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天宝八年的四月,天色多变,昨日还是阳光灿烂,炎热得让人穿上短襟,疑为夏日将临,可第二天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雾灰蒙蒙一片,带来一丝寒意,唐朝的气候要远比现在温暖湿润,大小河流纵横,岸边杨柳葱郁,远方山青如黛,颇有几分江山如画之感。
长安灞桥,自古便是迎来送往之地,一条笔直的官道东西向从驿亭下穿过,往东是去河东、洛阳中原繁盛之地,而向西却是戈壁大漠、胡杨落日。
这几日,灞桥告别的外放官员络绎不绝,一幕幕悲喜剧接连上演,有踌躇满志、胸怀万里;有痛哭流涕、叹人生如梦;也有喝得酩酊大醉、被同僚塞进马车而梦别长安。
此时,驿亭里几个户部同僚正给李清送别,一只小方桌,置了几杯淡酒,官员们大多革带青袍、头戴笼冠,各举酒杯向他饯行。
“侍郎,此去西域,塞外征尘漫漫,还望自己珍重,来!我先敬你一杯!”
户部尚书张筠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对身后各官员笑道:“大家抓紧时间,别误了侍郎的行程。”
“侍郎能重返沙州,是皇上的体恤,望一路保重!”
户部侍郎韦见素、太府寺少卿张潜等一帮官员也一一上前告别,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驶而来,不时溅起大片水花,旁边有数百铁骑护卫、气势夺人。
“是李林甫来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户部员外郎郑平怒目望去,他是李林甫的女婿,此事必然是他说出去的。
但李清却知道此事和郑平无关,他使李林甫度过一劫,他此时岂能不来拉拢自己。
片刻,李林甫拉着白练裙大步走上山冈,只见他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和前几日被杨国忠紧逼之时的气息奄奄判若两人,就在李清被封到西域的当天,李清便如约送去了苏州案的部分证据,包括庆王的亲笔手书和李俅的一些贴身之物,晚上李林甫便拜访了庆王李琮,在铁证的压力之下,李琮被迫答应和李林甫合作,李林甫也答应杨暄杀人案可以不了了之,在一系列的谈判和让步后,杨国忠最终暂停了对李林甫的围剿,从而使李隆基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此次罢相。
李林甫还没上山冈便老远听见了他洪亮的笑声,“侍郎要走,怎不告之老夫!”亭子里的官员纷纷走到亭外,让出一条路来。
李清连忙迎了上去,亦笑道:“相国公务繁忙,李清怎敢打扰。”
“再忙也是要来送侍郎的。”
李林甫笑着进了亭子,却一眼看见了张筠,不由拱手笑道:“原来户部的一大家子都来了,我说尚书省今天怎么冷冷清清。”
张筠忙回礼笑道:“这两日都是外放官员离京的日子,昨日送崔翘去岭南,明天还要送杨慎矜去太原,这种离别不舍,想必相国也有同感吧!”
“是了!”李林甫一指李清,笑道:“象李侍郎我就不舍放他走,可皇上钦点,也无可奈何。”
他走上前拍拍张筠的肩膀,低声道:“我想和侍郎单独说几句话,张尚书可能行个方便?”
张筠瞥了李清一眼,微微有些疑惑,但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向大伙儿挥挥手道:“时辰不早了,我等先回去吧!”
众人见尚书发话,便将手中的酒喝了,上前和李清说几句后会有期的话,便告辞而去。
李林甫见众人都走远了,这才命侍卫守住周围,不得放任何人上来,他拉着李清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笑了笑道:“你可知老夫为何要将你放到安西去?而不是陇右或者河西。”
李清不知道他此话何意,见他拿着信却又不给自己,知道他必然有事,便摇摇头道:“李清不知,请相国赐教!”
李林甫却不往下说了,他背着手走到亭边,眺望蒙蒙细雨中的景物,几辆马车行驶在狭长的关中平原上,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官道奔驰,道路两旁树木葱茏,田野笼罩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之中。
他忽然转身盯着李清,“苏州纵火案的所有证据你能否全部交给老夫?”
这句话和他的前一句话听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李清却知道李林甫手中拿的信里必然有一件和自己去西域赴任有关的大事,他是想和自己交换呢!
“也包括李俅吗?”他微微笑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现在庆王对所有人都说李俅去江南替母还愿去了,但老夫知道他必然还在你手中,你既已调任,他对你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如交给老夫,老夫用高仙芝的一些隐秘和你交换。”
李林甫的坦言让李清陷入了沉思,这几日他一直在考虑自己与李林甫的关系,虽然这次结盟只是利益驱使,但他在朝中确实需要一个实权派支持,以抗衡杨国忠坐大后给自己穿小鞋,张筠和自己私交虽不错,但帮忙也是偶然为之,不能时时提供支援,而高力士只和自己大事上的合作,对于日常的政务他并不干涉。
所以李林甫倒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只要没有什么相勾结的证据落下,将来他一旦倒台时也连累不到自己。
他微微一笑道:“相国言重了,既已开口,我给相国便是,何谈‘交换’二字?不过人是活的,不能久扣,相国还是早一点放了的好。”
李清知道李林甫要纵火案的证据是想长久控制庆王,给他倒不妨,但这些证据只能管一时,苏州纵火案只是形势所需,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尤其是李俅,总不能一直扣留下去吧!
