忙不迭伸出双手的安东尼相握，盗火者所视，凤凰眸之下，一切的变幻、激动、野心和算计，全都尽收眼底。
——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