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四】
“骆家只剩下你与我,我来叙叙兄弟之情。多年不见,你跟以前,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骆无愚凝望着骆惊寒的眸子,“若不介意的话,我想上你府里喝一杯茶。”
风雪弥漫,骆惊寒与骆无愚并肩而行。
背后是一长串足迹,伴着沙沙的鹿靴踩落雪的声音,骆惊寒口里呼出了白气,像雾气一样,寒气沁入肺里,而后吐出。风雪中的骆府覆上了一层白色,分明就是垒州城里曾经的端宁侯府,别无二致。
雪中,亭内,骆无愚转头道:“惊寒,你能喝酒吗?”
这种天气,久别重逢,恍然如梦。若是有一壶热酒暖在手心,自然是再合适不过。这一世是兄弟,下一世或许就是陌路人,哦,也许连下一世都没有,若不珍惜,怎不珍惜。骆惊寒伸手斟满两杯,一饮而尽,热酒入肠,醇厚的酒香悠悠散开,他挑着微醺的眼问道:“无愚,这十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八月初,秋风初凉,在容越几度抱怨日子过得清淡寡水之后,迟衡陪他狩猎了一天猎得几张好狐皮,混入赌场赢了几把碎银子,在青楼里一掷千金听歌赏曲,从容花底扇,歌舞转佳人,好不自在,容越这才容光焕发兴致昂扬。
“皇宫里也有乐坊,偏要在这里听!”
“皇宫都能把人闷到死!你那乐坊,没意思,一点儿都不勾人,我就爱看这些不知道咱们身份的花魁使尽心思来勾引我!”容越笑得得意忘形。
“有病!”
“家花不如野花,野花不如采不着。要我是你啊,哼,上午上朝,下午吃喝玩乐,看你都快闲出霉了!”
“有胆你跟纪策说去!”
容越锦衣敞着,青龙栩栩如生,勾勒着他恰恰好的身段。
容越豪气时,青龙更豪气,容越微醺时,青龙也微醉斜倚。迟衡端着酒杯笑意吟吟,拍着容越的肩膀说:“你是容州王,怎么不见你去容州看一眼啊,哈,你的子民望眼欲穿呐。”
容越大大咧咧地说:“早想去了,呆京城都腻歪死了。”
“八月秋高气爽,一路过去正是好节气,长灵州、淇州、玢州都有好景色。慢悠悠赶到石城顶多十月十一月,冬天也不冷,看我给你想得怎么样?”
“你不是总让我呆京城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你是想微服私访了吧!”容越质疑地挑了他一眼。
“还不是见你呆得烦吗!”
“京城就是腻歪,抬头是高墙,低头是熟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容越一拍大腿,“我是得去容州看看,说什么也是一个王侯,连封地都不去像什么话!你陪我去?欸,我知道你没空!”
“我给你挑几个人陪着!”
容越连连摆手:“费那劲干什么!从我的老部下里挑两个就行了,上次回泞州我也出尽风头,这次可得安静点——你是不知道,从州牧到县官,但凡打听到我路过,都劳师动众老远就来接,我实在烦不胜烦。”
“你今天三十一?”
“……怎么?”
“你师父说你三十二岁会遇上心上人,说不定在路上就遇着了呢!遇着了,就别拖拖拉拉,赶紧生个小容越要紧,让我也尝尝当干爹的滋味!别跟破荆一样,风风火火娶了四个,结果都十年了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容越哈哈大笑:“那是!我要遇见了心上人,绝不废话就地办了!”
“你就吹吧!”
“我看你对那四个皇子都不太中意啊,诶,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立钟续为太子啊?”容越诡谲一笑,“别急着否认!最近的那些大动作,不都是给钟续铺路的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他当皇帝了,你拖家带口在皇宫不合适?别摇头!别笑!惊寒都说你想归隐了!皇帝好,再好,也有当烦的时候啊哈哈哈!”
