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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几次想给大伯再娶一房妻子, 奈何大伯心意坚决,不愿再娶。祖母只得另作安排, 盛府由二房的龙氏掌家,大房的独子盛元康跟着盛敏中在书院读书,嫡女元柔则养在龙氏膝下。
龙氏掌家一向是抓大放小,大房的杂事仍然交给柳氏打理。柳氏为人老实妥当, 这么多年来没出过岔子, 大房的嫡出子女跟她尚算和睦, 对她还是较为尊敬的。
元柔垂着眼睛, 不敢再说话。
“罢了,我这气也不是冲着你,只是有些心疼阿宁。”元慈见状,略过意不去,目光落到元宁身上, 见她呆呆的, 以为她又想起落水的惨事,忙拉住她的手。
元柔歉疚, 转向元宁,“阿宁, 大哥的情况时好时坏, 姨娘才一直没带他过来给你赔礼, 我先代他赔个不是。”
“那是意外, 大哥也不是成心的, ”元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冲着元柔一笑,“再说我这不好好的没事吗?如今是大哥的病要紧,不知道姨娘是怎么打算的?”
元柔看看元慈,默然不语,却被元慈和元宁的目光一直探究着,只得咬牙道:“姨娘想请几个道人来家里做场法……”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元慈的火气又上来了,“怪力乱神,再这么闹下去,我非给爹爹写信不可!”
“大姐莫急,柳姨娘既然请了娘过去商议,也还算清醒,娘不会让她乱来的。”元宁笑道,起身告辞,“两位姐姐,我吃饱了,有点犯困,回房睡一会儿。”
元慈颔首,“嗯,早些回去,你现在还得多养养。”
出了正院,元宁脑子里全是大堂兄的事,只觉得疑惑。
难不成大堂兄跟自己一样,病了一场,就重生了?大堂兄老实巴交的性情,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接受不了,一时间做出什么不当之举,倒也说得通。
元宁蹙眉思索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流碧湖边,十日前,她就是在这里被大堂兄推到湖里。
若是没有那一出意外,恐怕她……
“谁在那里?”一道声音从湖边传过来。
声音是熟悉的,然而语气有些陌生。
元宁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湖岸的草丛边探出了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孔。
大堂兄!
他现在……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大哥,是我,阿宁。”她不动声色的退到石子路上。
也不知他跑来湖边是不是又犯病了,若是再把她拖到湖里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少年戒备的眼神松懈了些,似乎疑惑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天我把你……”他的声音低下去,苍白的面孔上有一丝歉意,“对不起,把你拖下水了。听他们说,你大病了一场。”
元宁看着大堂兄的脸,分明还是那个记忆中的长相,却又说不上有什么不同。
少年见她打量着自己不吭声,苦笑了一声,从手边拿起一个东西,“小妹妹,这是我刚做的小玩意,送你了,当是赔罪了。”
小妹妹?盛府里比元宁小的妹妹,可还有两个呢!
也不管元宁答不答话,将东西往元宁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
看到他轻飘飘的步伐,似乎随时都能倒地,元宁不禁有些担心,忍不住冲他喊道:“大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少年原本走得很快,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过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他笑起来很好看,元宁见他笑了,也笑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落水的事情,我没有生气,也不在意。”
其实,还有点感激,能让她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见他渐渐走远了,元宁轻轻舒了一口气。眼前这个虚弱的少年,跟从前沉默寡言的大堂兄盛元康完全不同。
前世元宁与盛元康并不亲近,只记得他好不容易中了举,大伯父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他在江浙谋了一个富庶州府的县丞,上任后很少回家。
“姑娘,姑娘!”
