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六】
外面寒风呼啸,茅草屋可抵大风寒,地上铺的是干草和席子,盖的是干草。虽围着火炉睡,火炉里的炭火半旺半熄,炉子旁除了一把钝刀什么都没有,炉里是最后的干柴。迟衡虽然累,火气旺,但也睡不下,扭头看老者蜷缩着一动不动,心想这老者没被冻死真是奇了。
迟衡跑到外面砍了三棵松树回来。
就着夜色将松树劈成片,动一动还暖和,他一口气全劈成小段堆在炉子边。等他终于窸窸窣窣躺下来,老者叹了一口气,声音虚弱:“唉,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把年纪,一个人确实难过活。
“两天前地保来过,说要是见到强壮的年轻陌生小伙,管是一个还是几个都要密报上去。咳,有百两黄金的奖赏,人都冲着这奖赏不睡觉的守着。”
迟衡一动不动。
“你又是砍松又是劈柴早不知惊醒了多少人,前边是河,没路。后山是迷魂山,你要是不怕死就进山里去,怎么也能活下来——别指望你那瘸马了,咳咳,赶紧走吧。”
迟衡慢慢起身,出了屋,将门掩上。
他飞快向后山走去,后边很快就喧哗开来,几乎如锅里的水瞬时沸腾一样,方才才是静寂如死,现在整个山村忽然都活了,呐喊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听声音,不下四五十人。迟衡冷笑一声,四五十人全上来他也不惧。
不过,没必要冒这种险。
难保有那不怕死的人前赴后继扑上来,一拳难敌百支手,万一把封振苍的精兵吸引到此处就麻烦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迟衡选择了迷魂山。
迷魂就迷魂,路就是让人走出的。出发前,因为大刀太招眼,所以换了一杆长枪做武器。雪中更知道长枪的好处,走得快。后边的呐喊追得急促,有人,有狗,有火。
人群追着追着就散开了,有人寻向别处;狗却灵,嗅着味道来,四五只腿脚的狗快竟然围将上来狂吠,扑上来撕咬,迟衡一枪过去,撂翻一只,又一枪挑过来,径直戳在狗眼上,狗痛得当即滚在雪里。如此一来,那狗都惧了,迟衡一跺脚枪杆一震,狗退了几步,纷纷跑了。
迟衡费了好大功夫终于甩开了疯狂的围追堵截。
反正也不识路。
一股脑儿沿着路攀爬,天边渐渐泛出些许亮光,待看清四下的风景,迟衡忽然一惊——因为他竟然回到了曾爬过的一个地方,就在此时,他又看见山脚下的火把,这些火把有的已爬上来了。
不可能啊,他明明就是沿着路爬的。看着那蜿蜒的越来越多的火把,迟衡蓦然明白了,这山上的路压根儿就是用来迷魂的。
早听说有人像布阵一样筑路故意让人陷入迷阵,想不到这村野竟然也有这种人吃饱了没事做。
迟衡唾骂了一句继续爬。
专挑没路的地方。
这下彻彻底底迷路了,天边虽有亮光却没有太阳,树上的叶子也落得七七八八,东南西北全然分不清。唯一可喜的是,底下追逐的人也迷了,远了,听不见声响了。迟衡饥肠辘辘,一边骂一边走,骂这修路的人吃饱了撑的,骂封振苍迟早被灭了,骂着骂着,见一处雪下还压着干草,没留神一脚踩过去,噗通一声,他心想坏了,眼疾手快急忙一枪钉住地面,却已晚,脚哧溜溜地下去了,长枪划出一道长痕。
陷阱,逮野兽的陷阱。
没有被村民逮住,反而落入了捕野兽的陷阱里。
看着陷阱里一根根削尖了的木桩,迟衡哭笑不得,若是端直摔下来,恐怕要被这些木桩戳出几个大窟窿来。这陷阱出奇的深,跳还跳不出去。
“喂!有人没?”迟衡喊了数声无人应答。
迟衡拔出一根木桩,沿着陷阱壁上,开始凿洞,陷阱是土做的,倒也不费劲,有长枪在手,不怕戳不出爬上去的阶。戳得七七八八,忽然眼前一暗,迟衡抬头,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那眼睛越睁越大:“吓,是人!师父,快来,逮着一个大活人呢!”
迟衡就着咸菜干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白饭,吃完后瞪着眼前的人:“你家师父呢?”
师徒两人,跟守山人一样。
不,跟隐居山林的隐士一样。师徒二人不理世事,当然不知迟衡是被追杀的人。师父三十来岁,不苟言笑,老道学似的。徒弟十五六岁,叫顾不思,举止却天真直率,一直问迟衡长枪怎么个用法。
迟衡在逃命中手臂受了些伤,可惜疗伤的药和工具都在马上,他只得找了块硬铁,烙红了一下子按在手臂上。
肉兹兹的响,他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往下落。
四下静默。
顾不思长呼一口气:“疼不疼?”
“来试试!”迟衡举着烙铁伸到他脸边。
顾不思吓得一下子窜到师父的后边,探着头喊道:“你为什么要用铁啊,我们受伤了都是用药草的,可灵了,被铁伤了的狍子鹿子都能医好。”
迟衡无语:“你早不说。”
师父终于开口:“你也没问啊!”
雪后初霁,一片晴光映青山,迟衡弱弱地指着外边说:“我怎么能走出这个迷魂山?”
顾不思捉弄道:“走不出去的!师父想了二十几年都没走出去!”
