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终于能安心地喝上一口碧落茶时,筵席已经过了一小半,大家吃了半顿、喝了几巡下来,也都喝开了,或是高声笑谈、或是低低私语,好不热闹。
我早在开宴伊始时就一一偷眼觑过了,还好还好,殿上除却一批我当日在昆仑虚的同门和几个交好的友人之外并无其他熟人,龙宫的更是一个也没见着。我一方面感到心安,另一方面又觉得就这么撇下正在忙乱中的龙宫有些不大好,爹爹他们正忙着抓捕七扇金鱼消除魔气,我却在这优哉游哉地吃吃喝喝,未免有些太逍遥了,但转念一想,我这点子微末的修为恐怕还不能够帮上爹爹什么忙,去了也是添乱,更何况当初那些金鱼还被我抓了不少放在宫里,也算是为今晚的行动出了一份力了。
……不对呀!如果爹爹他们看到了在我宫中的宫灯,那肯定也知道我偷偷溜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过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安心吃我的菜吧。
流初和问露来到殿上不过坐了片刻,待开了宴之后就又离开了,大礼既行,天地已拜,他们想是回寝宫中换喜服去了。天宫按照古礼行事,流初是天帝次子,那应当需要和问露换十二套喜服,我一想就觉得累得慌,看来这成亲还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办的。
我小口小口地轻啜着碧落茶,听着耳边不时飘来的司命一大段一大段兴致勃勃的废话和沉新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一双眼无聊地在殿中扫来扫去。这喜宴说热闹也热闹,说无聊却也无聊,若是放在平日,我跟着大哥二哥他们过来,早就跟二哥一起喝酒划拳起来了,热闹又乐呵,只是今天我身边的人换成了沉新,他就没有我二哥那么好玩了,非但不跟我搭话闲聊,先前还拘着不让我喝茶,真是扫兴。
好在这天宫的菜色都很丰富精致,一道道我见过的没见过的菜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呈上桌案,花花绿绿晶莹剔透的,光是看着就让我食指大动了。而且这些菜并非宰杀生灵后烧成的,乃是一些为了修功德的生灵们自愿献出了自身的,因此一点戾气也无,吃多了也不碍事,能够我可着劲地吃。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菜喝着茶,就这么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问露他们终于从偏殿回到了殿上,果然是换了一套衣裳。他二人原先那身描金飞红的喜服已经换下,换上了一身正经宫装,那流初自是一身宝蓝锦衣的华服宫装,问露则是着了半点桃红的宫装长裙,金灿灿的凤冠首饰也连带地换成了点翠步摇和一点凤凰花蕊的流珠额饰,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摇晃,既显得淡雅,又不失庄重。
我正看着缓缓走向首座的问露和流初二人,司命就在身后轻轻拍了我一下。
“哎,你知道天宫在喜事上的一些规矩不?”我回过头,就见他一手举着酒杯对我一笑,“比如现在我二哥二嫂他们换了宫装,其中是个什么道理,你可知晓?”
我奇道:“大礼过后换喜服不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吗?怎么还有说法了?就算有说法,也不只是你们天宫的说法吧,三清不都是这个规矩?”
他停了,就对我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笑容:“大礼过后换喜服是三清的规矩不错,但除了天宫,其他地方的第二套衣裳都不是宫装,一般是游龙戏凤的二品红色喜服,当年鸿铭成婚,第二套衣裳不就是游龙惊凤的云锦霞织?但是天宫却不这样,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摇了摇头。
司命就得意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宫装虽然华丽,但规格不够。三清多数地方都是按照红色等次来决定换装的顺序的,但天宫不同,天宫的喜宴依的不是现礼,而是古礼。依古礼的规格,除却头一身是大红喜服之外,余下的十一套衣裳都得按照从低到高的规格来,宫装是这十一套衣裳中规格最低的,自然也就放在次首了。”沉新打断了司命说到一半的话,一手支着头,对我们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把宫装放在最后,那规格就低了,可怎么配得上这九重天上的神霄天宫呢?”
司命被他这么一通抢白,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不是,我之前跟你搭话的时候你都爱理不理的,怎么现在我才跟听碧说了一句话,你就忙不迭地赶上来了?”
沉新就微微扬了扬眉:“我高兴,怎么的?”
“……算你厉害。”他撇了撇嘴,有些扫兴地闷头一口喝下了杯中酒,搁下酒杯,皱着眉怨道,“我说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喜欢拆人台呢?关键还说得头头是道的,让人挑不出错来。”
我忍俊不禁,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司命在那边继续说道:“沉新,你是不是生来就是为了和别人作对的啊?怎么这么不讨喜呢。”话刚出口,他就像想起什么般神色一僵,“不不不是,我是说那个——”
沉新托起茶杯的动作顿了顿,又立刻微微一笑,淡定自若地揭起杯沿喝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搁回桌上,微微笑道:“我是不是生来就是为了和别人作对的,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事,我倒是清楚。”
司命就干巴巴地应了一句:“什么?”
他低头一笑:“有些人自己肚中文墨少,被人说得哑口无言,便说他人是来砸场的。你说,这人是不是有些好笑?”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司命则是在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后面就有人笑着唤了他一声:“司命,有急事,还不快速速回头。”
前后不过片刻的时辰,司命就接连两次被人打断了要说的话,不免有些幽怨,他回过头,冲那边有些恼火地嚷了一句:“什么事?有事快说有屁快放,小爷我现在正心烦着呢!”