元宁回过头,见碧玉拿着一件披风,急匆匆的走过来。
站在湖边,时时有风吹着,的确有点凉,元宁由着她给自己搭上披风。
“夫人房里的弄琴说姑娘在正院用饭,我瞧着吃了许久了也没回来,就往夫人房里去寻,这才知道姑娘已经走了。”碧玉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房里的丫鬟里,属碧玉这个大丫鬟办事最妥贴,丝绦那丫头,估计还在大姐院里玩桂花呢。
瞅着碧玉的模样,最初见到她时那种恶心的感觉倒也淡了一些。
心里自然是恨的。
可眼看到如今还一心为自己的碧玉,竟一时颇为感慨。
碧玉服侍了元宁十几年,元宁自认知道她的为人,前世若不是自己锒铛入狱,想来碧玉会一直在她身边服侍到老,像母亲身边的刘嬷嬷许嬷嬷那样。
只是人心,偏偏那么经不住拷打。
“姑娘手里拿的是什么呐?”碧玉见元宁今日不似那般反感自己,大着胆子问道。
元宁这才低下头去看大堂兄给她的东西。
头先只看着他塞了一团绿油油的东西过来,以为是他摘的什么花,这会儿细看了,才发现是一个用草编的手环。敢情他坐在湖边的时候,就在那编手环呢!
这个大堂兄,真是有点意思。
碧玉见她望着手环笑,却不说话,试探着问:“姑娘?”
“我没事。”元宁将手环收好,搭着碧玉的手,“回去吧。”
“是,姑娘。”
等主仆二人回到蓁蓁院的时候,果然不出元宁所料,丝绦还没有回来,元宁一阵头疼,派人去菁菁轩把人找回来,由着碧玉敲打了一通。
元宁拿着草编手环,实不知该怎么处置,这玩意放在首饰盒自然是不合适的,可到底是大堂兄送的礼物,虽说他是随手给的,直接扔了也不太好。
她正拿着那手环愁眉苦脸,目光一飘便瞅到元慈送过来给她读的那几本疏要,眉眼一弯便把草环夹到了书里。
丝绦在院子里喊起来,说是大姑娘和二姑娘房里的人送花瓶来了。
元宁将书放回架子上,便去院子里挑桂花了。
左瞧瞧,右看看,最终剪了一支大的,两支小的,分装在两个花瓶里。
“三姐姐,在摘花呐?”娇滴滴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过来。
元宁回过头,便见到四妹盛元惠笑眯眯的站在门口。
盛元惠是大房柳姨娘的女儿,比元宁小三个月,平时在大房帮着柳姨娘打理事务,虽然年纪小,却颇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主意深得很。
“妹妹快进来坐吧,厨房正好做了桂花糕。”
盛元惠笑着跟着元宁进了屋,落座之后,俏皮的吸了吸鼻子,“真香啊,这花香可比用什么熏香都强。”
“四妹若是喜欢,只管在院子里种些桂花,这花好养,插一支就能活。”元宁静静瞅着这位妹妹,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上门绝不是谈什么桂花。
果然,盛元惠抿唇:“听说婶娘要带三位姐姐去卫国公府做客?”
原来是冲着这事,四妹的消息倒挺灵通的。
元宁啜了一口茶,应了一声,“嗯。”
“三姐姐,我听说国公夫人这次请了江南最有名的戏班,我也想去见识一下,你能不能跟婶娘说一下,也带我去凑个热闹?”
元宁心下一笑。
论起来,元柔待她向来亲切,她不去找元柔说,却来找自己,显然是有把握自己年纪尚小,看不穿她的心思。
“国公夫人的帖子是给娘亲下的,她原本只想带大姐和二姐的,我也是求了半天她才答应带我,妹妹若是想去,不如去找二姐说说。”
盛元惠显然没料到元宁会拒绝自己,愣了一下,勉力一笑,“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三姐了。”
目送着盛元惠离开的背影,元宁心中微冷。
大房的那一位姐姐和一位妹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爹和娘一向没有私心,对大房的事尽心竭力,尤其在婚事上,更是毫无偏私,为元柔和元惠都谋得了好婚事。
元宁也是后来才知道,元柔的王妃位置,竟然原本是属于大姐元慈的。
虽然个中缘由她还不太清楚,可既然重活一世,就绝不会让别人再算计到她们姐妹身上。
不过,现在先要解决的,还是碧玉的事。
碧玉一向处事稳妥,饶是元宁重活一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唯有从她的家人那边着手了。