容越不羁地聊着,从归隐说到天南海北。
酒越喝越浓,迟衡笑着应几句。容越越来越随意放肆,兴致勃勃,酒劲上来,眼见着就要把身上的衣裳一脱往莲花池底钻。迟衡一把将他拖住,臊着他的脸皮说:“就狂吧!我还不知道你,下了水能逮着活物就不错了!白瞎了你腰上的这条龙!”
“去!说得你多行一样!”
“别的不敢说,至少比你水性好!比你会钓鱼!你啊,赶紧生一个孩子来玩玩,说不定能比得上我!”
“欸!我说你怎么老惦记别人的儿子啊?原先逼着破荆,现在来逼我,你这都什么心思啊,想生孩子玩你不会找个宫女啊!破荆那里没指望,你又开始念叨我了,万事求人不如求己啊!”容越怪异地笑着。
迟衡一本正经地说:“你每天游子浪荡的没个定性,我看着心慌。赶紧遇上你的命定心上人,把心收一收,你什么都好就是太随心,欠人管!”
“谁敢管我!我要的是心上人不是老妈子!”
“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最美的你看不上,性子最好的你也没感觉。或者,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但念念不忘的?还是,你喜欢庄期这一种的?清高美人?哈,听说尚书郎的女儿年方二八,诗书绝妙,你要不要见一下?”
“烦不烦!每个月你想着法子让我见,问题是没感觉啊,再美再钟灵毓秀,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就算没一见倾心再见失魂,至少也得五雷轰顶吧。”
迟衡哈哈大笑伸腿踹他一脚:“那得长成什么德性才能让人五雷轰顶!你就一辈子光棍着吧!三十二?我看你一百零二岁也找不着!容越,今年,你必须给我把心上人找着。”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的事,你急什么啊!”
迟衡但笑:“我不急。总有玩累的时候,累了,厌了,你就会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有感觉了!”
容越眨了眨眼睛:“你的后宫就是这么来的?那你太可悲了!我不要这么平平淡淡温温吞吞,我一定要山崩地裂的那种,轰轰烈烈来一场,不枉此生!”
“山崩地裂?多少人给你陪葬啊!”
二人背靠着背嬉笑着,容越爽快地喝着酒,跟迟衡说着远处的星辰,一颗一颗他曾努力记住的星辰,至今仍看不出名堂,但只要是星辰,都是令人望而思慕的!
酒意渐上,容越靠着迟衡睡着了。
迟衡退一退,他就往后靠,像一条醉龙一样没骨头,但随性的风姿却越加卓绝,迟衡捏了捏他的脸:“再别想什么五雷轰顶天崩地裂,幼稚不幼稚!赶紧找一个合心的,一堆人就剩你一个孤零零了。”
容越抽了抽鼻翼,唔了一声,懵懵懂懂。
次日,迟衡单独召见了两名跟过容越的属下,一名宁清,一名柳思慕,性子都沉稳。柳思慕原是乾元军的一名知事,因文采卓著,成为翰林院的学士。论起来,近六七年他都没有和容越太亲近过,迟衡问了一些近况后,说:“纪相说你只呆在翰林院舞文弄墨,太屈才了,若能成为州牧,必能令一方富庶。”
“谢陛下与纪相的美誉,微臣惶恐。”
“柳爱卿无需自谦,能者居上。目前,容州的州牧尚是虚席,不知你可愿去?”
柳思慕一怔,他生得聪颖又通世故,脑海中一琢磨,就猜出个大概来了:“容州乃是容州王容将军的封地,只怕容州的州牧,得要他亲点才行,微臣不知能不能入他的眼!”
“容将军从来对你都赞许有加。”
“微臣,惶恐。”
迟衡和柳思慕若有若无地聊了几句,他看出柳思慕在犹豫,在抉择,突如其来的事,任谁都不可能轻易答允或否决:“柳爱卿,你知道容将军的性格,他喜欢打仗,最不喜欢的就是打理政务,他没有耐性。所以,我必须为他挑一个有担当、敢担当、有能力、能抉择的人来辅佐他。他是容州王,朝廷不会过多干涉,但是,容州也是元奚的国土,不能肆意妄为。我把他放出去,就害怕放任自流,反而害了他!”
