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眼见得一场暴雨便要飘摇而至。开封府外三十里处的岔道口有一座亭子,亭子不大,但此刻,里面却挤满了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分布方位,不难看出他们是三伙儿人。西首的数人是大同府胜威镖局的张、王二镖头和几个趟子手。东面身穿紫袍、面泛黄色的中年人是青剑门掌门恒阳子,站在他身后的三人是门中弟子。而北面七人则是甘肃临洮府出外经商的商人。
亭中众人素不相识,只因大雨将至,才在同一个亭中歇息避雨。但此地偏僻,远离城镇。亭中众人俱都携有财物,特别是胜威镖局与临洮商人都带了几只沉重的锦箱。更兼现在江湖风气如此(每年各门派都须给繁洛教进献不菲财物,因此,江湖中经常发生杀人越货之事)是以,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青剑门众人还好,只是手握剑柄,背靠亭柱而立。胜威镖局众人与临洮商人可就没有那般轻松了。有的人手握刀剑,有的暗藏袖箭、手扣金镖等暗器环伺锦箱左右。亭中人虽多,却没有一丝旁的声音,只有人们沉重的呼吸,和暴雨欲来、狂风席卷的呼呼之声。
须臾,大雨倾盆而下。一条由细土铺就的官道,转眼便已泥泞不堪。密集的雨点击打在亭盖与亭柱间发出的声响,使得众人早已绷紧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连密集的雨声也无法遮掩这奔雷般的阵阵蹄声。听声音怕不下二十匹马。就在亭中众人面面相觑间,来人已奔至亭前。只见二十余名黑衣人骑着矫健骏马立在亭前。众人见了来人打扮,大惊失色,相互低语,恐惧之色溢于言表。犹如见了鬼怪。
一个黑衣人翻身下马,疾步走到亭中。从腰间摸出一个令牌,令牌通体玄黑、中间用朱砂写了一个“圣”字。正是繁洛教的“圣铁令”。叮叮当当,众人见了令牌,骇得连兵器也拿不稳,松手掉在了地上。一时间,鬼头刀、双刃剑、袖箭、金镖等物落了一地。就连在刀剑下闯荡了几十年的恒阳子也将宝剑掉在地上,兀自战栗不止。
黑衣人大喝一声:“滚!”语气中恼怒已极。
众人如蒙大赦,争先冲进了刚才唯恐避之不及的大雨中,将行李财物都抛诸脑后。
黑衣人待亭中众人逃尽后,游转身法,踏着八卦双环步在亭中走了九九八十一步后,不偏不倚又回到了原来站立之处。行步之间他或用脚尖,或用脚跟,把散落一地的兵器都踢出了亭子,在此过程中他没有朝地上看过一眼。
黑衣人遂又疾步出亭,走到一个骑黑马、穿黑氅之人面前,恭声道:“禀尊主,可以进亭歇息了、”马上之人点一点头,便欲下马。黑衣人赶忙伸手搀扶。其余众人立即下马执刀围住了亭子,任凭大雨淋在身上。
二人走进亭中。“尊主”取下斗笠,才看出“尊主”面容枯瘦、颧骨高耸,就似骷髅一般。黑衣人见亭中并无桌椅,便欲去搬取胜威镖局的镖箱,权且作为凳子。岂料镖箱十分沉重。黑衣人打开一看,只见满满一箱银锭。“尊主”也望见了银锭,哼了一声,道:“我现在见不得白。”说完右手一挥,银箱便如木屑一般飞出了亭子。
“尊主武功天下第一,果然言不为虚。”亭外忽然飘进来一个白衣人.来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子,轻轻落在地上,姿态优美如蝶。他冒雨而来,却只有少许水珠顺着他的头发、清秀的面孔、洁白的衣服滴落到地上,丝毫不显狼狈之色。相反,加之笑容柔和,使他更添风流。黑衣人见了来人,低头道:“白先生”。此人正是百里城少主白风,也是繁洛教中仅次于“尊主”的二号人物。白风点点头,笑着道:“尊主,我……”他见“尊主”面无表情,只是盯着他不发一言,心虚得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亭中气氛有点尴尬,白风和黑衣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尊主”才缓缓道:“此地距快意峰还有多远?”
白风松了口气,忙道:“还有二百余里。”
“尊主”又问:“巡风堂可曾探查出那个人的下落?”
