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在这。”府门外一个中年男子在向高尚使劲挥手,暮色幽暗,看不见他的脸庞,但从他的声音,高尚听出他便是自己的亲弟高云,便快步走上去,高尚是开元年间进士,候官不得,他便走了当时最常见的一条路,投身军阀权贵为幕僚,以博前程,他慧眼识人,不顾别人耻笑,毅然投靠了当时尚未发迹的安禄山,随着安禄山的一步步高升,他也慢慢向自己的人生辉煌迈进。
“云弟,你怎么来了。”黑暗中,在他弟弟的身旁还站着一人,背负着行李,想必是他的仆从家人,高尚一时也没有留意,他的弟弟在商州务农,平时来往甚少,今天怎么会有空来,而且是来长安而不是幽州,高尚着实不解。
“听说大哥升了官,我特来祝贺!”他弟弟一边道,一边打量安禄山气势恢弘的府第,连连感慨道:“这座宅子比州衙还气魄,当官就是好啊!”
“你说什么?”高尚一呆,他见旁边之人脸上带有笑意,不象是个下人,不由一指他问道:“这位是?”
“他不就是大哥派来接我的贾先生吗?”
“什么!”高尚大吃一惊,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其中有诈,他大吼一声“来人!”转身便跑,但是已经晚了,旁边之人的笑容已经变得异常诡异、狰狞,他抬起手,‘嗖!’地一声,从袖子里射出一道寒光,直没入高尚的后脑,随即他连跑数步,纵身跃下台阶,等门口的士兵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
安禄山父子赶来时,地上只有两具冷冰的尸体,安禄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个是他最信任的幕僚,而另一个是自称他弟弟的刺客,门口的士兵一口咬定,这个人就是同伙。
“父亲,这怎么办?”突来的变故使安庆宗惊慌失措,他越想越害怕,最后方寸大乱地回头喊道:“弟兄们都上马,我们冲出去。”
“混蛋!”安禄山狠狠地扇了儿子一记耳光,怒喝道:“滚回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士兵们吓得急忙将安庆宗推进门去,这时安禄山慢慢走到高尚尸首前,最后再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吩咐左右道:“把他抬走,好好厚葬了。”
他回到房中,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追查高尚的死因,惟有自己平安地离开长安才是当务之急,现在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是走还是不走?安禄山遥望兴庆宫方向,突来的变故使他心中充满了忧虑,明日他能走得了吗?
‘罢了!罢了!自己已在人算计之中,如果再不走,必然还会生变,大丈夫当断则断,走!’
想到此,安禄山转身走到桌前,给李隆基写了一封信,只说契丹作乱,河北军民死伤籍枕,他心忧社稷,必须连夜赶回,来不及向皇上请辞,下次再来请罪云云。
写罢,他命安庆宗天亮后给李隆基送去,自己则在一千铁卫的护卫下,向城门冲去,他们刚刚离开,在安禄山府对面的房顶上,一条黑影便迅速起身,轻轻跳下地,向兴庆宫方向疾奔而去。
说来也巧,安禄山一行刚到明德门,正好遇见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从北都太原练兵返回,高仙芝调回长安已经一年多了,心境已从最初的愤怒、绝望转为平淡,他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右金吾大将军地位虽高,却是个闲职,高仙芝也随遇而安,和家人一起过过平静的日子,渐渐地,往日的辉煌与雄心都消磨在一日复一日的家庭琐事之中。
他是几个月前奉旨去太原练兵,一直到正月初三才结束返京,夜暮中,只见一大群骑兵拥挤在城门处,守门士兵不肯放他们出去。
高仙芝策马上前厉声道:“何事吵嚷?”
守门校尉认识高仙芝,急忙上前禀报道:“禀报高大将军,安禄山的随从要离京,可他们没有兵部遣返令,属下不敢放他们出城。”
这时,安禄山的亲兵都尉上前怒视校尉道:“我家大帅下午去了咸阳,刚刚派人来说,他那里不安全,所以我们要赶去护卫,这是我们分内之事,还需要什么兵部令牌?”
“下午不是我值勤,我不知晓。”油滑的校尉顺水推舟,将决定权推给了高仙芝,“既然在高大将军在这里,我们听大将军的命令!”
“这个.......”
高仙芝忽然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不准,会得罪安禄山,准了,又怕有人弹劾他罔故法度,着实让他难办,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么阴差阳错,若高仙芝一直在长安,他必然会对安禄山造反一事的传闻有所耳闻,也就不会冒这个险,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沉吟一下便道:“既然安帅在咸阳,确实是需要人护卫,这次情况特殊,就放他们去吧!”
“高大将军有令,可放行!”