……
“姑娘,喝口茶润润吧。”
呦呦园里,秦嬷嬷见元柔从正院回来就不说话,看起来思虑很重的模样,便屏退了房里的丫鬟,点了一壶茶端过来。
秦嬷嬷是元柔母亲的陪嫁丫鬟,元柔没了母亲之后,秦嬷嬷便留在元柔的身边尽心照料着,虽说名分是下人,实则是当成自己闺女来疼的。
“嬷嬷,坐。”元柔见到秦嬷嬷,绷紧的小脸这才松了许多。
秦嬷嬷坐到她的身边,“方才正院来人送了不少东西,我点了一下,都是好东西。”
元柔微笑,“婶婶给的,自然是好的。只不过衣服首饰给的公允不难,可旁的事就难了。”
“可是今日二夫人说了什么?我的姑娘呀,二夫人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你不要思虑太重了。”
“嬷嬷说到哪里去了,我自小是婶婶养大的,自然不怀疑她的人品。可世上很多事不是由人定的,我跟大姐年纪相仿,就算婶婶议亲时处事公允,她又能找得出两个条件相当的人吗?她是大姐的亲娘,无论有什么好的,肯定是要先给大姐瞧瞧,大姐瞧不上的,才会到我这儿来。”
“我倒觉得你多虑了。大姑娘处事哪像个寻常闺秀,为她择婿怕是也得择一个不一般的。”
“大姐自然是不一般,”元柔直直看着眼前的茶杯,嘴角泛起一抹嘲讽,“总归是亲疏有别。便是吃得用的,又何曾真的公允过?几个姐妹中,论吃穿用度,谁能比得过元宁?我什么都是跟大姐一样的,可那是因为大姐她不讲究穿不讲究打扮。我想跟元宁一样,可能吗?”
秦嬷嬷动了动嘴唇,一时失了声。
“大姐讲究的东西,我何曾又与她一般过?她的房里是布置摆设与我差不多,可她的笔墨纸砚,样样都是宫中御制,她的书架子上,都是历朝历代的孤本善本。我这房里最宝贵的,便是那套文房四宝,前年二叔回来的时候,那四宝也是先搬到大姐的院里,隔一日才送过来的。”
听得元柔这番话,秦嬷嬷的眼中已然有了泪意:“若不是小姐去得太早……”
“这与母亲去得早不早并没有什么关系。”元柔的声音渐渐凉下去,眸子里一片冷静,“盛氏出了二叔这样的惊世之才,与他一母同胞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其害,一辈子被压制得死死的。”
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年,皇权稳固,无论是后宫选妃,还是前朝选官,都有严格的规定,譬如五品以上官员之女进宫不得封为五品以上妃嫔,又譬如二品以上官员在任期间,亲兄弟不得担任四品以上官职。
当年盛文中、盛敏中两兄弟同期赶考,盛敏中高中探花,盛文中亦是点了庶吉士,皆是意气风发,一同进了翰林院。
等到盛敏中在翰林院崭露头角,连升三级官居二品时,盛文中便被外派充任地方官了,即使后来盛敏中辞官离去,盛文中亦再无起复的可能了。
秦嬷嬷素日里见元柔安安静静的,不过是绣绣花、弹弹琴,没想到竟然想得这样多,这样深,一时间既心疼、又欣慰。
“姑娘,不然我给舅老爷写一封信吧,请他帮你也留意着,念着小姐的情分,总归是多一分照拂,也多一条路子。”
元柔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一时无话,门外的绿柳敲了敲门。
“何事?”
“姑娘,四姑娘来了,说是有事。”
元柔眉梢一动,“就说我睡下了,请她晚些再过来吧。”
“是。”绿柳应声退下。
秦嬷嬷道,“四姑娘也是个主意多的人,姑娘不必紧着她。”
“我晓得,嬷嬷,她若是再来你替我打发了就是。”
秦嬷嬷伺候着元柔更衣,慈爱的替她盖上被子,这才退了下去。
“公子跟姑娘买了糖葫芦……他们去吃糖葫芦……我去看戏法了……然后有人抢钱……公子去追……没追到……呜呜呜……我们找了很久……就是没看到姑娘……呜……夫人……我愿意给姑娘抵命……”
“不见了……阿宁怎么会不见了……”龙氏口中反复着这一句话,整个人如散了架一般往后瘫去。
“娘!”元慈急忙上前扶住龙氏,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丝绦,见她说话全无章法,叫人根本听不明白,吩咐丫鬟把丝绦拉住,不要再磕头了。
她强忍着心里的悲愤一字一顿地问,“把话说清楚,阿宁在哪里不见的?”
