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出发的那天,天气灰蒙蒙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憋着眼泪不让掉似的。一辆小型送考车贴着娃哈哈的小广告,仿佛是有意逢迎一般,让人觉得谄媚又粗俗。
我闻到汽油味,心里一阵作呕,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马天从我旁边经过,看了看我,坐在了我身后。
崔景浩戴着耳机,表情似乎很愉悦,漫不经心地坐在我旁边。
“崔景浩,我们班就分来两个男生,你坐到马天那边去,搞好同学关系很重要啊!”我指了指后面的空位,怂恿道。
一个留着齐刘海,仿佛是受了雾气的蒸腾,湿湿地贴在前额上的女生,轻声地说:“马天,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我没有听到马天答话,或者是他用了一个默许的动作,那个女孩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我并没有那么讨厌和崔景浩坐一起,但此刻,我却愈发害怕,害怕我到时候晕得七荤八素,吐得天昏地暗,完全失掉了文明形象。
镇上的石板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颠簸,但这却一点也不能减退我隐隐上涌的恶心,我望着窗外,呼啦啦闪过的街道、树木,晕眩的感觉更觉加高了一层。也不知道行进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一个钟头,却比无聊地开几个小时学生大会还要难熬,突然一个急刹车,我控制不住地捂住了嘴巴,连带不受控制地抓住了崔景浩的胳膊,他一只耳机从肩膀耷拉了下来。
他突然起身离开了座位,我有些气恼混杂着疑惑。我看见后面伸出了一只手,“木子,给你塑料袋。”我有些窘迫地说了声:“谢谢!”内心却充满无限感激,崔景浩这时一只手拿着杯子,一只手抓着一把袋子和一个垃圾桶,眼睛像是被热气哈过,有一点湿润的颜色。他一言不发地侧着身子拉开了靠里的窗户,将夹在他手掌心的一板晕车药递给我,“吃一粒,就会好些了。”
我掰开一粒药片,就着水吞了下去,那种上涌的感觉像退潮般徐徐下落,心好像也找到了正确的安放点,没有刚才那么翻江倒海了。
他将耳机塞进了背包的夹层,好像失掉了刚才的兴致,我突然有些愧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未知状况。
他板着脸,似乎是生了气,“晕车的话,怎么不提前说?”
我有些委屈地咕哝道:“我也不知道你会坐这儿嘛!”
“早点吃药也不至于难受成那样,”他拉过我抱在怀里的背包,“你这样,还能考试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升腾起微妙的日头,既害怕又惊喜,像是偷了珠宝的贼一般。
一到省城,送考老师安排好住宿,就开始带我们看考场,每个人发了个座位号,我们就拿着小条条,挨个教室的对,突然一个兴奋的声音喊着:“我座位找到了。”那感觉就像玩连连看,“咻”的一声消灭了一个障碍。
我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用爬楼,一楼楼梯的左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感觉总是比较好,虽然不用颠着考试,但空气或许能让大脑运转速度快一点,就像是齿轮上了机油那般。
马天拿着那张纸条贴在了我身后的桌子上,我在想崔景浩不至于再落到我旁边,因为考试是一个人一个座位,正如我所料,他不但不在我旁边,也不在一个教室,他被分到了隔壁的教室,和我们做了邻居。
望眼欲穿了一个月的考试,经由一阵叮铃铃的铃声和监考老师几句叮嘱的废话下,拉开了序幕。
马天的座位空空如也,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这家伙到底怎么了,就算不想考试,也不能拿会考当儿戏,虽然不知道它和高考挂不挂钩,但和毕业证却绝对地有亲属关系呢!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监考老师一脸严肃。
“我睡过头了。”马天淡淡地说道。
“你知道,过了15分钟,我就可以禁止你进考场了吗?”
“知道。”
“就凭你这目中无人的态度,我就……”监考老师拿着试卷,气愤地抖动了几下。
“老师,考生守则上是说考试前20分钟,所以您……帮帮他……让他进来考吧!”我甚至于有些哀求的语气。
“一个班的吧!”监考老师拿了张试卷,“快去坐下,第一次就算了。”
“哦!”马天低着头取了试卷,监考老师忽然表情凝重地说道:“不准提前交卷。”
我捂着嘴小声地说:“马天,你可得认真点,别不把会考当回事儿!”
“木子替我争取的机会,我一定好好考!”马天带着嘻哈的语调说道。
这场考试应该是他最安分的一次,一直到下课铃响了他才交卷,我怕他草草完事,硬着头皮熬了两个钟头。
“今天表现得还不错,没有交白卷,接下来还有几场考试,不要迟到了,再接再厉。”我朝他投了个赞许的目光。
“这个我可不敢保证……”他略带深意地一笑,“除非……”
“你又想干嘛!”我有些不满地说道。
“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他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唬了我一跳。
“你不要开玩笑好不好,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那我的事你不要管了,只有女朋友才有管我的权利……”
我:“……”
他忽然朝我敬了个礼,“我一定好好考。”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发现他已经一溜烟地跑开了。
“木子——”我看到崔景浩站在花坛旁边,朝我挥了挥手。
“你还没走?”