守门校尉话音刚落,千余骑兵蜂涌而出,铁蹄击地,声若雷鸣,从高仙芝身畔风驰电掣而过,忽然,高仙芝发现了在十几名士兵中隐藏着一人,此人用黑巾覆面,但他的身子异常肥胖,正是安禄山的招牌,就在高仙芝一怔间,那十几人已经冲了过去。
“不对,那人应该就是安禄山。”高仙芝忽然反应过来,哪里是去接人,分明是安禄山离京了,离京就离京,却做得这般诡异,而且还没有兵部的调令,高仙芝疑窦顿生。
思量半天,他一纵马向兴庆宫奔去,擅自让安禄山走已经犯错,但隐瞒不报这就是错上加错,一般而言,倘若犯了错,领导大多不会放在心上,下次改正便是,但隐瞒不报,性质便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所以欺君一直是大罪,自古以来就是这个原因。
高仙芝在兴庆宫前来回踱步,消息已经传进去了,若李隆基命他去将安禄山追回来,这可如何是好?正忐忑不安时,只见报信的太监匆匆走出来,手上还托一个锦盒,高仙芝急忙上前问道:“公公!皇上怎么说?”
他太监瞥了他一眼,拉长了声调道:“皇上说高将军辛苦了,过年也无法和家人团聚。”
他将手中锦盒递给他又道:“这是皇上赏赐给你的几件珍玩,让将军早一点回府休息。”
高仙芝一呆,紧张的心情随即便放松下来,他向太监谢了一声,接着锦盒转身便走了,那太监呲牙搓手,半天才望着他背影恨恨道:“连最起码的做人都不懂,难怪会被免职。”
且说安禄山冲出城门,按照高尚之计,先向东急行数里,随后掉头向西往凤翔(今天宝鸡)方向疾驰而去,至此,安禄山造反的车轮最终无法被阻止。
夜已经很深了,李清坐在书房里给女儿讲解诗经,他的妻子赵帘儿则坐在一旁默默无语,丈夫原定在家一个月,但这才过了几天,皇上一纸敕令便要将他赶回安西,她心中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这次李清回安西,帘儿决定让李惊雁跟他去,以照顾他的起居,虽然李清没说,但帘儿已经知道他在安西有一个女人,来源是一封信,一封语气极谦卑的信,一个西域贵族,这件事她也不准备和丈夫挑破,
在西域戍边寂寞而漫长,男人身边若没有一个女人,这对他们是极为残酷,善良的帘儿最终原谅了丈夫,将此事隐忍在心,只要他还记住这个家,记住自己和孩子们,也就够了。
在灯光下,女儿的小脑袋紧紧到依偎在爹爹的怀里,想起她出生时的艰辛,想起她每次吃饭总要把自己最喜欢的炸小鱼用纸包一点起来,说是要留给爹爹,泪水便渐渐涌上帘儿的眼睛,女儿又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爹爹,不知他们父女再见时,又该是怎么一番情景。
这时,门口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邵先生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小月,你该睡觉了。”帘儿上前拉了李庭月的手腕,强作笑颜看了李清一眼,低头对女儿道:“小月乖,爹爹还有事,咱们先去吧!”
李庭月不甘心地对父亲道:“那爹爹睡觉前,可一定要来看看我。”
“会的,爹爹睡觉前一定会来看你。”李清一手搂着妻子削瘦的肩,一手抚摩女儿的头,对她俩坚定地道:“最多二年,我们全家就能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
帘儿眼圈一红,向丈夫点了点头,带着女儿去了。
片刻,一脸紧张的邵天行匆匆进了李清的书房,躬身行了一礼,不等李清问他,他立刻道:“禀报主公,事情已经办妥,我们已经除掉高尚。”
“干得好!”李清大为兴奋,除掉高尚便是去掉了安禄山最得力的一臂,让他在很多大事上无法作出正确判断,他走了两步,见邵天行的神情依然紧张,不由诧异地问道:“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在高尚死了没多久,我们有人发现安禄山的千余亲兵出了明德门,我怀疑是安禄山跑了。”
“一定是安禄山跑了!”李清一皱眉,“城门怎么会放他们出去,他们有兵部的令吗?”
邵天行摇了摇头道:“具体不清楚,不过听说是高仙芝放他们走的”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李清将邵天行打发出去,自己则仰头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安禄山走了,李隆基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控制他的人身自由,由此可见李隆基是希望他走,他还是打算慢慢谋算安禄山,不想将他逼反。
李清叹了口气,李隆基暧昧的态度使他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寄希望于他逼反安禄山的可能性看来是不存在了。
“我是该回去备战了。”
望着天花板,李清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也好,那就让历史按着原来的轨迹走吧!”