丝绦此刻六神无主,方才说话没头没脑的,听到元慈的问话,才稍微清醒一点:“在夜市上不见的。”
“夜市?哪里的夜市,她什么时候去的?跟谁去的?”
“就是山下的镇子,大公子跟姑娘。”
元柔闻言,顿时急了,“那大哥呢?他也不见了吗?”
“大公子他去找姑娘了,他让我回来跟夫人禀告一声,他一定会把姑娘找回来,否则他就不回来!”
“他不回来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了还意气用事!”元慈听了丝绦的话,气得不行,看到龙氏面色苍白,赶忙轻轻为她捶背,安慰道:“兴许阿宁是一时迷了路,没准儿过会儿大哥就带着她回来了。”
这些安慰的话语,听的人自然都知道做不得数,但总算一个自我安慰。
谁知丝绦继续说道:“我们在夜市上找姑娘的时候,还遇到了三家人丢了姑娘,县衙来的官人们都说,应当是遇到了人贩子。”
“人贩子”三个字一出来,龙氏几乎要昏厥过去,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元慈让刘嬷嬷把龙氏搀扶回榻上休息,自己则把家人都召集到一处。
“老家院,你带上一个小厮,下山报官。”
“现在就报官吗?”元柔道,“若是三妹回来了,这恐怕对她的名声不好。”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偷偷溜出去逛夜市,若是在外面经过了好几日才找回来,中间经历了什么谁说得清楚,以后还怎么说亲?
元慈思忖片刻,“眼下最要紧的是把阿宁找回来,至于别的往后再考虑吧。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是盛府的姑娘,我的妹妹。”
“那咱们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吗?”
“荷风,你去寺里给师傅们说一声,麻烦他们派人去山上把大哥叫回来。我马上给父亲去一封书信,让他尽快回来。”
盛敏中虽然已经辞了官,但总算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有他在,想必各司衙门会更尽心,把人找回来的可能性更大。
元慈心中在片刻之间已经转过元宁可能遭遇的千百种可能,但她此时亦很坚定。
无论如何,元宁只要活着回来就好。
元柔握了握她的手:“我帮你磨墨。”
屋子里的人都照着元慈的安排行动起来。待元慈写好书信,装进信封,盛元祯从外面走进来,见一屋子的人都面容不安,顿时提起了一颗心。
“怎么都在这儿?娘呢?”
“娘在休息。”元慈低声说着,快步走过来,将盛元祯拉到院子里,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盛元祯听闻元宁出了事,也是如遭雷击,沉默了片刻,才稳住心神。
“阿慈,你做得很好,你和阿柔留在这里照看母亲,我现在马上下山。”
“哥哥,我跟你一起去找阿宁。”元慈此时见到盛元祯,才觉得一股悲意从头顶浇灌下来,精神有些撑不住了。
盛元祯看着元慈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眼泪,转过身,双手搭上她的肩膀:“母亲的身子不好,如今必须有人守着,你和元柔就在寺里等我的消息。放心,我一定会把阿宁和大哥带回来的。”
说完,便飞快地往山下去了。
……
陆行舟将泓济大师送回寺里,便径直往自己的住处走。
他住的地方比皇觉寺的客舍更远,与枫林不在一个方向。黝黑的山坳里,孤零零的有一座小院。院墙外面,矗立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槐树。此时已近深秋,槐树底下已近积聚了不少落叶,树冠却依然庞大,像一柄巨伞遮盖着这小院。
陆行舟进了屋,拿打火石点了灯火,冷冰冰地朝屏风后面扔一句话:“出来吧?难不成还想装鬼吓我?”
屏风后面传出来两声嘿嘿,紧接着常云便从那边蹿了出来。
“大师找到了?”
“嗯,老头子五天前就采到了药,结果在山里遇到一头撞到兽夹的鹿子,因此便耽搁了。”
常云无法理解这种出家人的慈悲心肠,只能撇撇嘴。
“你有事?”
常云摇头。
“这个点了,你还不走?我这儿只有一张床,留不了客。”陆行舟漫不经心地开始打水准备洗漱。
他在山里转悠了一天,浑身都是尘土。
“我就是上山来瞧个热闹。”常云跟在陆行舟的后头转悠,见他不答话,就自顾自的说着,“今儿晚上山下的夜市出了案子。好几户人家丢了女儿,都是殷食人家的黄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