小破孩。
迟衡挑起眉头看了他一眼,看了看屋子上的八卦图,心想,路铁定是他们修的才这么奇奇怪怪。他只猜对了一半,一百年前,有一位道行很深的顾姓老者为了避祸来到这里隐居,怕官府追来,遂起了把土路修成迷魂路的念头。凡事都怕经年累月,后来他捡了三个徒弟,几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修路,竟然真的如八卦迷魂阵一样,大多数人都会迷路并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无奈之下下山去。
何处不能砍柴,何况这种深山老林,樵夫们也不执着于此。
所以人们管这山叫迷魂山。
师父是顾姓老者徒弟的徒弟的徒弟收养大的,他自小长在这里,平日无事,就看老者们留下的道学书,也就成了一副道学样。迟衡问顾不思:“你们不下山?”
“下山呀,下山买衣服,买盐巴,买菜种子。”
一年下两三次,顾不思是很喜欢下山,师父却不喜欢,提之变色。迟衡问:“人多了好耍,这里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你师父不喜欢下山?”
顾不思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山呐?”
“你想做什么?”
“我随你去山下玩一阵子,玩够了再回来。”
迟衡道:“你要若不声不响走了,你师父不得着急死啊——就算要走,也得得了他许可才行。”
顾不思撅了撅嘴巴:“师父才不管我呢!师父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下山去过,足足过了一年多才回来——喏,你看我,我就是师父那一年带回来的。”
不思,正是师父为他取的名字。
迟衡看了看正在编织捕猎网子的师父,心想不思,不思,到底是思什么呢?从顾氏老者到现在,恐怕好些徒弟都下山了再没回来吧,不然不会只剩下师徒二人。八卦迷魂阵固然能将人迷惑,却是无法栓住人的脚的。
当天,师父烙了很大的两张干饼放入布袋。
迟衡诚挚道谢:“你带我下山去?”
师父点头。
迟衡看了一眼一会儿织网一会儿劈柴不得消停的顾不思:“你家徒弟呢?不带他走?恐怕他没你这么沉稳的心,迟早是要下山去的。”
师父淡然说:“他来由他来,他走由他走。”
顾不思倏然窜过来,拽着迟衡恋恋不舍:“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到了山下我怎么找你呢?”
“我叫迟衡。”
顾不思念了两遍记下:“你住在山脚下?雪化了我去找你。”
“我在曙州的昭锦城,你去那里问。”
顾不思也不知曙州是多远,只是很天真地问:“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吗?你们迟家一定是大户人家吧!等明天开春我去找你,玢州城近,还是昭锦城近?”
迟衡笑了。
迟衡并没有留恋,山脉绵延,他走了三天三夜,迟衡只觉得一直在绕圈一样,在几乎怀疑师父是不是居心不良时,师父忽然驻足,指着前方说:“那里是骨火崖,前边有乾元军的驻军——离玢州城近。”而后匆匆隐入林间,再也不见。
连一句后会有期都没来得及说。迟衡难以置信,他不知道师父是如何洞悉自己的。师父,比看上去聪明很多、洞察很多。
许多人,许多景,见一面就再也见不着。
太多萍水相逢压根儿不会记在心上,逢过,或许留下一道水痕,或许什么也没有,如此而已。
迟衡跟着师父下山时,也闪过一念:这么有趣的地方,如果能再走一遍、只靠自己的能力彻底走通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是,有生之年他也只走了这一次,此后,再没有回去过。
而口口声声说要找迟衡的顾不思也再没见过。
迟衡偶尔会想,顾不思或许找过自己,结果半路上遇见更有趣的事、更有趣的人,就留下了、生根了、萌芽抽枝而后再也挪不动了。山上也好,山下也好,只要他喜欢就好。
因为骨火崖已是交战之地,所见到的都是绷紧了弦的士兵,有惊无险,迟衡穿越了重重障碍,终于翻越到了乾元军的地盘。本是大松一口气,谁知马失前蹄忽然有人一枪刺过来:“嘿,嘿嘿,哪里来的小贼,溜得还挺快!”
迟衡握住了他的枪头,似笑非笑:“我是使者,来见你们将军。”
营帐里。
梁千烈眼睛瞪圆了:“迟衡!”
五年了。五年不见陌生了许多,梁千烈眉目依旧张扬,满脸的胡子没变;左昭依旧喜欢浅笑,但能看得见鬓发夹杂着些许灰发,才三十岁上下,可知平日心思多费脑子。
迟衡径直阐明来意:“我来这里,是和封振苍见面的,现在的玢州城你们有几分把握?”
梁千烈说:“下雪不好攻城。”
“假如石韦从后背绕过去攻击呢?”迟衡手指在地图上一划。
梁千烈拍着手掌大笑:“还还用得着说吗?玢州城背后虚空,一旦受敌,就跟翻过来的螃蟹没两样,再挣扎爪子也就干瞪眼的份了。不过可苦了石韦了,想到玢州城的背后不是一般的险。”
迟衡沉吟:“要想让他有惊无险地过来,咱们必须不断挑起小战,以吸引封振苍的注意力。”
当天,梁千烈就派军侵扰。
雪里打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乾元军没讨到什么好处,封振苍稳坐城中从容抵挡。不过苍蝇虽小也烦,乾元军时不时的来撩拨撩拨也耗人。
十月十八。
玢州城,兵临城下。
迟衡率军现身,一袭明亮盔甲暗淡雪色。
对阵上,封振苍引马上前,迟衡也引马出阵,二人在两阵中间转了一圈互相打量。
迟衡打量了一下对手:封振苍一身戎装,肃穆非常,三十四五岁,正当壮年,与上次见的没什么不同。曾经,他觉得封振苍很强大,但如今,强弩之末而已。强者转弱,弱者转强,世事如此,时间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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