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旧事,都已过去了很久。
沈家和舒家的交情,最早要从两家老爷子那辈开始算起。
他们关系好,十几年的交情,多年感情延续到下一辈,沈承国的二儿子沈胥——即沈晏清的父亲——和舒老爷子的独子舒定彬亦是自小亲近。
两人年龄相仿,幼时互为玩伴,一起光着屁股长大,到后来各自成家,妻儿美满。
然而好景不长,舒定彬和妻子在生下女儿舒窈后感情破裂,婚姻关系一度降到冰点。
夫妻俩家世相当,即使问题根源出在妻子行为不检,舒定彬和舒家依旧无法拿婚内出轨的她怎么样。在好长一段时间的争执吵闹后,两人达成一致意愿,决定结束这段婚姻。
在离婚之前,当时的舒太太就已搬出舒家。
某一日和好友相见,发生了意外。
——这个好友并非别人,正是沈胥的妻子、沈晏清的母亲。
沈胥是不太赞成自己太太和她来往的,奈何两人在婚前就是闺中密友,沈胥和舒定彬情同手足,她们的情分同样不差。
两个女人约了见面的那天,沈晏清被母亲带在身边,喝完下午茶又去半山腰的私人会所做spa。
傍晚回程,沈母开车,沈晏清坐后座,舒太太居副驾驶座陪着谈天。
车还没下山,半道和骑摩托的飙车党相撞。
地覆天翻。
车旋了几圈翻到在山道边缘,舒太太还留着半条命,第一个从车里挣扎爬出来。她额角流着血,却在勉强挣扎得了生的机会以后折返回去,把年纪尚幼的沈晏清扒拉出来。
费力挪开距离放下他,再度返回救他母亲。
可惜,车漏油,时间来不及。
两个人一同死在了那场事故里。
山路上的监控摄像拍下全程,飙车的人断了腿,两条人命也再回不来。
舒太太到死还是舒太太。
自那起,沈晏清没了妈,舒哲和舒窈也失去母亲。
沈晏清和舒哲就是从那时开始亲近,后来更是好到几乎形影不离。
沈晏清知道舒哲有个妹妹,他的妹妹很小,总是哭总是哭,但谁都不厌烦,人人都怜惜她没了妈妈疼。一天天长大,舒窈越来越黏他,舒哲偶尔吃醋,后来不知为何宽了心,时不时让他对舒窈好一点。
十多岁的时候,舒窈跟她父亲去了别的城市,留下舒哲在舒老爷子身边,舒窈一年寒暑假各回来一次,出落得越来越水灵。
她有时会送沈晏清一些小东西,一次两次,虽然试着婉拒过,无甚效果。
有时是折纸,有时是抄的诗,有时是手工做的小玩意儿……他被动收下,零零散散不知放到了哪儿,时间一长便弄丢找不见了。
有一次,舒窈抄了一首雪莱的英文诗——《爱的哲学》,送给他。
笔迹娟秀,一个一个字母写得端正。
舒哲在旁笑嘻嘻问他:“你觉得我妹怎么样?”
他闷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说:“挺好的。”
除此之外不知该如何反应。
偶尔会觉得尴尬,但大多时候,和舒家兄妹的相处,就如他回答舒哲的那句话。
——只除了他们不太喜欢程隐这一点。
舒窈娇宠惯了,一向众星捧月,和程隐这种野猫一样的刺头儿自然相处不到一起。
沈晏清只得尽量少让他们三人碰面。
然而舒窈念大学回了这座城市,还和程隐考进同一所学校,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多。
发自内心地说,沈晏清一直待舒哲情同手足,对舒窈更是从来没有冷过一分脸色。如果有谁敢朝他们的痛处戳,拿他们母亲来剜他们的伤口,他一定第一个不同意。
但他也觉得,既觉痛苦,就不应该在别人身上施以同样的痛苦。
舒窈在系里舞蹈比赛夺冠那回,庆祝聚会和程隐生日撞在同一天,权衡过后,他选择推了前者,陪程隐过一年一次的生日。
他听说舒窈等了他很久,一整晚闷闷不乐,失落无比。
他原也略觉抱歉,不曾想,护妹心切的舒哲连这一点也要迁怒程隐,在陪舒窈参加校晚会的时候,当着满场的人冷嘲她——“不过是被人捡回家的野种,装什么千金小姐。”
程隐哪是好拿捏的性子,气到颤颤握紧双拳,不甘反击,说:“我父母不详,我是野种,你们妈出|轨,又能确定自己不是野种?!”
话音落了,众目睽睽之下,舒哲扇了程隐一个巴掌。
程隐被耳光扇得摔倒在地,爬起来,抄起酒杯掷在舒哲头上,砸破了他的额角。
谁都没占到便宜,晚会之后背地里说程隐闲话的有,非议舒窈家事的也不少。
舒窈当时在那个场合下便哭了,后来一个星期未去学校。
沈晏清觉得不该。
程隐固然不该提及舒家私事,舒哲更不该先以此羞辱伤人。
——己所不欲。
他觉得扎心,便应该明白,别人同样会觉得痛苦。
事情没有结束,从这开始,一去不回头,彻底失控。
舒哲将舒窈的难受算在了程隐头上,在夜场碰上和同学唱K的秦皎,又将恶意迁泄到她身上。
舒哲在无人包厢的洗手间强了秦皎。
沈晏清永远忘不了程隐因为这件事在他面前崩溃抓狂的样子。
那时候,她差点连他一起恨上。
和舒哲认识那么多年,动过手的次数不多,那回便是一次。
他们打了一架,冷战到几乎绝交。
再后来,程隐找他们兄妹要说法,先找了舒哲,继而,一向站在舒哲背后的舒窈又站了出来。
她们俩不知谈了什么,就是那一次,舒窈脸上多了一道疤。
一切都乱了。
起于乱麻,结束还是一团乱麻。
理不清,剪不断。
.