他没注意我的问话,或者是在故意撇开话题,“马天刚才好像心情还不错,没想到他还没走……”
“他迟到了,监考老师让他多呆会,醒醒脑。”
他沉默着,没有答话,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他说什么了吗?”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却带着探究的意味,生怕他知道了什么。
“什么?”他好像在出神。
“没……没什么……”我别过脸去,期期艾艾道。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像两个无关的人,各怀心事。
经过一处菜市场,人群像过滤筛将我们隔开,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小贩想要试图穿过我和其他人的缝隙,拼命地往前挤,踩掉了我的凉鞋后跟,却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继续往前冲,那感觉就像是上阵杀敌般,满怀激情。
“烦死了!”我嘟哝着,用手扳着后跟的带子,猛的一拉,鞋底都掉了,后面的人继续往前赶,我被人群冲击着,恼怒地脱掉了凉鞋,光着脚往前走,眼睛搜寻着崔景浩的身影。
他转过头,左顾右盼着,似乎没看到我,往回走了几步,我朝他挥了挥手,看见他走来,又摆了摆手,示意他往前走。
走出小穿堂,人群渐渐少了,他看到我提着凉鞋,光着脚的样子,似笑非笑道:“你不怕扎脚啊!”
“真不该穿凉鞋来,几根带子做的,就是不结实……现在的工厂就知道投机取巧……那路修得那么窄,还那么不平,整个一豆腐渣工程,人挨着人,是要玩叠罗汉吗……还有那踩我的人……连句道歉都没有,国人的素质真是越来越差……”我小声抱怨着。
“你还真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越扯越远了……”他夺过我手中的凉鞋,指了指旁边挨着商品店的台阶,“坐下来,脚要是刮破了,看你怎么走路!”他加重了语气,却带着关心的口吻。
所以,你是要背我吗?我一边想着,一边侧过头,忍着得意的笑容。
他站着,微微仰着脸,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在观察着什么,继而朝我看了下,说道:“老实坐着,我不来,你别走。”
大约过了十分钟后,他穿过马路,手里提了个塑料袋,不用想,我也知道是什么了,我突然多了点小小的失落。
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双布鞋,上面印着俗气的小碎花,像是老太婆的小脚鞋,我有些不情愿地接过来,迟迟不愿往脚上套。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一把夺过来,硬是掰着我的脚,套了上去,“再难看,也比你光着脚要好看吧!”
“你是说我的脚很难看了……”我多心道。
“还不走,一会儿饭都没得吃了。”他回避了我的问话。
“你的眼光真的不错。”我想要缓和一下气氛,违心地恭维道。
“你的脚太小,我和阿婆说给我奶奶买的,挺配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
我们磨蹭了这么长时间,心想中午的菜肯定被一扫而光了,回去只有舔盘底的份了,便不抱任何希望,两个人都在慢悠悠地走。一路上经过那些小饭店,扑鼻的菜香刺激得肚子里的蛔虫咕咕叫。
“我饿了。”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让人不觉好笑,人在饥饿的时候,总得有点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哀愁,这样镇定自若,让我这种一路上饿得在念腹语的人颜面何存!
“你陪我吃面吧!我请客。”他指了指前面挂着招牌的“红烧牛肉面馆”。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面馆的跑堂高喊着:“三两面,两碗,不加辣,香菜多放。”
面汤上飘着几片牛肉,和一大把香菜,我看了看满满一大碗面,又听到旁边桌子传出一声娇滴滴的女声;“我要一两面就好了,你这几天干工地干得累,得多吃点,吃大碗三两的吧!”
我拿筷子鼓捣着碗里的面,心里嘀咕着:“也没问我,就擅作主张点了大碗,虽然我很能吃,但女孩子太贪吃总会让人觉得是件羞愧的事。”
“你不吃吗?”
我半遮着嘴巴冲着他说;“太多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突然放下筷子,挪了我的碗,将他碗里的牛肉一点不剩地挑到了我碗里,“女孩子最喜欢口是心非了,我请你吃饭,不管饱的话,那只能算充饥。”
“你不吃牛肉啊!”我瞪大了眼睛。
“我牛羊肉都不吃的。”
“那你还挑牛肉面馆。”
“我看到你挪在那都不动了,好像挺感兴趣……”
“我不挑食。”我呵呵笑着,吸溜了一口面条。
我们走出面馆的时候,都已经十二点半了,他说:“回去睡个午觉,下午才有精力考试。”
人吃得太饱,就容易犯困,真应了毛主席那句:“我十分能吃,七分能睡。”但这肯定不能代表我是猪,毛爷爷说的话,必然得承认这样的人是个有思想、有深度、有激情的人。
回到小宾馆,看到马天在门口蹲着,叼着根烟,一副颓废青年的样子,看到我,眼睛里溢出了光彩,“木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
“你能别抽烟吗?我讨厌闻烟味。”我绕过他,心情不快。
“女朋友的命令,我一定绝对服从。”他慷慨激昂的语态,硬是要把我拉下水。
“我和你没关系,你……”我有些生气,因为他当着崔景浩的面。
“我一定好好考试。”他说着就一溜烟地跑开了,总是不给我说话的余地。
崔景浩笑了笑,从我面前走过,不知是在笑他,还是我,或许两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