但李清在苏州庆王的老巢里曾缴获了他的一批书信,跨了十几个年度,虽然书信的内容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和写信当时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就对庆王极为不利了,比如有一封信是开元二十五年写给他一个妻舅的,说做人不要瞻前顾后,发现不利自己的苗头就要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可用的地方很多,生意上也说得过去,可落款的时间却是前太子李瑛和他两个兄弟被杀的三天后,这就对李琮极为不利了。
这些信也可以用来吊吊李林甫的胃口,不过得先知道高仙芝有什么秘密再说,想到此,李清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递给李林甫道:“东西就寄存在东市柜坊里,凭此戒指提取,至于人,我会命人给相国送来。”
李林甫大喜,他接过戒指便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这次庆王很轻易地就压迫了杨国忠让步,这使李林甫发现他们之间必然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杨国忠十分忌惮,所以只要能控制庆王,也就控制了杨国忠。
于是李林甫才决定进一步拉拢李清,一则他手中有庆王的证据,二则也能引他为一个外援,章仇兼琼之死虽然和自己有关,但他实际是死在李隆基的手上,只要李清知道这一点,他未必会记恨自己,况且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他若一直记恨此事,那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里做到从三品的位子了。
李林甫将信递给李清,笑道:“这上面有我在安西的一些门生故吏,侍郎不妨收下,以后会有用处。”
话说到这一步,李清便心领神悟,李林甫想和自己长期结盟了,他的脸上挂着愉快地笑容将信收下来,却见李林甫有告辞之意,便提醒他道:“相国刚才说安西高大帅......”
李林甫却仰天一笑,捏着李清的手,用亲昵的语气对他道:“来日方长,日后我自当细细给侍郎道来。”
李清见他并不履行诺言,心中暗骂这只老狐狸,竟想吊自己的胃口,不过他却忘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这时李林甫探头向下看去,李清知道他是要招呼人了,便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上次去苏州倒也查到庆王的一些旧信,其中的内容若仔细琢磨一下当真是委实有趣,若相国有兴趣的话.......”
果然,他话音刚落,李林甫便霍地转过身来,眼中掩饰不住他的惊喜之色,他连忙拍拍李清的肩膀,将他按坐下,又摸了一下鼻子呵呵笑道:“这雨倒比刚才下大了,我一时也不好回去,不如咱们再聊聊。”
“李清洗耳恭听!”
李林甫坐了下来,他沉思一下,徐徐说道:“安西不比陇右、河西,它既要防吐蕃的北进,又要阻止西面的大食东进,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但我大唐在安西的兵力却不多,仅二万人,这也是驻防遥远,耗费粮食过于巨大的原因,人数若太多,朝廷也难以负担,所以朝廷在安西采取的一贯策略便是扶持中小政权,以附属国的方式实行自治,再设安西节度使对安西广袤的土地进行控制,这次老夫推荐你为高仙芝之副并掌管政务,其实也是想给你更多的机会,但没想到皇上却加你为沙州都督,这就证实了老夫的一些猜想。”
说到此,李林甫迅速地瞥了一眼李清,见他目光沉静,丝毫不受自己话尾突然的转折所影响,李林甫也不得不佩服他沉得住气,就仿佛两个讨价还价之人,为买李清手中的信件,李林甫在不停地提高买价,而卖家李清却不动声色,摸不透他的底线,李林甫只得暗叹一口气继续道:“皇上加你为沙州刺史、豆卢军都督的深意,决非是有的人所言,皇上念旧什么的,老夫敢保证,这必然是经过他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
这时,李清的眼中开始有了些亮色,似乎悟到了什么,李林甫心中暗暗欢喜,他终于有点动心了,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明显,便含蓄地道:“安西节度是十大节度里兵力最少的,但却是唯一一个派宦官监军的地方,侍郎,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李清此时的瞳孔已经渐渐缩成了一线,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在考虑李隆基为什么要将沙州划给安西,而且还再加了三千军的编制,他知道这决不是什么李隆基的念旧,应该是有深意,但所谓当局者迷,李清一直没有想通此事,直到刚才提到监军,李清才恍然大悟,其实这就是李隆基的老把戏了,用自己来抑制高仙芝,同时也让高仙芝来抑制自己。
自己为安西副职,主管政务,李隆基觉得自己的势力还有点弱了,便将沙州还给自己,并增加兵力,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和高仙芝抗衡。
李林甫分析得很准,李清看得也透,事实确实如此,自天宝五年皇甫惟明事件后,李隆基便开始着手对边关大将私募军队一事进行暗查,他尤其担心的是安西,这和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高仙芝若愿意,可轻而易举地在西域建国,他也查出高仙芝和突骑施的关系过于密切,手下甚至有近一万突骑施的骑兵,这让李隆基十分恼火,但安西战事连连,他一时不好调走高仙芝,于是,便采取折中之计,命边令诚为监军,对高仙芝进行时时监控,但他又惟恐边令诚被架空,便趁将李清外放到安西的机会,再一次布一个局,让这二人互相制衡。
“多谢相国,李清心里有数了,此去安西,必不负相国的希望,也望相国在朝内能多多支持钱粮,让李清早日有一支精锐之军。”
李清说完,便果断地从行囊里掏出李琮写给其妻舅地那封信,郑重地递给了李林甫,诚恳地说道:“章仇相国之死,李清心中明白,根源不在相国,望相国记住这次废东宫的教训,莫让飞鸟都被射尽了。”
李林甫默默地望着这位多年的老对手,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心中也生出一丝感动,他轻轻按住李清的肩膀,微微笑道:“与你为对手一直是我的乐趣,可与你为友是什么滋味,我却从来没有尝过,今回倒要试一试,保重!李侍郎,我们明年春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