白风刚平稳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道:“禀……禀尊主,巡风堂堂主与堂下三位门主日前也已……也已遇害,没人看见凶手,在堂主身旁有一张白绢,”说到这里,他的头低的更低了,不敢看“尊主”一眼,额头上已满是汗珠,与他方才进亭时的风姿已是判若两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继续说道,“上面写了……写了三个字:快意峰。”
“混账!”“尊主”怒道,“一月之间,我圣教十三堂主,二十九门主尽皆被害,竟没有一人看见凶手面貌,也没有一人查出凶手是谁。我要你们何用?一群废物。”
“尊主息怒,尊主息怒。是属下无能,属下该死,该死。”白风骇得连忙认错。
“该死?你们一个个自然该死,”“尊主”喝道,“扒了你的衣服,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穿白色衣服。”他又调转面孔,对黑衣人吩咐道:“快走,明日一早必须赶到快意峰。”说完转身朝亭外走去,黑衣人急忙紧紧相随。
白风听了“尊主”的话,忙脱下外衣,怎奈里面的衣服也是白色。他本姓白,又相貌俊秀,喜穿白衣。此刻“尊主”严令他不准再穿白衣,这可让他难办之极。眼见众人骑马远去,他一咬牙跃出亭外,在泥水中打了个滚、展开轻功追上了马队。一掌将一人打下马,顺势骑在马背飞驰而去。整个过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
朝噋初上,雾气还未完全散开。快意峰顶却已有一人在那里饮酒。饮酒之人身穿布衣、面目俊朗,好似一块温润美玉经大师之手细细雕琢而成。朝东而坐,面对冉冉升起的红日,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他面前有一张巨大而又破旧的长桌,桌子上整齐的排列着一列大酒坛,在他的对面有一把同样简朴的椅子。快意峰怪石林立、地势险恶,尤以上山之道艰险,素有“中原蜀道”之称。真不知这些桌椅、酒坛是如何搬运上来的。
他一边欣赏日出,一边自斟自酌,表情惬意自在。就在这时山腰上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移动迅速,不一会儿便已到达山顶。正是“尊主”一行人,此刻白风已披上了一件黑衣,想必是他穿着污衣十分难受之故,便扒去了别人的黑衣穿在身上。
金色的阳光倾洒在饮酒人的身上,给他的面庞镀上了一层金光。“尊主”站在他的对面,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此人能在一月之间尽诛十三位堂主、二十九个门主,必然不可小觑,来意必定不善。“尊主”略定一定神便向他走去。
“世间纲常乾坤乱,妖魔横行无忌惮。奸人要做真英雄,白凤偏要变乌鸦。”那人突然开口说道。
“尊主”一滞,他知道是谁了。心情由上山前的愤怒疑惑到刚才的吃惊讶异,现在忽然变得有一丝平静。他明白,世间恨他的人太多了,但有魄力,有能力找他寻仇的没有几个,眼前之人当算作一个。他也由门众高手被杀的愤怒中释然了,因为眼前这个人有太多的理由这样做。
他走到那个人对面坐了下来,细细端详着他。果然是他。白风这时也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
“燕逸行!”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人他太熟悉了。十多年前,燕逸行与“尊主”赵楚凡是中原武林年轻一辈最杰出的人物,他俩谁的武功更高?成为武林中一时的话题。二人也明面暗中多次比试切磋,均没有决出胜负。二人惺惺相惜,渐渐成为挚友。后来,赵楚凡偶然得到一本江湖久已失传的奇书《玄阴决》。里面所记载的武功实在诡异高深,赵楚凡抵挡不住它的吸引,修练起来。孰料,他越练越深,以致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哪怕当他已觉察不对,也无法抽身了。
随着他武功的提高,他的性格,心境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易怒、冷血、残暴,他以前没有权势心,只想仗剑走天涯,若一定要说心愿,那也只是想与燕逸行分出高低,即使他是失败的一方。可是,当他修炼到玄阴诀第七层时,他变了,他突然想要整个武林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想要杀掉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
那就杀吧。两个月时间,他灭了十多个门派,创立了繁洛教。最后,武林各派联合起来围剿他。那一场大战,几个大宗派的掌门人被杀,燕逸行的师父薛惠也死于赵楚凡刀下。燕逸行得到消息后,从南疆赶回来,直上繁洛教找赵楚凡报仇。然而此时的他已不是赵楚凡的对手。短短数招,他便被擒。赵楚凡却没有杀他,只是把他交给了白风关押。
白风也是武林中的青年才俊,更何况他还是百里城的少主。但在武林中,他的头上始终闪耀着两个太阳——燕逸行,赵楚凡。所以当燕逸行落入他手中时,他百般**,折磨。使得燕逸行武功尽失。一日夜间,正在他练功之时,一人从地牢里劫了燕逸行出去。当他听到动静,未及散功便出去追杀,但已来不及。不甘看着燕逸行活着逃脱,白风用尽全力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最后那人还是背着燕逸行逃了出去。
如今已过了七年,白风一直认为燕逸行已经死了。但此刻,他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怎能不让他吃惊。
吃惊过后,便是愤怒。因为他打燕逸行的那掌,让他受了严重的内伤,虽说没有危及生命,但却使他的武功七年来没有长进。让他在赵楚凡面前越来越低下。
想到这,他再也忍不住,暴喝道:“受死吧!”说完,用尽十成功力向燕逸行拍去。他站在桌旁出掌,桌子长不过两丈。未及眨眼,掌风已到燕逸行的面前。
啪!燕逸行右手依旧端着酒杯,左手拍在了白风的右掌上。一股大力袭来,白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他只觉得胸口剧痛,仿佛燕逸行不是拍在了他的手上,而是拍在了他的胸口。但他也非等闲之辈。身子甫已落地,忍着疼痛,拔出宝剑以一招百鸟归巢向燕逸行刺去。这招百鸟归巢是百里城的招式,讲究的是虚中有实,实中含虚。让对方看见仿佛有几十个剑尖同时刺来,但不知那一个才是实剑。更何况白风出剑是借着蹬地的力道刺出,所以力道极大。
白风箭一般冲向燕逸行,空中剑尖颤动,眼看就要刺中燕逸行的脑袋。但白风却知道燕逸行的胸口马上会被刺穿。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燕逸行手腕一抖,手中酒杯向白风射来,噗!砰!白风的身子倒在了地上,背上有一个血窟窿。
白风的家传招式就这样被燕逸行粗暴的破了。但要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只说后发制人的速度与钝物洞穿肉身的力道,天下便鲜少有人达到。
赵楚凡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这些与他无关,他只是在看戏一般。
燕逸行看了看白风的尸体,又抬头看着赵楚凡,嘴角一扬,微笑道:“呵呵,酒杯没有了,我可怎么喝酒?”
