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弓醒的时候喉咙里一阵干涩。他抬了抬手,呢喃一句:“……水。”
床边另一人不耐烦抬起手推了他一把:“自己倒。”
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晚仙丽舞厅出来以后发生的事情。这几年应酬多,场面上少不了要喝酒,沈一弓也不是没喝醉过,但想昨夜这样事情不受自己控制般一路发展的还是头一次。他喝醉后,记忆与语言功能并不会受酒精影响,最多脚步虚浮、昏昏欲睡,所以虽说“喝醉”,但自己做了什么说过什么,仍留存记忆力。
现在想来……也不算什么好事。
沈一弓侧过头,扫过眼床边睡着的另一人,上身赤裸,手脚大张占了大半张床。暮秋微寒,他把被子也裹去了大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压了一晚的发丝凌乱翘起,眼闭着不耐烦皱起眉来像是埋怨另一人说话吵到了他。
沈一弓披起衬衫起身倒水,走回床边时闻了闻衣领,上头一股呛人的烟酒味。
他抿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后,重新坐在床边看仍旧再睡的那人:“你不用回去吗?”
还在床上躺着人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被子扯高了遮住头。沈一弓无奈揉了揉额角,把另一只杯子放在他床头:“要我等会儿帮你叫车吗?”
一只枕头直接朝他脑袋后飞来,霍左声音从被子底下闷闷传出:“你——就不能闭嘴,哪怕一分钟吗?”
沈一弓叹了口气。他把自己的裤子皮带从满地散乱的衣物里找出来穿上,挂好了领带,伸手要去碰被角,一只手却飞速伸出反抓在他腕部将人一拖。沈一弓忙拿膝盖顶上床垫,翻身之后手臂用力转而一把将人压在了身下。
被子被他俩这般折腾早踢到了床底下去。沈一弓大气未动,把人压在身下,小心避开了他手臂。霍左这时候也已经睁开了眼,不悦瞪着他,抬腿就想把人踹开。这一脚实打实落在沈一弓腿上,可男人却没动,只是疑惑打量着他:“说来昨天我其实就想问了……”
“怎么?”
看没挣脱开,霍左也没给他一个好脸色。
“是您最近年纪渐长,所以体力不支还是如何?感觉……似乎比过去几年见退了。”
“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沈一弓?”
沈一弓松开了手往床上剩的那部分空的地方倒下,抓住霍左袭来的拳头,将人圈进了怀里牢牢锢住他:“我跟一般长辈可不会做昨晚那些事情。又或者说……哪个长辈会和自己徒弟做那档子事呢?”
“哦,那我呀。”霍左看再度落了下风,目光沉下,打了个哈欠松下手臂上的气力,“你提醒的对,我也该赶紧再收个关门弟子进来了。”
“您不会再收徒弟。多麻烦,您最讨厌的不就是麻烦了吗。”他一面说着,一面也放开手,一米阳光顺着窗帘缝隙照进来,像这儿的氛围有多宁静祥和。沈一弓替霍左抹去眼角的分泌物,低声道,“我听了些传言,说您府上这几年的烟膏耗量越来越大了。”
“昨晚上一曼与我来说你长了本事,也是有资格有牌面在仙丽谈生意的人了。”霍左从他怀中直起身来,蔑视着他,“可你还没够资格爬到我这层跟我指手画脚。”
“你在抽大烟。”
霍左别过头,没答。
沈一弓也跟着坐起来,神情严肃道:“昨晚你我喝醉,只谈风月不谈别他,现在咱们都醒了,该问的该说的我还是得说。不然下次见你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名号越发响亮,‘国货大王’,听听呢!下次咱平起平坐的时候你在来与我说吧。”
霍左言毕,也不再睡了,坐起身也要拿衣服过来穿,谁想沈一弓却直接从身后横腰把人给抱住,额头抵在他后背道:“霍左……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只是大烟……”
霍左打断他:“沈先生,咱们现在交情还没到那份上呢。”
见人一时半会儿不肯松手,也只好耷拉着肩,从脚边散落的衣服里摸出烟来点上,赤脚斜身地坐在床边,一双眼虚虚落在浮动的日光上。
沈一弓听他把话说到这了,也拿他没办法。两个人这交情到底到了哪一步——其实有些难讲。朋友?不像;师徒?早一刀两断了;恋人?哪有随时翻脸成这样的恋人。
他也就只好松开手去靠到床头,以前想想还有些不是滋味,时日一久,像麻木了,也没话能说。沈一弓跟霍左要了支烟,说:“那给支烟的交情总还是有的吧?”
