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下盘棋可好?”
罗仁没回答,反而提出这么个要求。
他抬头便能看见燕明轩那一点都不好看的脸色,心下叹息却没有表露出来。
燕明轩从不是咄咄逼人的人,对于舅父无伤大雅的要求没有拒绝。
让侍从下去准备,中间多余的这点时间正好各自冷静一下。
看着燕明轩的背影,直到书房里只剩下自己,罗仁头痛的揉揉眉心深深的沟壑。
当真是令人头痛。
现在这个局势,不争不抢超然物外根本不现实,私吞盐税一事牵扯的岂止是他罗家一门一户?
东篱的世家大族枝叶繁茂,这些世家很多都比东篱国存在的事件还要长,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
一旦事发,谁也别想把自己摘出去。
若是这次盐税的事真的水落石出,背后的几个世家被一锅端,那才是遂了皇座上那位的愿。
毕竟谁也不能忘了,早在这位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便已经磨刀霍霍的要对世家下手,当年的太清门事变背后也有好几个世家大族的影子,倒是没有参与,不过是推手。
不出他们所料,那事之后,东篱帝变成宛若失了力气的猛虎,再不复最初的雄心壮志。
头顶高悬的刀终于被放下,十年前的事后京城虽然被血洗的惨烈,但他们这些大族子弟却是真心实意的松口气。
毕竟底下的人死的再多也不干他们的事,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只要撼动不了世家的地位,他们就能当做什么也看不见。
罗仁想到这儿,就又想起自己那说的好听叫“赤子之心”,说的难听就是没什么帝王之才的大外甥。
转头想想其实这样也是好事,比起一个有才能,但是可能一上台就像他父皇那般对着世家大族磨刀霍霍的皇子,一个容易控制的傀儡更让人安心。
燕明轩还不至于被称作傀儡,但他心软,且黑白分明。
这样的人说不好办也不好办,说好糊弄也好糊弄。
“罗大人,棋盘茶点已经准备好了,殿下让您去银霜阁。”侍童近来毕恭毕敬道。
罗仁起身,跟着侍童走。
银霜阁,名字起得风雅,环境也很风雅。
就在后花园里,是一座立在假山上的楼阁,平时用来休息小憩、赏景看花。
从银霜阁的窗户往外看,便是人工的假山怪石,往下看,石缝间有湍湍溪流,石头上长着碧绿青苔,远处竹影绰绰。
放眼望去,能将整个花园收入眼底,季节不同,看到的百花盛况也截然不同。
和书房的雅致归雅致,却难免肃穆的沉闷不同,这里给人的感觉更加洒脱,微风拂过,吹来了远处的花香,也吹来了氤氲水汽,还有最浓郁的青草气息。
罗仁到的时候燕明轩已经到了,下棋的桌面就支在窗边的榻上,从这里偏头就能看到外面的好景色,周围的房屋皆矮于此处,往外看去也会心胸开阔。
没有哪儿比这里更适合调节心情了。
燕明轩已经在一侧落座,他坐的一板一眼,端正极了,端的是大皇子德王殿下该有的规制和仪态。
“你白我黑。”
罗仁看燕明轩没有反对,便将棋子分好。
执黑棋的手先落在棋盘中心,罗仁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话却是对着燕明轩说的。
“不少文人嘴上都说着向往去做隐士,但若是真想隐退,又何须出现在人前,传播自己的名声?”
“不过都是待价而沽罢了。”
“你看到罗家身为东篱三世家,几乎不可撼动的地位,但你想过如果我们真的安安稳稳与世无争,那会是什么后果吗?”
握着白子的手悬在半空,过了瞬息,又继续动作,棋子落下。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样铤而走险,随时有自食恶果的危险。”燕明轩说的很不客气,明显是余怒未消,或者说一说这话题就来气。
不管怎么说,舅父好歹在事后得到了消息,可他居然直到今天才知道始末!
为他做出的事,他这个当事人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何等的荒诞!
更别说他们做的那些是他不想要而硬塞过来的。
罗仁叹气,四平八稳,又落一子。
“那你说李勉李家,他虽投身在秦王帐下,却从没做过什么阴私下作之事,唯有在朝堂上曾力挺秦王殿下的正确决议,如此坦荡,这不就是如你所说,为官清廉,不争不抢的典范吗?”
“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也不用我来说吧?”
什么结果?表面上看是德王和陛下下手,从根本上来讲那不就是你不争不抢,最后被其他人一人咬上一口,给分食殆尽?
“……”
说话间,棋盘上已经走出不少步,黑子行事沉稳有余,却固守场地勇气不足。白子内含锐意,却于计谋上稍有欠缺。
燕明轩手里捏着一枚白子,盯着棋盘皱眉思索,也不知是在思索这盘棋,还是罗仁刚才的话。
见针锋相对的敲打起了该有的效果,罗仁便放缓了语气。
“舅舅知道你看不惯这些手段,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只会被用来自保,绝不会去害别人。”
“倒是你母后那边,我希望你能多进宫看看,一定要劝住她,让小妹莫要着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也别怪她,她也是一腔爱子心切。”
燕明轩对罗家一向宽厚亲切,他从小被罗皇后保护到大,这会被罗仁放松语气一劝,便被牵着鼻子走了。
棋局里,往前冲的白子根本没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黑子渗透,被圈养却不自知,眼看就要被四面包饺子。
罗仁看看棋盘,笑而不语。
等他注意到燕明轩心里那点怒火彻底消散,这才道:“还有另外一事才最是要紧。”
“何事?”燕明轩不明所以。
“殿下请想想,今日是从何处得知的李府祸事内情?是谁令你将注意力放在罗家身上?不必告知我答案,只需想想其中是否有什么问题。”
罗仁非常自信,就凭德王府里的侍从属官,既然几天前察觉不到,那今天也绝对也察觉不了。
不怕别的,就怕这事背后有推手。
对方是谁?属于哪方势力?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会知道罗家的行动?
这些统统不清楚。
这,才是最可怕的!
棋盘上,白子彻底走投无路,回首发现背后敌情时已晚,罗仁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大片白子被吃掉。
胜负已定!
“论棋艺,还是舅父厉害。”燕明轩也不恼,只坦然认输。
罗仁笑笑。
何止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