我们和司命之间原先隔了一道屏风立着,因此也连带着隔绝了后面的那些人,后来司命咳出声,沉新撤了那道屏风,也没再补回去,因此现下我们倒是和后面七八个人的半个隔间相连了起来,成了一处大隔间了。
司命问其缘故,才知是那边的几个人觉得就这么闷声喝酒有些太腻味了,想来场行酒令玩玩,又觉人数不够,玩起来不尽兴,便找到了我们头上。
我从小就对作诗对句一类敬而远之,就算是不需要自己当场拟诗的行酒令也怕得不行,因此见他们居然兴致上头想要玩起行酒令来,连忙在沉新看过来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答应。
沉新看见我对他又是摇头又是挤眉弄眼的,估计是觉得好笑,支着额头就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
我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怒气和郁闷,遂怒瞪着他道:“你笑什么!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的好吧?我不喜欢作诗对句,又怎么了!”
他不理我,继续笑,“你放心好了。”他边笑边道,在我的一颗心刚刚放下来时又转头就对那边看过来的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可以,请出令吧。”
什么?!
我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他说什么?可以?
他不是说了放心的吗!就是这么让我放心的?!
“沉新!你——”
我气得直跺脚,一拍桌子就想找他算账,却反被他一指点住了额头,把我凑过去的头推了回来,看着我认真地笑道:“放心,这些行酒令只是说着玩玩的,只要朗朗上口就行,就算韵脚不对,也没人会说你,不过是罚你一杯酒罢了。你老这么推脱,以后可怎么办?凡事总要先跨出第一步的。”
我一急,正想反驳,耳边就听见刚才那个请我们行酒令的家伙又开始说话了:“出令自当是神君先请,在下才学不当,不敢当得。只是这里有几个要求,大家都要遵守才是:这第一,便是两句一韵,可说两句,也可说四句八句,有才高者,一句一韵也可;其二,则是咱们今儿都是因为沾了二殿下的喜气才聚到一处的,因此对的句中都需包含喜庆之意,可以自己拟诗,也可化用佳句。二者缺一不可,有谁没有兼顾,便罚酒一杯。”
我见酒令快开始了,又气又急,怕被他拖过去,连忙道:“你又不是我,说得当然轻松!反正我不玩,你要玩,玩你自己的去。”
我说着就想转身埋头吃菜喝茶,沉新却在这时拍了拍手,将那一桌子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那人忙问道:“神君可是想好题了?”
沉新笑道:“题目倒算不上,不过是个酒令罢了。大家不过玩乐玩乐,也不需要出得太难,那就以沉夜月华雪为题吧。听碧接。”
司命听了,就耐人寻味地笑了笑。
我瞪了他一眼,又捏了沉新的胳膊一把,见实在避不过,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了几首新岁的诗词佳句,拼拼凑凑地勉强接了,接下来又是司命他们一句句接了,有一人韵脚没押对,被众人指着喝下了一杯酒,又有两人诗句里喜庆之意包含得勉强,被沉新他们认定不通过,各自罚了一杯。
接下来就轮到我出题了,让我行令比让我接酒令还要难,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了。好在沉新还有点良心,偷偷蘸着茶水在桌上给我写了烟火两个字,才让酒令不至于在我这断了。
这么几轮下来,我是已经文墨尽枯了,他们却一个比一个要兴致高涨,当问露和流初两个人过来时,酒令已近被沉新和方才那个发起人对成了长诗,一句接着一句,对得我头都要晕了。
“旭日爆竹,三两两三惊新岁!”
“盛世银花,开谢谢开不夜天。”
“人逢盛世寿增添!”
“屠苏新酒祭此年。”
“铜雀台上枯绿逢春凤化归!”
“一树繁花落尽新叶人成双。”
到得第十六句完毕,那人总算没有再继续和沉新对下去,而是举杯笑道:“素闻神君才思敏捷,聪颖敏慧,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修义佩服,这一杯酒,我喝得心服口服!”
我松了口气,可算是完了,连忙在那人豪迈饮酒的时候站起来,首先对着问露和流初举了举杯,其他人也都一一立起,一道敬了一杯酒。
也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了三清为何总说流初神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好歹是今晚筵席上的新郎官,却是一言不发地闷头喝了酒,期间不时瞟一眼问露,对于其他人热情的祝贺恭喜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反倒是问露,在看到我们这边这么热闹后讶然笑了一声,颇有兴趣地问道:“这是在行酒令呢?都几巡了?”
流初就在一边轻哼一声:“不过是酒令罢了,又不是诗会,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是化用诗句罢了。”
席上就陷入一片寂静,司命一脸又来了的表情,问露看着则有些尴尬,我有点不知所措,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来缓解缓解气氛时,沉新在一旁缓缓笑了。
“多年不见,天宫二殿下还是一如当年啊,是不是我当日下的手太轻了,没让你记清楚礼节二字是如何写的?”
我连忙低咳一声,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再怎么说我们还在人家宫里呢,要是让他一个生气让人丢我们出去,那我……我估计会在一天之内成为三清笑柄,然后被娘亲狠狠罚一顿,再扔在宫中禁足上几十几百年地了事吧。166阅读网