赵楚凡将面前的酒杯滑给燕逸行,道:“用这个吧。”
燕逸行用手接住酒杯,倒了满满的一杯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酒!“又倒了一杯,笑道:“你也尝尝。”又将酒杯滑向赵楚凡。
桌子破旧,桌面也是极为粗糙,但盛满了酒的酒杯,却像在冰面滑行一样滑向了赵楚凡,刚刚停在他的手边。赵楚凡拿起酒杯,看了一眼,仰头饮尽,道:“果然是好酒,我已经好多年没喝过酒了,”他慢慢回忆道:“最后一次还是和你在太湖酒楼喝的,嗯~~怕已有七八年了吧。”
他们的语气温和,就像两个久未谋面的好友叙旧一样。
“哈哈哈哈,那今日可要喝个够。”燕逸行说完,面色一沉,一掌拍在了面前的第一个酒坛上。顿时,第一个酒坛与第二个酒坛相撞,第二个酒坛与第三个酒坛相撞,依次向赵楚凡方向传去。赵楚凡疾出掌拍在他面前的酒坛上,酒坛也互相相撞,力道向燕逸行传去。两股力道在中间的酒坛相撞,嘭!酒坛炸开。嘭!嘭!嘭!瞬时,两边的酒坛也相继爆裂。红色的酒顺着桌子流到了地上,在破碎的陶片中赫然滚落着十几个人头。
赵楚凡认出正是那十三位堂主的脑袋。他缓缓站起,道:“我所有的堂主、门主被你所杀,也算是他们的福气了。今天,你约我到这里,也是想要我命。不要废话了,出招吧!哈哈哈。”他突然狂笑起来,随即,拔地而起,直冲燕逸行。
燕逸行更不答话。身子暴射而出,直面赵楚凡,在空中就对上了掌,二人出招甚快,眨眼工夫,已过了十几招。待落在桌上,他们的速度更快了,腿脚拳掌招式层出不穷。堪堪拆了二百余招,二人在各自出了一拳后,向后飘开落在了地上。
燕逸行复仇的欲望更强了,此刻他想到的是师父的惨死,以及自己七年来所遭受的痛苦。他在睡梦中无数次的梦见他与赵楚凡交手的场面,有时是他被赵楚凡杀死,有时是他把赵楚凡杀死,报了仇。但无论是哪种结果,他惊醒后,总是汗流浃背,心脏狂跳不止。如今,他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今天,他必须要杀了赵楚凡。
赵楚凡站在燕逸行的对面,内心激荡,刚才酣畅淋漓的过招激起了他已经许久没有的求胜欲。七年前,当他打败燕逸行,杀掉了许多成名人物后,他认为他的目的达到了,天下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但近些年,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失落、孤独。以前他每天想到的都是修炼,然后与燕逸行比武,比武过后泛舟登山,饮酒畅叙。可是,成为“尊主”的他却再没机会做这些事了。方才与燕逸行的过招,让他找到久违的感觉。此刻他想到的不是为门下弟子报仇,巩固自己的权力。他想到的是,杀!杀了燕逸行!与他决出高低!
燕赵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世界突然变得宁静,远处鸟儿的声音传来,仿佛就在耳边,仿佛又在远方。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模糊。赵楚凡的几个属下,是大气不敢出站在一旁。太压抑了!他们都感觉到了窒息。
忽然,燕赵二人同时动了,燕逸行抽出了剑。赵楚凡走到一个黑衣人的身边拿出了一柄漆黑如墨造型怪异的刀。他们拿着刀剑慢慢走近,来到一个他们都很熟悉的距离。
黑光白光一闪……
午后的太阳有些毒辣,哪怕身在快意峰顶,脸上也感觉到一丝灼烧般的疼痛。此刻的快意峰顶已与往日大有不同,只见到处碎石片木,陶砾竹片,峰顶只有一个身穿布衣之人,在远远的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