次日,安禄山离开长安的消息没有引起什么波动,倒是李林甫之死轰动了朝野,李隆基深表悲痛,特地休朝一日以示哀悼,皇城内的官员议论完毕后,纷纷开始打道回府,户部的官员却一个人也没有离开,倒不是他们不想回府去表示哀悼,而是他们的老上司,前任户部侍郎李清要求他们必须在两天内拟完移民的方案。
新年已过了五日,关中平原依然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之中,阳光明媚,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使人提不起精神,这也难怪,要过完上元节,天宝十一年的新年才算结束。
一行骑马之人在广袤肥沃的关中平原上飞驰,春寒料峭,但树梢枝头已经开始发青,河面开融,几只鸭子在水里游玩嬉戏,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将军,前面就是高陵县了。”新任户部侍郎崔焕手指远方,李清打手帘遮住平射的阳光,一座城池在数里外隐约可见。
高陵县在长安北,这里人口密集,也是关中土地最膏腴之地,许多京城公卿权贵的田庄就分布在该县,此时正值新年,田野里看不见一个人,清晨的白雾薄薄地覆盖在土地之上,一只土狗在田埂上奔跑,不时将一群群觅食的鸟雀从田野里惊起,飞向另一处。
李清和崔焕是特地为移民之事而来高陵县,第一批近三千户的移民就将从华州、雍州以及京畿地区的高陵县、新丰县、武功县等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地区抽取,安置地在碎叶以南热海湖畔的叶支城,那是一片极肥沃的土地,阳光充足、水源丰沛。
李清明日便要返回安西,李隆基按照陇右节度的标准给了他七万四千人的编制,但这仅仅只是个额度罢了,钱、粮、兵源都要他自己想办法去解决,还有移民的安置,修筑城池,这些都需要钱,甚至在遥远的安西,即使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所需的物资。
千年后的美国西部开发,用了近百年的时间,而他至少也要十年才可能看到一点眉目,这是一个浩大而漫长的工程,决非能一蹶而就,好在王昌龄在沙州经营多年,已经打下了不错的基础,无论干吏和开发经验都有很好的积累,这能使他少走不好弯路。
想着,一行人进了县城,县令早得了消息,忙率领县丞、县尉、主簿及一众县吏前来迎接,进了县衙,李清阻止他们张罗招待,对县令道:“朝廷在高陵县抽了五百户无地佃户,名单在前日便抄报与你,不知你准备如何了?”
县令面露难色,向主薄瞥了一眼,对李清勉强笑道:“下官这几日在筹办上元灯会之事,此事我已交给主薄去办,节度使大人可直接问他。”
高陵县主簿约三十岁,姓张,是天宝九年进士,眉目清秀,说话做事都恰倒好处,显得十分干练,他见上司将这个烫手的差事扔给自己,心里一阵苦笑,但他已是最低一级官,再无人可推,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份名单下官和县里的户籍簿一一核对,并没有错,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清听出点味儿来,不依不饶地追问他。
张主簿胆怯地向县令看去,向他请示是否该说,县令却拱拱手对众人笑道:“下官去给厨房打个招呼,午饭切不可办得奢华了,你们慢慢谈。”说罢,也不管主薄的苦相,一拍屁股跑了。
“说吧!实在得罪了人,我让吏部将你调到西域去,让你做县令。”李清见他没有搪塞自己,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张主簿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才低声对李清和崔焕道:“这五百户大半都是尚和乡人,在我帐簿里身份都是佃农,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了奴隶。”
这时,崔焕在一旁忽然问道:“是不是他们的主人手中奴隶已超过蓄奴令的上限?”
张主簿默默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将他们西迁。”
“事情果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
崔焕回头对李清解释道:“我在苏州当刺史时,知道有些权贵不敢超过朝廷颁布的限奴令上限,便采用不报官府的办法,实际上将佃农占为奴隶,这是一种常用的变通手法,通常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得罪这些权贵。”
“那他们的主人是谁?”
张主簿的脸苦到了极点,他不敢和李清炯炯的目光对视,垂着眼皮、声若蚊哼般低低道:“是庆王!”
“庆王!”崔焕失声叫了出来,朝廷中人谁都知道,庆王虽然没入主东宫,但从这几天各种公开的仪式来看,他实际上已经在行太子事,他又是皇上的长子,若提他为储,无人会反对,可这件事情怎么又牵涉到他了。
事态十分严重,崔焕不敢再查,他不由紧张地对李清道:“大将军,不如我们先回去,或去武功县看看。”
李清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庆王?他暗暗冷笑一声,天赐良机,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不露声色地对崔焕淡淡一笑道:“我想去亲自尚和乡看一看,崔大人可愿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