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天是周末，我妈穿上那套深紫色的拉丁舞服，哼着小曲，“小木，培训社今天有个汇演，我得提前去排练，不能陪你去跑步了，锅里煮了粥，你跑完步回来记得吃。”
我拨弄了一下随身听的音量，假装没听见。
她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的失落像是秋天的落叶寻找不到泥土的呵护。
我烦躁地关掉了随身听，那些外国人叽里呱啦的鸟语，此刻就像个大大的嘲讽，刺得我耳根发痛。
我不想跑步，不想吃饭，不想学习，满脑子都是夸张的大嘴巴，它们变成了一个个大大的惊叹号，继而闪出了我妈无辜的眼神，我突然觉得那么讨厌。
我跑到培训社，在侧后排看到了我妈，她娴熟地扭动着她的腰肢，脸上的笑容像是小溪边的波纹，打着拍子，温煦和谐。不得不承认，她是美的，这十几年的悲喜未曾打磨掉她的风华，也许，孩子的世界永远长不大。
一个满脸皱纹、瘦骨嶙峋的老男人拉住了我妈的手，他的眼神游移在我妈的周身，让我闻到了危险的讯号。我妈对着他笑，为什么要摆出妩媚的姿态呢？那时候，我真有种想扼杀他们的冲动。
就在他不老实的手佯装不经意地碰到我妈的脸颊时，我失控地喊了一声，“妈。”
“木子？”我妈显然很吃惊。
我瞪着我妈，想要让她羞愧，想要让她无地自容，可却发现她笑了，还真是让我猝不及防地笑，我发现这些年我并不懂她，或许我太自恃对她的了解。
“木子，你来怎么不和妈说一声啊！”她指了指旁边的男舞伴，“快叫王叔叔。”
“老色鬼。”我不屑地说道。
那个男人的窘迫和僵硬，让我妈抬起了她那双只会抚摸、安慰我的手。
在它还没有落下之前，我跑了，我想，我们都该静一静。
我朝着竹叶坡的地方跑去，也许，这是县城唯一一处静地。
中途，我发现了崔景浩的自行车，他还没来取，兴许是忘了。无暇顾及他的车，我径直往坡上走去，看到一张风筝在斜上方盘旋。
我看到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依稀可辨它是一只娃娃脸，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了，仿佛看到母亲泪眼婆娑的脸，无助感蔓延至全身。我想它定是某个姑娘放的吧！
“我看到你从舞蹈培训社跑出来了，你没看到我。”他和我并肩站着，拿着绞盘，我的余光看到他在看我，而我却在看天空。
“看到又怎么样？——就是个笑话呢！”我想起我妈跳舞时的眼神——不该有的魅态。
“我有那么好笑吗？”他不知其然地问道。
“没有说你。”
他摊了摊手，“好吧！你心情不好，不和你计较，总得有点绅士风度。”
我随口脱出别人的一句：“绅士无非就是耐心的狼。”
“你见过这么帅，还不吃人的狼吗？”他戏谑道。
我不予置答，继续深陷内心的纠结中。
“木子，你太隐忍了……缺少关心，缺少爱的孩子才经常如此……”他显出凝重的神态，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让我甚不欢喜。
“我身边的……所有人……我以为我了解……可最终发现谁也不了解谁……”我的手指扫过环绕身边的浮尘，“对，我是个孩子——顺从、忍耐就该是天性吗？我以为这样，所有人都会喜欢我……可我发现，我越来越讨厌自己——空虚到令人难过的自己……”
他扔掉了手里的绞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本能地退了退，他却露出恼怒的表情，加剧了我的惊惧、恐慌。
我攥紧了自己的双手，想要回击他的步步紧逼，脚下一绊，失了根，往后仰去，他却适当其时地拉住了我。
我打掉他的手，气鼓鼓地瞪着他。
“生气、发火，都应该表现出来。”他拍着他的胸脯，“狠狠地打我吧！如果能让你好好爱自己的话。”
我摇了摇头，眼泪止不住了，像是被过滤掉似的，没有了咸和苦。
…………
那天，我第一次对我妈说：“妈，我不喜欢，真的……真的……不喜欢……”
我是爱她的，正因为这样，我希望她能理解我。不得不承认，她在某些方面是比我聪明的，她爱我，同样爱自己，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爱她，爱她的一切，包括不完美。
她离开了舞蹈培训社，我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她，中午腾出学校的午睡时间，赶回家吃她准备的饭菜，看她欣慰的微笑。周末陪她看狗血的爱情电影，让她趴在我肩膀流一些无伤大雅的眼泪。
我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学不会辩驳、反斥，但正如张爱玲描述的那般，“每个人都是一个国王,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跋扈,你不要听我的,但你也不要让我听你的。”我开始学会不被别人勉强，自己也不勉强自己。
也许就在那一年，有一个人，在一颗少女的琉璃心内安放了一种不可能的期许，等着它功德圆满，等着它倾心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