找朗察宁一探究竟,变成了和舒哲的针锋相对。
程隐看着面前那张憎恶的脸,狠狠瞪着他,直瞪得眼里都要渗出血来。
忽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之于秦皎一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
她永远也忘不了接到秦皎电话赶到医院的场景——
一向开朗阳光的秦皎躺在病床上,又痛又怕呜咽哭着。
下|身撕裂,心理和生理双重侮辱。
程隐气得浑身发抖,安抚秦皎后冲去找舒哲算账。
和蹒跚赴医饱受羞辱的秦皎截然相反,舒哲全然无谓,冷笑让她随便告,随便闹。
那天他们差点又动手,如果不是秦皎情绪不稳需要她陪,大概当时舒哲和她各自都会去了半条命。
秦皎的家境很普通,她父母都是一般职工,生她生得晚,三十多岁才怀了她,两口子勤恳老实,古板守矩活了大半辈子。
秦皎不敢告诉他们。
借口身体不适在家养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心情平复,重新回到学校。
不知打哪起了风言风语,秦皎被强的事,传出来数个版本,像把烫了酒的刀,狠狠在她心上又剜了一道。
学校把秦皎叫去谈话,还联系她爸爸对谈。
秦父中年得女,已经是快要退休的年纪,为家庭操劳半生,突闻这种消息,受刺激之下一个没撑住,血压高升,当场气厥中风。
一场生理暴力,演变成横祸开端,不止秦皎一人,还带累了她的家庭。
秦父被亲戚邻里帮忙从医院挪回家照料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
程隐全程陪着。
秦皎奔前走后,焦头烂额办理出院手续,领取药物细细点清,搭手抬着担架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到了家铺床换被,还要代她妈整理小小的两居室。
亲戚邻里走后,一切归于寂静。
瘫在床上的秦父只有呼吸,秦母坐在床边,一待就是许久,静静揩泪一声不吭。
秦皎手脚伶俐料理家务,没有半点异状的模样,还有心思下楼买缺了的调味料。
她不让程隐跟。
半道下雨,程隐想起她没带伞,还是追了出去。
沿着楼梯一阶阶下去,就见拎着酱油从小卖部回来的秦皎,驻足站在楼道前。
晚上八点,黑漆漆天空淅沥砸下雨点,平静了一整天的秦皎站在雨里,全身被雨打得湿透。
她一动不动,在雨里无声大哭。
程隐在楼梯上静静看了很久,雨伞最终没有送出去。
第二天去找舒哲,找不到人。
给舒哲打了无数个电话,最后的最后是舒窈接的。
舒窈把她约出去,在一家咖啡厅的包厢里见面。
程隐清楚记得她的嘴脸——
“事情已经发生了,多余的情绪对谁都没有好处,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这件事。”
她说。
“你应该明白,这件事上你朋友赢不过我们。我和我哥谈过了,所有赔偿、精神损失费,一分不会少。你们同意的话,这件事情就这样翻篇过去。”
程隐那时候看了她很久,没答,只问:“为什么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舒窈稍稍尴尬,过后回答说:“我朋友来家里玩的时候听到我和我哥在书房说话。”
除了冷笑还是只想冷笑。
程隐告诉她:“我不想要你们一分钱。这件事,不可能善罢甘休。”
舒窈被油盐不进的回答激怒,拍桌站起,怒说:“她不过是被我哥碰了,有什么必要……”
后面的话程隐没有听完。
在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理智神经彻底崩断。
‘不过是’。
挥落桌上的花瓶,瓶身砸在地上哗啷碎响,程隐当场抓着舒窈的头发,将她摁在地上。
握起地上的碎瓷片,方向是朝着舒窈的脖颈去的。
当时真的动了和她同归于尽的念头。或者杀了她,然后再去自首。
舒窈反应过来剧烈反抗。
争执间,瓷片划过舒窈的脸,在她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凄厉的惨叫引来店员。
满是糟乱,拿医药箱的拿医药箱,报|警的报|警……吵杂不停。
和手忙脚乱的店员相比,程隐显得无比平静。
她起身,站着俯视躺在地上狼狈的舒窈,又笑又哭。
舒哲为什么不强她?
他们兄妹厌恶她,为什么不只是针对她?
脏。
而她被逼得和舒哲一样脏。
不后悔。
在他们两兄妹眼里,秦皎只是被生理暴力了而已,秦皎的父亲只是中风了而已。
秦皎遭受的这些,还不如舒窈的两滴眼泪重要。
他们高高在上的面孔,了不起的姿态,不可一世之下,是腥臭逼人的骨和肉。
程隐把手里的瓷片砸在舒窈身旁。
救护车赶到之前,她对舒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次认清楚了吗?找我,冤有头债有主。”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
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公平,程隐很小就知道。
可无论是住高楼光芒万丈的人,还是深沟里满身铜锈的人,苦痛煎熬都是一样的。
就像舒窈捂脸痛哭的模样,和秦皎在雨夜里崩溃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她舒窈伤口流的血,并不比秦皎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