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这也是太激动了,这也的确——按理说, 老人是不该这样大悲大喜, 但你特意把小胡带回来, 肯定也是想让老爷子开心, 这一惊是免不了的——小胡你是不知道,老爷子这几年都已经根本不提这事了,都死心了!”
刘阿姨的确是个非常有必要的存在——也是个妙人,有她在,气氛总不会太尴尬, 老爷子和师霁不便说、不想说的事,她来说正好。胡悦也很喜欢刘阿姨, 要都和师家祖孙一样打哑谜, 她能闷死。
情绪太激动,老人家一下没坐起来,险些没晕厥, 大家忙了好一阵, 他的心跳才平复下去,刘阿姨把床摇起来, 让他可方便地和人交流, 老院长的眼神,从师霁身上划过,又落到胡悦脸上, 看了她一会, 又看看他们相握的手——他也许是诧异的, 甚至可能还有所怀疑,毕竟,师霁的性子,老院长最了解,这会儿忽然变出个女朋友,又是在老人弥留之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假扮女友之类的狗血桥段。
也许,还有别的理由惊讶,但这些就不是胡悦能看得出来的了——在她来看,老院长的身体的确已很衰弱,但至少这片刻,她看不出什么老年痴呆和神智错乱的迹象,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只是精力不济。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哪有可能和别人做有意义的眼神交流?
展现出的自闭倾向,大概是精神长期抑郁导致的交流欲降低吧,现在不就好好的,和师霁长时间的凝视,就像是无声的交流……往大了说,这个年纪的老人,很多时候说话都得重复几次,而且意思也说得尽可能的简单,年纪太老,脑部机能退化,是真正的‘老糊涂’了。像是这样还能眼神交流,把心理活动维持在面皮底下,喜怒不形于色的,可能身体确实是不行了,但大脑好着呢……之前的昏迷,恐怕就和刚才一样,是乍然听到案件告破的好消息,大喜大悲,一时承受不住,缓不过一口气而已,别看现在仿佛危在旦夕,但如果身体机理能够撑过去的话,好好调理,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师霁应当也能观察出这些细节,当老院长探索地望着他们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仔细地掠过祖父的身体,肩线很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这对祖孙的关系肯定存在问题,没见过如此相对无言的亲人,但,感情依然是在的。直到确定老院长的身体情况比表现出来好,他这才放下心,和祖父对视着,唇边也露出了一丝有些讽刺的笑意。
“好。”老爷子闭了一下眼,他的反应到底是比年轻人要慢了,吐字也轻而含糊,胡悦险些听不清楚,精神头一过,老态更明显。“开心……就好,你喜欢就好。”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但气氛仍有些尴尬,胡悦还在仔细品味时,老人家慢慢地向胡悦伸出手,胡悦连忙把手递过去,给他轻拍,“好孩子。”
脑子还清楚,但说话已费力了,老院长一句话分了好几段说,叫刘阿姨去开柜子,“那个,小箱子。”
从旧居搬来,应当也是刘阿姨主持打理,老爷子一句话,她哪有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喜气洋洋捧了个小木头匣子,“是老太太还好的时候打的金首饰,说着,我们家没留下什么传世的东西,给孙媳妇备着,一人——”
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是个念想。”
箱子里是两对金镯子,又大又粗,也是老派审美,还有几色金饰,都是两份,老院长说,“都……给她。”
胡悦请示地望了师霁一眼,他没说话,只是在旁看着,依旧似笑非笑,刚才的崩溃已经没了一点残留,现在,情绪仍复杂,但已全收敛在了眼里。——他给了她一个眼色,胡悦才说,“谢谢爷爷。”
这称呼,叫得她也有点不自然,胡悦设想过自己见到老院长的千百种形式,但没想过是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老院长或者也没想到师霁真的还能带个女孩回家,而且还是表面来看相貌并不般配的一个,他也有些浅浅的尴尬——大概体力也不足,眼皮往下掉,只勉力点点头,话是再说不出来了。
胡悦察言观色,“我去收拾行李,一会再来看爷爷”,和刘阿姨一起退出去,刘阿姨倒是习以为常,“老爷子就这样,今天算是说得多了,他心里有时也清楚,就是说不出来——身体弱,太费劲了。”
“就是和孙子话都不多,平时也很少见面——见了,没有多的话,两个人心情都不好,这是太疼了。”又说起师家从前的事,“我们在老家听说,都心疼得不得了,他们更是了,一见面就想起伤心事,宁可这样,两头活着,还能忘掉一点。”
这失去,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疼痛,才会到今天都无法痊愈,甚至无法抱团舔舐,只能彼此分离,自欺欺人地假装遗忘,仿佛现在就可以不再想起。胡悦又想到师霁的整形手术:一个人能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摒弃残缺,变得完美?
能不能将伤痕累累的过去,从自己的身躯里剔除出去,埋葬在回忆里?
刘宇落网的事,解同和没有通知师霁,当然是因为保密纪律的要求,但既然此事是A市主管,走漏风声也很自然。老院长这一次醒的时间特别长,和师霁在房中谈了很久,声音不大不小,门也没关,胡悦和刘阿姨坐在客厅偶尔也能听到一点,大概就是在说这个案子的事。
男人们闲聊,女人也有自己的话题,无非就是查户口和童年趣事,刘阿姨很知身份,户口不敢多查,想和她说些师霁的童年趣事,但她在过来照料老人之前,实际上和师家接触不多,也就见过几面,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一长一短说点自己家里的事:当时来照顾老人,一方面是帮忙,一方面也是家里较困难,师家给的钱不少。这些年过去,儿女已自立,其实无需继续在外工作,但照顾出感情了,也撒不了手,再加上师霁也在多方面帮助过他们,所以留下来打理,也有点报恩的意思。
“他很客气的,叫我把老公接来一起住,我说算了算了,这样下去,这里是我家还是你家?是亲戚也讲究一个度,照顾老爷子,我一个人够,就不需要别的人过来帮忙……”
刘阿姨讲这么清楚,可能自有一番在未来的女主人面前剖白的心思,胡悦却听得心不在焉。看到师霁走出来,忙问,“老院长睡了?”
