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正离开玉府的那天,天上吓着瓢泼大雨,他站在侧门一言不发,直到宋妈妈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宋妈妈许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在一旁低声道:“小姐从前天开始就发烧,现下还没退烧,老爷和夫人都守着他呢。怕是不会来送了,你要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让天香转达吧。”
宋正默了许久,“不用了。”
其实本就不是一路人,可是却很想看到小包子长大的样子,虎皮豆沙包,长大了会是如何的张牙舞爪,恣意快活……
他自小习惯了离别,习惯了失去,拥有这个词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奢侈。
可是那一刻,却有一点怅然若失。
袖中的手捏紧,掌心的玉石已然圆润温热——小包子练习雕刻的时候,偏着脑袋问他:“闷葫芦,给你刻个名字吧?‘宋正’喏~?”
拉长了尾音让人想起热腾腾的包子笼升腾起的温暖热气。
直到宋妈妈被土匪打死,他被折磨到临死边缘,耳边还是响着她拉长了的尾音。
“宋正喏……”
几乎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的身体里突然充盈着无穷的力量,趁着土匪头子不在意,他一跃而起,斩杀了他,温热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思维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直到宋濂出现,一身银白甲胄,如天人一般站在他跟前,鹰隼一般审视他。
当时,他看着宋濂,倒下了。醒来时,大夫说他受惊过度,记忆变得模糊,很多东西,都像是梦里出现过的。
许久以后,宋正问宋濂,为何当初一眼看中了他,宋濂回答他,因为看中了他当时杀红了的眼睛,那是狼崽子才会出现的眼睛。
宋濂是个骗子。
自从跟了宋濂,宋正就被送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半年里,宋正先是学习四书五经,而后是琴棋书画,在学习这些的间隙,他还要学习行为礼仪、兵书武功,每日里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宋濂隔几日便会来看他,有时候会亲自教导他。
半年后,宋濂对他说了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我要你保护一个人。”
宋正脸上戴着面具,虽然已经戴了半年多,可是他偶尔还是不太习惯它的存在,他拿手摸了摸耳边,想起宋濂对他说的话,从今天起,没有什么宋正,他的名字,叫“雪峰”。
他站在军营边上,漫天黄沙,校场上两人正在切磋,场上两人势均力敌,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看得他屏住了呼吸,不敢错过片刻,直到二人收了兵器,其中一个人含着笑缓缓转过身来,宋正的脑子里“嗡”一声巨响,那种被人按在水里,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扑面而来,校场上震天的呐喊声掩不住他脑子里那一声巨响。
宋濂是个骗子。
他看上的,不是他的天赋异禀,而是他的这张脸……
一个人兴奋地摇着手里的纸扇,抓着他的手臂道:“诶,看见没,那就是大将军宋濂的儿子宋元征,六岁入军营,十二岁跟着宋濂上阵杀敌,跟咱们一般大,已经是个将军了,边境的那些听见他名字腿都要抖三抖,厉不厉害!哟,你这个面具挺别致的,你叫什么名字啊,宋濂将军说要让你做宋元征的护卫啊,你有什么功夫,使出来给我瞧瞧!”
“周子安你真的很吵,你在军营里摇什么扇子,再要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一个女子咧嘴大笑站在他身边,好生打量宋正,“你就是雪峰?你好,我是雪竹。”
“雪雨。”娃娃脸凑上来,笑得很是灿烂,“哎呀,这面具可真丑,不然我给你换张脸吧。”
“雪鹰。”五大三粗的大汉虎着脸站了上来。
宋正点头致意,缓缓将视线落在了刚刚与雪鹰打的不可开交的宋元征身上,身体里流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那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宋正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一瞬间,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摸摸那张脸,可是他身形未动,敏感地察觉到宋元征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子一偏回,一把剑从贴着他的耳朵一闪而过。
电光火石间,宋正往校场上退,身后那人紧紧跟上,不打一声招呼,两人在擂台上已然过了几十招,直到最后,他险些败在宋元征手上,他方才缓缓收了手,眼里对他是压抑不住的欣赏和好奇。
“你要做他的影子……”宋正想起了宋濂的话。
“我与他几乎一模一样。”当夜,宋正找了宋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濂,期待他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话——
他无父无母,一出生就颠沛流离,一路辗转,偏偏在茫茫人海里,遇见了几乎跟自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说是亲兄弟,宋正都能相信。
可惜,宋濂摇了头。
“我家夫人当年怀胎十月,并无双生。产子之时,我就陪在她身旁,还有数十仆从伺候着。我确信宋元征没有孪生兄弟。宋正,你这条命是我的,你答应了我要护着他。我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宋正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可他并不知道,在这件事上,一辈子耿直的宋濂将谎言送给了忠诚。于是他信守承诺了好多年,面具从未摘下,真面目从未示人,就连宋元征,也从不提起过她的面具。他低调地真成了一道影子,若无宋元征召唤,绝不出现。
他默默守在宋元征身边,日日观察宋元征,发现这个与他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的少将军,像是高耸入云的山间那一道不可触及的皑皑白雪,却又奇异的吸引着所有的人,为之生,为之死。
包括他在内。
直到那一日,宋正执行一个任务,意外被人射落了面具,那日,宋元征眼里的惊骇,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宋元征一样,可惜,不等他深想他的表情,他重伤失血晕厥了过去。
醒来后,宋正躺在了宋元征的床上,他一摸自己的脸,空空荡荡。屋子外头,隐约传来宋元征与宋濂争执的声音,宋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了宋濂振聋发聩的最后一句:“你好自为之!”