柳思慕肃然:“容将军不是狂妄无知的人。”
“让你来就是这事,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去,还是不去。去,你就是州牧;不去,你还是翰林院的学士,不勉强。”
宁清是武将出身,统兵练将不在话下,容越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忠心耿耿。迟衡六月将他从淇州提拔到京城上来,跟着石韦两个月后愈加发奋图强,很得石韦赞许。得知要被调去容州的想法,宁清立刻狂喜不已:“末将一直渴望跟随容将军,若有如此良机,万死不辞!”
热忱程度简直出乎迟衡意料。
不动声色地威逼利诱后,宁清很快坦白:“纪相说过,陛下的意思可能是要末将跟随容将军。结果调入京城后一直没有动静,末将正沮丧,以为一同入京城的那五个文臣武将都是翘楚,末将还不够格,如今听得这个消息自然是欣喜若狂。”
迟衡闻言咂舌,想不到被纪策看透了。
当初一起提拔上来了六个人,均曾是容越的得力干将,迟衡通过数月比较后选择了宁清。宁清的才能不是最出众的,但性子稳重、坚执、正直,比其他人都更合适放在懒于理会事务的容越身边。
花开两朵,且说容越。
容越像一阵风,说刮就摧枯拉朽地刮得一干二净。
被京城羁绊已久,一旦得到了迟衡的特许,容越立刻风风火火地收拾行李启程,这次的车队轻轻简简,容越一袭华丽的锦衣依然最是醒目——无论何时,他都是春风得意的。皇宫里的送别宴席上,容越将纪策和石韦等人都灌得够呛,这会儿全醉倒躺下了。
迟衡执意送到城墙外,依依不舍。
容越征战上有着绝对天赋,在某些方面却非常迟钝,虽是离别,那兴奋劲全然跟重逢一样,恨不能立刻鞭马策秋风,以至于迟衡心头的不舍都显得很不合时宜一般。
迟衡不是滋味:“这么急于离开京城?我还想多留你几个月呢。”
“喂!你说过放我走的啊!”
“我没说不让你走啊!容越,就属你最没心没肺。每次送你,从没见你回头过,鞭子挥得最勤马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明年开春就回京,哭哭啼啼干什么!”
迟衡低低一笑。
容越拍着华丽的马鞍说:“明年,我给你捎垒州城的梨花酿,咱俩到时美美喝一顿。要是你也呆烦了,干脆咱俩一起走!行了行了,你走不了,我知道!反正你要是熬不住了,大脚开溜跑我容州来,哈哈,我坐东,保管你过得比在京城舒坦多了!”
“……就属你最洒脱!”
“欸,我就不适合太平盛世安安静静呆着,骨头太硬坐不住,你让我多跑一跑。要说我最高兴的日子,就是当初和你一起在安州、淇州打仗的时候。苦!但苦算什么,活着自在,有意思!”
“唯恐天下不乱!”
容越咧嘴一笑:“对对对!你是皇帝,四海宴清太太平平才行,当我什么都没说。”
秋风吹得衣袂飘飘,迟衡摸着涂着红漆的箱子,四四方方,锁子也大大的,马不安分地踢着蹄子,迟衡摸着一个装饰豪华的箱子没话找话:“这个跟别的还不同?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赏赐的东西啊!”
迟衡有些意外,他赏过容越很多东西,贵重的,稀罕的,以及迟衡自己很喜欢的,迟衡从没吝啬过。可是,都不太合容越的心意,玉不见他佩,衣裳不见他穿,容越每每还抱怨迟衡给他的东西很随意。迟衡以为容越会随意扔在什么地方,想不到还专门装了一个大箱子。
转念一想,这才是容越的作风,大概看都不看直接扔箱子里落灰了。
走时一箱子拉走,又直接又省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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