霍左递他一根,道:“嗯,一支烟的交情是有的。”
末了还给了他打火机。两人各自坐床上一角,自顾自地抽着闷烟,谁也没先说话。半晌反倒是霍左先问了。
“昨晚,谁先起的头往宾馆走的?”
“反正不是我。”沈一弓答。
“你舞厅里头就起了,还不是你?”
“我起了,你说换个地方。那你也大可拒绝我啊。”
“我说走你就走,你这点出息?”
“我跟来你就来,那您呢?”
两人各自翻了个白眼。
沈一弓说:“……算了,我认栽。”
霍左也没好气:“我乐意听你这句?”
“别说,昨晚您喊得我还都挺乐意听的。”
话音刚落,霍左转过头就把烟灰往他身上弹,还带着火星子。沈一弓连忙避开跟着喊:“您这是干嘛?小孩子也不这么泄愤的。这衣服纽约货值点钱呢!”
霍左咬着烟就笑话他:“你不是‘国货大王’吗?怎么还穿纽约货,要穿也应该先做榜样穿国货吧?”
“调侃我呢?我也想穿国货的西装,可上生意场,还不得穿纽约货更让人信服?”
“呸,装模作样。”
沈一弓抽着烟随他说,男人骂得再多他也不生气,只是等他把话说完了,终究还是沉着声捏了霍左搭在床沿的手道:“大烟的事……我还是想劝你。”
霍左原本嘴角还挂了讽笑,听他这话脸沉下去了,把手从对方掌心下抽回来。
沈一弓继续:“我问了一曼姐,她说是因为咳嗽。咳嗽的话咱可以找方子治,不必……”
“你要走赶紧走,你们市场那么闲老板失踪一整晚上都没人找吗?”
“……行吧。”沈一弓把烟按进了烟灰缸里,将领带也系好了,“当我没说。”
离开前,霍左仍就坐在那儿没动。沈一弓停住脚步,回过头:“你明明当年可以施以援手帮助许若农,现在只是帮帮自己而已。”
“你不要自作多情,你怎么就觉得我这样是不开心呢?”
霍左的话让沈一弓彻底没话好说了。他拎着自己的西装外套,站在门边忽然也笑了。
“是,我在自作多情。”沈一弓拉开门,“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也算是大半年未见,一见就没什么好话可说。沈一弓走出饭店时仍然弄不清自己刚刚微妙失控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好歹也独当一面多年,见过商场你来我往的虚情假意、尔虞我诈,早习惯了将真实情绪藏在心底。愤怒、不满这些本来就不是成年人应该常摆在脸上的,可只要是撞上了霍左,沈一弓总觉得自己莫名就会退化回十几岁愣头青的时候。
说实在,这让他感觉不是太好。
这些日子太忙,很久没有了解霍先生情况,最近一次看到他名字还是中央政治局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对其委任状。上海的有人惧他、怕他、有人敬仰他、艳羡他,这些年来,高官政要、军阀老总来了又走,在上海滩这个华丽的政治舞台上来来去去,唯有霍左、马维三和尤一曼这三个人在这座孤岛上屹立不倒,说起上海有谁会谈市长或副市长呢?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这三位地下皇帝,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这点沈一弓从来都很佩服霍左,不用说他,上海有多少人不佩服?这两年霍左也投资了不少实业工厂,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他平时联络进货的,沈一弓心底清楚,如果没有霍左私下暗中施以援手,他的国货市场不会做的如此顺利。
但若要说道谢?他也还是说不出口。
是什么样的关系,又该算做什么。
难说。
只是偶然见面,有那么一点机会可以肆无忌惮,他们两人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当时就算没有什么保证、言语都无所谓了,像是能触碰到对方便已知足。这种情绪到底应该算什么呢?沈一弓已不是六七年前的毛头小子,该爱的爱过了,该痴傻的也都痴傻过。如今有了自己一份立业之本,奋斗之心——可偏偏到了情爱上,仍旧是一票糊涂账。
他二十五了,这事却还是分不清、辨不明。
沈一弓一人走了,霍左仍坐床头抽烟。年轻的分不清,年纪大的就一定搞明白了吗?男人皱着眉没耐性地把烟掐了,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着:“不长记性!真是不长记性!”
别说二十五有的事控制不住了,三十七的一样也是。
人吗,该过得障一样都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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