宋正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衣物被换了个干净,一个挺大的男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竟然被人扒了个干净。这在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他素来独来独往,共浴共泳这种事情也从来没有,以至于雪竹曾经公开挑衅,说他身子里可能住着个娘们儿。
在他发蒙的时候,宋元征走了进来,宋正从未见过他当时的模样,脸色铁青,像是无数的谜团缠绕着他。
宋正下意识去找面具,宋元征阻止了他,“以后在我面前,你不用再戴面具了。”
“少将军……”宋正抬起头来。
宋元征视线落在他的背上,愣怔了许久,又收回视线,像是酝酿了很多,方才问道:“雪峰,你肩膀上的这个字,是什么时候有的。”
宋正下意识回身摸了一把,回道:“一出生就有,怎么?”
很多年后,宋正回想起来,宋元征喉头浮动,脸上的挣扎和疑问都是呼之欲出的答案。
当时他并没有看懂。
“没有怎么。”宋元征顿了顿,问他,“雪峰,你想回建州么,你说的那位玉姑娘,可能已经长大了。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她一面么?”
“不去。”宋正摇摇头,“我这条命是宋濂将军给的,我答应了他,要守着你。这是军令,也是我的承诺。”
“值得么。”宋元征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不为人察觉的颤抖。
宋正却是点点头:“值得。”
“你曾经提起过,你的乳名叫元娃子,大名,叫宋正?”宋元征提了一句似乎不太相干的闲话。
宋正不假思索道:“对。玉老爷给我取的大名。”
“宋元征,宋元正。咱们或许真是亲兄弟。”宋元征轻声道。
或许是摘了面具,让宋正失了防备,也卸下了芥蒂,他随口接了句:“将军,我自小身边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一辈子靠天吃饭。直到遇到了你们……我是真心拿你们当兄弟。”
“兄弟……”宋元征自言自语,拍着宋正的肩膀道:“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我做惯了弟弟,如若咱们真是亲兄弟,那我也自然是弟弟,理当喊你一句兄长。”
兄长……
“宋正,不要再当什么雪峰了。从这逃出去,忘了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从心开始,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什么大周天下,什么盛世太平,与你无关!走,离开这里!”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替我活下去,永远不要再回到京城来!”
“兄长,对不起!”
……
建州一役,血色残阳。他倒在他的怀里,喊他兄长。
他在重伤昏迷时,想起了那句玩笑一句的“兄长”以后,宋元征似乎就变了。
每日里得闲,就会喊他到书房,问起他从出生以后在市井行走发生的趣事,也会对他说这些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说自己六岁入军营,险些□□练地没了命,说自己深入敌营,差点被对方女将军抓回去当相公,说自己其实很是讨厌军营,很讨厌战争。
说自己唯一的念想,就是天下太平。
高耸入云的山顶上,那道皑皑白雪如神仙一般的人物,将自己一点点说给他听,他的过往具象成一幅幅画,生动而活泼地呈现在自己跟前。
宋元征玩笑说:“他们都说你是影子将军,你也说,要做的我影子。你瞧我这模样,与你换身衣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没人能分辨得出来。我也可以做你的影子。”
重伤之中的宋正吐了一口嫣红的血,醒来时,心头的疼痛在四肢蔓延,舌根下只有苦涩的滋味——
原来,他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我做惯了弟弟,如若咱们真是亲兄弟,那我也自然是弟弟,理当喊你一句兄长……”
兄长啊!
宋正揣着胸口,愤懑无处发泄,为了真相,他再次回到了京师,成为了宋元征。直到尘埃落定,他再去看望宋濂,什么也没提起,只说了一句。
“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宋濂佝偻着背。
“我从不知道,你的肩膀也有标记,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不会把你带回来……我让他把你培养成他的替身,危难时候你可以挺身而出,可是他不愿意,这个傻子他不愿意啊!自他起了疑心那日起,他就派人查当年的事情。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就是觉得亏欠你……从他知道的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死在你后边儿。”
他死了以后,你的前面就有了无数条路,包括他曾经走过的那条。
你选择哪一条。
“你想让我选择哪一条。”
宋正苍凉一笑,毅然决然,将那条布满荆棘的路走完。
双生之子,互为影魅。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