“嗯,又睡过去了。”师霁交代刘阿姨,“老打葡萄糖也不好,晚上还是给他做点汤水吧,慢慢还是要恢复饮食。”
本以为是病危,现在看,反倒有点缓过来的意思,刘阿姨自然是开心的,应下了起来去忙活,师霁看看表,胡悦也跟着看:下午三点多,不早不晚,A市这边纬度高,天黑得早,三点多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你还进去看论文吗?”她试探性地问。
“不看了。”师霁说,“我约了人,去公安局一趟——当年,A市轰动一时的一起连环杀人案破了,现在正在审查,师雩很可能是受害者之一,祖父想让我去多了解一下情况。”
胡悦做出第二次听到的样子:第一次她应该是从刘阿姨这里听说的,所以不能太诧异,但刘阿姨势必了解得不清楚,所以她还应该有点好奇。“那,我……”
“你也一起来吧。”师霁的语气很随意,“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难得来一次A市,也该到处走走。”
之前不出门,是老爷子的病情挂心,现在情况好转,也就没这个忌讳了。师霁问刘阿姨拿了车钥匙,路上边开车边打电话,又进入了那个人情练达、谈吐风趣的角色里,他对上层人士一向是如此讨喜,用得着的人当然也一样,几个电话打出去,已联系到好几个关系人士打招呼,人到了公安局,居然是中队长亲自出来接待。
“幸会幸会,师医生这里坐。”
刚才那几通电话有用,师霁握手的时候塞过去的一个红包也有用,中队长态度很好,再无胡悦印象中的官腔,开门见山,直接介绍情况,“凶手已经抓到了,审问还在进行,这个人,心理素质很好,他也知道,过去这么多年,这个案子和类似的几个案子还不一样,直接证据并不多——”
如果不是DNA技术得到极大发展,连唯独的这一点证据都不会有,这个案子,刘宇的口供是非常重要的,能否击溃他的心防,就是案件本身的关键点。在本人松口以前,案件真相还在迷雾之中,师雩是否也是被刘宇所害,这种问题自然也不可能被解答。
嫌疑人肯定是不能见的,中队长也解释了理由,“案子是在A市审——我们的案子,肯定不能交出去。但是,师医生你也知道,现在都正规了,这是部里非常关切的案子——”
这也就是说,以前那些老手段肯定不能用,连擦边球都不能打,现在的审讯都是全程视频录像,要经得起反复考证研究的。“部里特意从S市请来专家,组建专案组,事实上这都是S市那边在带头搞,我们这边能做的也就是提供场所,全力配合。”
即使如此,能把审讯地固定在A市,也算是保住了警方的面子,这样的大案子,不论平时是多骄横的态度,在这种时刻肯定都配合无比。师霁点头沉吟,“能问问,现在嫌疑人状态怎么样吗?”
他是受害人家属,如此关切再正常不过,中队长犹豫片刻,还是透露道,“毕竟是S市那边请来的专家,有一手——听说都不是体制内的,是个非常有名的心理医生,组长用私人关系才请动她。来了以后,说也奇怪,每天就是和刘宇唠嗑,这个刘宇,刚被抓的时候,油盐不进,我们好几个老刑警都栽了,对警方和政府非常的仇恨,这唠了几天以后,你猜怎么着?话就变多了,听专家说,可能这几天就能开口说点案子上的事。”
胡悦听得入神,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是一惊,她看了师霁一眼,还好,他没留意,只是一径出神。中队长也理解,正要继续说,他电话响了,接起来说了几句,不禁喜动颜色,“真的?这专家这么神——这个刘宇,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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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愿意开口,这对案件侦破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进展,中队长立刻要赶过去,满口许诺了有进展一定告知——不过,讯问嫌疑人也讲究技巧,不是想问就问,得讲究个水到渠成。师霁问胡悦要不要去哪里逛逛,胡悦当然答复不用,“天都黑了,改天吧。”
师霁没有坚持,两人回到家里,刘阿姨已做了一大桌子菜,她在A市住了多年,饮食上被当地人同化,菜量以大为美,一个酸菜白肉锅就几乎吃不完了,炖的还有芸豆排骨、土豆牛肉,也不知道仓促间都是哪里变出的大锅子。
吃多了就容易困,下了飞机到现在,几乎没有歇过,再是铁人也该累了,胡悦洗了澡,七八点钟倒头就睡,这比她平时睡得要早得多,半夜三点多自然醒来,看看时间,知道不好再睡着,索性起身去上厕所。
她这个客房,不像是师霁的主人房,里面什么都有,上厕所要横跨客厅,经过老院长房门前,胡悦一愣:护工是睡着了,但阅读灯开着,老院长半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似看非看,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放下报纸,眯着眼吃力地张望了一会,招招手叫她过去。
“您醒了。”胡悦过去打了个招呼,她看了护工一眼:老爷子晚上吃了一碗粥,这就有排泄的需求——
“是你。”但,老院长叫她过来,好像并非为了这件事,他慢慢地、低沉而又微弱地说,“老周,没和我说——也都是缘分……”
“撒手之前,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